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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寫汶川地震:面對災難,我們只有悲傷,沒有悲憫

編者按:6月17日深夜,四川宜賓長寧縣發生6.0級地震,截至今天凌晨5時20分,已造成11人死亡,122人受傷。近年來四川的數次地震災情牽動人心,騰訊文化特約記者日前剛剛採訪過作家阿來。他的新作《雲中記》,寫的正是11年前汶川那場災難。

我們中國人的文學,寫不出好的戰爭,寫不出好的災難,我們都只有復仇跟犧牲。我們看不到死亡還有更深的對人靈魂的洗禮。——阿來

騰訊文化特約作者 何殊我

在新作《雲中記》中,作家阿來將目光投向了十一年前的汶川大地震。發生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14點28分的裡氏8.0級地震,成為了我們這個民族一個永遠銘記的創傷。彼時,地動山搖,於地球而言一場普通的地震運動,於人類而言卻是危及數以十萬記人民的災難。阿來以一種悲憫的筆調吟唱這場災難,“大地震動,只是構造地理,並非與人為敵;大地震動,人民蒙難,因為除了依止於大地,人無處可去。”

訪談中,阿來難掩激動地說到,“我的寫作兩次被‘5.12’打斷”。十一年前的那一天,阿來正坐在桌前寫作《格薩爾王》,思緒飄蕩在曠世英雄格薩爾王征戰南北降妖伏魔的神跡中。突然的震動,讓他放下筆,第一時間趕赴災區,抗震救災、參與重建……直到九個月後,才重新拿起筆接續格薩爾王的傳奇。第二次打斷是去年,成都拉響警報,正在寫另一個長篇的阿來,突然有了強烈的想法要寫汶川地震,於是停掉手頭的創作,有了《雲中記》。

《雲中記》述說的是一個空靈而又高遠的故事,它關乎地震,關乎記憶,更關乎人心。故事圍繞一個藏族的祭師阿巴展開,雲中村因為地震之後潛在的次生地質災害而搬遷異地,離開了生活千年的地方以後,村民們的物質、精神生活都經歷了滄桑巨變。當看到活著的人逐漸生活正常以後,阿巴意識到自己作為祭師需要去安撫雲中村的鬼魂。於是,一個人、兩匹馬,重新回到空無一人卻充滿了自然勃勃生機的村落。在這裡,阿巴找回了作為一個祭師的尊嚴和記憶,也為無數消逝的生命尋找到了意義。然後,阿巴與村中萬物一同走進了歷史的記憶。

作家不需要把所有生活馬上變成作品

騰訊文化:首先恭喜阿來老師新作上市,這個書我前後斷斷續續讀了一周,《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空山》的閱讀體驗撲面而來,但是又有很大不同。說實話,從情感角度來說挺不好讀的。汶川地震,之前很多的文學創作者都把它當做一個巨大的新聞素材來書寫。但是真正有文學家、小說家,從純粹文學的角度來闡述這個事情,其實非常少。從這個角度來說,《雲中記》可能是獨一無二的。我想聽您說說構思的過程。

阿來:當時就寫了很多,很多小說第二年就出現了,還有很多報告文學。不過,報告文學也好,小說也好,還是用當時新聞的方法來反應。那種反應無非就是災難造成的人員傷亡、財產損失。悲劇!然後就抗爭嘛。抗爭就是受災人的自我重建,然後就是外界的、政府的,各種社會力量的救助。救助當中又產生英雄事跡。

現在是媒體非常發達的時代,雖然十一年前那個時候還沒有全媒體,但是那個時候正是電視跟紙媒發達的時候,所以每一件事情在現場也都在被即時轉播。那個時候廣播電台也好,打開網站也好,還是電視都在迅速地把不同現場的事情呈現出來。不管是死傷的慘烈,還是救助的那些。

所以,當時很多人寫,我也跟這些寫的人一樣,大家都有想寫的衝動:覺得這樣重大的事情,文學不該缺席。但我並不想像新聞一樣重複那些事情。可如果不重複又寫什麽?反正我是沒法寫。

我覺得我自己還是做一個普通的志願者吧。在那些地方多跟大家一起經歷,不管是受了災的人,還是在那兒做救援的人。我們在一起共同經歷那一段很艱難的時間。

所以說,作家不需要把所有的生活都馬上變成自己的作品。我們首先需要像一個人一樣生活,而且這麽重大的事件當中我們也應該力所能及一些事情。我自己有想寫的願望,但是確實不知道怎麽下手。

騰訊文化:就是一直沒有找到那個提筆的感覺。

阿來:第二個,陸續看了一些他們寫出來的,我也不太滿意。我覺得到今天為止,小說確實要考慮自己適合的方法。它跟過去古典時代不一樣,古典時代沒有媒體。所以小說再過一段時間告訴別人,大家還都非常感興趣。但是現在即便沒在災區,那邊正在發生的事情也都是從收音機裡同時在聽。這邊在做,那邊在聽,就在直播。

比如說,那天挖人。這邊在挖還不知道,但是那邊發現一個人了。人要抬出來了,那些媒體都在那兒,我們都在收音機裡聽。所以再用比較紀實的風格去寫當時那個情景,已經沒有意義了。

去年“5·12”,我在寫另外一部小說。因為成都是受了災的地方,每年那個時間,下午兩點多,滿城拉警報。我每年那個時候會有點激動,當時在災區經歷過的那些畫面會全部出現,生生死死全部會出現。當時一下子就有點熱淚盈眶那種感覺。每年都會這樣。

但是去年我突然就把電腦螢幕關了,正在寫的小說關了。我大概在那兒坐了半個小時,寫下了“雲中村”三個字——當時沒叫《雲中記》,就叫雲中村——就往下寫。往下寫一個形象就出現了。而這個形象呢,是我聽過的一個故事。在那兩三年,有一個朋友說你知不知道哪個村?我說災區還有我不知道的?他就拿一張照片說,你說這是哪個村?我說知道。他就拍了一個算是祭師吧,跟阿巴一樣。但是那個寨子是個羌族村落。我對羌族沒有那麽熟,無非就是把它置換成一個藏族寨子,其實他們面臨的地理環境都是一模一樣的。

所以當時我一看這就是那個村,說這個祭師回去了。因為他那個村整體跟雲中村寫得一模一樣,整體都遷移了。這個祭師回去之後結局是什麽?我不知道。我說他回去了以後做什麽?他正在那兒做法,他是會去探望那些鬼魂的。因為他跟整個村子已經遷完了。因為祭師覺得,“活著的人政府在照顧,死了的人也得有人管。我的職業就是管死人,所以我得回來。”

但是按照現在政策就像《雲中記》裡寫的,政府不會讓他長期在那兒待著,肯定要把他勸走。“阿巴”的原型就是這麽一個形象。

但是好在平常這些生活都是有的,災害當中那些經歷,很多我們都在現場親歷的。像書中那樣的寨子村落,我不是為了寫這個東西才熟悉的。過去我寫每一家每一戶,逝去的人,他們的生氣,他們的性格,各個不同,但面對災難的時候都是同樣的。當然也要把重建過程中的他們寫出來,這就不能平鋪直敘,而是通過這個人的情感世界來不斷投射。

作家描寫生活要做的是田野調查

騰訊文化:這就需要深入到生活的細節中了,對於創作者來說以監視者身份體察他人的生活還要寫得真實,挺有挑戰性的。前段時間有個新聞說,您批評現在有一些作家采風不夠扎實。浮皮潦草地走走,回去寫個東西交差得了。我想聽聽您的看法,比如說您去寫《雲中村》的這個過程,多次往返,您眼裡的采風應該是怎麽樣的?

阿來:不要采風。過去說深入生活,或者現在學界有個詞叫田野調查,就是要蹲下去。今年剛好是國家規定的脫貧攻堅最後一年,我們四川作協組織寫一些脫貧攻堅的題目。之前開了一個會,準備組織成采風團,我說我堅決反對。最後我們採用的方式是簽約製,比如說我們選了10個點,每一個人來跟我們簽約,你自己到那個地方去。我們跟當地政府各個方面協調好。給你的調查協調配合,現在已經有人在那兒住20多天,而且還要繼續住。今天早上還有兩個人給我發短信談感想。

你像遊客一樣,一天在每個村口站三分鐘。聽人家說一組數字,就走了。那你能拿到什麽材料呢?或者你能見到什麽感受到什麽?有個人回來了,說正在網上買點行軍床準備在村裡住一陣子。這個才是真正獲得感受的方法。很多作家像記者團,那還要作家幹什麽?有記者就夠了嘛。

騰訊文化:還是要找到他們內心真正在想什麽,要什麽。

阿來:對。這種事情記者看兩頁材料,回去寫千把字的稿子肯定是可以。作家是要訴諸情感的。這是我自己的工作方法。但是地震這個事情原本沒有想到深入生活。當時只是覺得這麽大的災難,發生地震的地方也算我的家鄉嘛。某種程度上,我也是災民。第二個,自己還心有余力,可以去救人或者別的事情。我們也不光是在那兒走來走去,也幫助做了一些我們能做的事情。有些是體力的,有些是金錢的,有些也是從前的一些想法、思路,提供給他們。

中國文學缺少對人與災難和解的關照

騰訊文化:整個小說,我感受比較強烈的主題還是藏區原有的傳統在和現代文明激烈碰撞過程中的複雜性。看到那麽多固有的東西不斷消逝,特別是雲中村在震後搬遷以後,傳統文化、社會生態有了很大變化,會有一些惋惜。

阿來:消不消逝其實無所謂的。本來都消逝了,現在因為政府要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才重新引起了這個討論。就拿阿巴來說,之前當祭師他也是三心二意的。政府搞旅遊,搞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剛好(阿巴)你爹是乾過這個的,那你來吧。

因為祭師的傳承中間出現過缺貨,他們家雖然祖祖輩輩是祭師,但是到了阿巴父親這裡,由於時代原因斷掉了。阿巴也沒學會做祭師的技能,只能四處去收集記憶,根據政府的培訓班來體會祭師的感覺,會很隔膜。只有經過地震,這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任何一個職業都有一個最值得尊重的東西,有尊嚴的東西,而且是承擔使命的東西。他才真正意識到做祭師有一個救贖的作用。

我這本書講的,可能是我們中國文學長時期不關注的話題:就是災難通過人的死亡對人的洗禮。我們中國人的文學,寫不出好的戰爭,寫不出好的災難,我們都只有復仇跟犧牲。我們看不到這種死亡還有更深的對人靈魂的洗禮。比如說對阿巴這樣的。

騰訊文化:我在閱讀的時候能感受到這種意義,看到阿巴的形象,總是跟《格薩爾王》裡的晉美聯繫起來。對文化的傳承、心靈的歸宿都起到了一個紐帶的作用。

阿來:對,最重要是這種救贖的意義。為什麽我題記裡面,說要獻給莫扎特的《安魂曲》?廣泛來說,我們的生活中,生命逝去的時候,只有悲傷,哭天搶地。當然如果是戰爭,我們還有仇恨。

騰訊文化:缺少悲憫。

阿來:對,沒有悲憫。而在我的小說裡面,就把這種情緒表達出來了。地震那天在那個地方,我發現我們的音樂全部失效,我也需要安慰。晚上他們自己在車裡睡不著,周圍還在挖人,還在轟轟隆隆地施工。挖掘機在挖幾十米長的坑,挖出來的遺體就往裡面放。這個時候你想到什麽?對死亡的恐懼什麽都沒有了。就是這樣死了,挖出來的人都很難看,缺胳膊少腿的。而且過了三四天以後就腐爛了。又腫又臭,那說明意義在哪兒呢?

確實,情緒很波動的時候,調了很多音樂,只有《安魂曲》這樣的東西,又有悲愴,又有升華的那種美麗,能給靈魂以安慰。但是中國人是沒有這個的,所以我們中國文學當中沒有這個東西。後來我寫作也是整天放著莫扎特的《安魂曲》。

戰爭就是最大的災難。但你看我們打了那麽多仗,但是沒有一部好的戰爭題材作品。尤其是文學作品,對戰爭沒有反映。它就寫戰爭本身,就寫戰爭中那些成功和失敗的事情。但是沒有更深一步的,更形而上地來討論生命本身的意義。

剛才我說我們打了那麽多仗,我們沒有寫好過戰爭。我們中華民族多災多難,經歷了各種各樣的災難,每年旱澇、地震,我們也沒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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