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星
坐標：廣州
職業：馬上失業的自由
手可摘星辰，筆下如有神
星星在銀行工作了一年半，一年櫃員，半年理財顧問，她說感覺過了大半輩子。她平時喜歡看電影讀書跑步，也希望能堅持寫作，記錄工作以來的成長變化。在每日書裡，她寫下了自己決定辭職的前因後果和心路歷程。
2019年第69篇中國故事
文 | 摘星星
編輯 | 二維醬
一直覺得辭職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很怕會給別人造成麻煩。雖然平時都會開玩笑說“我準備要辭職了”，說多了，再去認真提出來，就覺得背後一定要有“不可抗拒因素”支撐，去回答別人的提問“為什麽要辭職”“找到新工作了嗎”，而我就是想辭職，倒逼著自己去做新選擇。
銀行網點裡，一個同事要調走了，一個同事說準備二胎也快要走了，我順口補了一句“我要辭職，我也要走了”。他們也沒當真。
申請提了公積金之後幾天，回家的路上，同事煞有其事地問我，“你是不是想好要辭職了？”
“嗯，我準備要辭職了。”
“那你辭職後要去哪裡？”
“我打算考研，再讀書。”
“讀書也挺好的，銀行真的辛苦，走得快好世界（粵語，意思是離開得越快越好，會迎來新的生活）。那你要抓緊跟領導說，至少提前一個月。”
同期一起進銀行的大學同學，已經陸陸續續走了好幾個，大家聚起來，聊得都是工作的不滿，調侃著一眼到底的生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卻很確定“我不喜歡這個那個”。拚命想逃，有的已經邁出這一步，有的還在邊緣掙扎。
“師傅，唔該有落”
工作一年半，感覺過了大半輩子。一年櫃員，半年理財顧問，如果說以前櫃員機械性的工作麻木了我的思想，那理財顧問就是吞噬著我的生活，耗盡人脈資源。我拚命想逃，想和自己和解，和家人訴說，心平氣和地講講工作這件事。
在櫃員崗，很少有思考的時間。系統不停地叫號，客戶前來坐下，我們開始一整套的服務標準話語，“您好歡迎光臨，請問辦理什麽業務？”“這是我們最熱銷的貴金屬，您可以先看一下。”“您是我行的優質客戶，可以免費辦理信用卡，要不現在幫您申請？”“請問還有其他業務嗎？請收好您的單據憑證，麻煩幫我做個服務評價。”“再見，請慢走！”……
機械般的服務生，我開始懷疑這份職業的意義。在鄉下地方很多都是四五十歲的大叔大媽，首句的國語“您好”是否有必要？服務評價裡分為“非常滿意”“一般滿意”“滿意”“不滿意”“很不滿意”的標準界限，我該如何跟小學沒畢業的客戶講解不同標準？我隻記得要在“非常滿意”的位置貼個笑臉，提示客戶按個笑臉。櫃員服務標準化裡制定了接近百分百的滿意率，不評價不可以，評價“滿意”也不太行，答案就只剩下提示著“非常滿意”的笑臉。高強度防爆玻璃窗下，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每個動作，都在監控下，會有人時不時查看錄像，看看你的標準話語是否落下某一句，繼而細心地打電話提醒你。
朝九晚五，看起來體面的工作，不用遭受日曬雨淋，一坐就是一整天，對著電腦，不停地說著話。仍記得第一天上櫃，師傅坐在後面，一步步指點，我感覺自己就像個白癡，生怕錯了一個步驟釀成差錯，畢竟每個數字都是錢，摸著錢反而不覺得是錢。
後來因為網點人員配置，我轉崗了，接手理財顧問的工作。幾十條的任務KPI考核，無休止的班後培訓開會、業務大講堂、行銷技能培訓、周末業務開拓。大概耗盡所有的人脈資源，集齊天時地利人和，才會取得不錯的業績。每天各種微信群報業績，轟炸信息，@你哪個指標需要需要今天完成。這種催促像定時炸彈，倒計時著時間，提醒著我的焦慮，像黑洞，慢慢把我吞噬。
我找不到自己的時間，開始變得焦慮自閉，情緒反覆無常。回家後看到幾天沒時間拆的快遞，沒來得及照料的花兒凋謝，等不到回家的公交，手機沒電打滴滴，被連續兩次接單後取消訂單，弄丟了耳機……每一個小點都輕易觸碰到我的情緒邊緣。
多少個夜晚，開完會回到家，我整個腦袋放空，不能思考，不想考慮今天出現的問題，就想吃東西，膨化薯片、碳化汽水、酸辣小零食，吃下去的瞬間會覺得身體得到了補給，需要這些有刺激性的事物去喚醒身體的能量。緩過來之後，就會懊悔不已，為什麽要吃薯片喝汽水，還沒有運動消化不了。陷入這樣一邊自責一邊喪的胡同，我拚命想走出來。
情緒上的失控，也伴隨著身體的一些小問題。我開始出現頸椎腰椎疼痛，半夜會被手腳發麻弄醒，南方濕漉漉的回南下雨天，起了蕁麻疹，癢痛難耐。喝著黑乎乎的中藥，大口大口地灌，塗著各式的藥膏，口裡嘟囔嘟囔“只要讓我快點好起來，我就每天運動運動。”
我像個機器人，上班了就往身上按個按鈕，“吱吱”發條不斷地轉動。從白天到黑夜，走出網點，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坐40多分鐘的公交，經常都會坐著睡著，醒來好幾遍還沒有到家，偶爾會觀察一下公交上的其他人。
“師傅，唔該有落”（“師傅，麻煩停一下，我要下車”），下公車的那一刻，左右晃晃腦袋，深吸一口氣，今晚有一點時間是我自己的了。回到家換下衣服，走去河堤。在黑夜裡隱約的燈光下，與自己獨處，和解。
其實，人生也像坐車，如果在這段旅程中，在車上看到的風景都不是想要的，甚至你已經感到不舒適惶恐不安，你是否會下車？答案是肯定的。不要因為投了幣而不肯下車，你會錯過更多的風景，誰能說下車後不會遇到合適的。即使走路，也勝於坐車難受。
慶幸可以選擇
過完年了，年初七回到網點上班，慢慢地計算著那個時間，今天提辭職合不合適，領導會問我什麽問題，我要怎麽回答以顯示我堅決的意願，辭職是經過我深思熟慮的決定，而不是想要調崗調網點談條件的籌碼。
領導把我們幾個經理叫過來，聊了一下第一季度的工作狀況，接下來的工作重心。我沒搭上幾句話，一來是因為對網點情況不了解，二來是不擅長跟領導提建議，所以我都是“嗯嗯”點頭附和，這不是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交流，可能是我無法把它看平等。
“星星，你留下來，有些事想跟你聊一下。”
結束時，我站起來又坐了下去，心裡預感著，難道我同事跟領導說了。果不其然，領導問了我轉崗後的工作適應怎樣，對自己的職業有沒有什麽規劃，還特意提到支行很重視人才，已將我列入備份人才庫。寒暄之後，問我：“我聽說你準備辭職了，是有什麽計劃嗎？”
在我表示要考研讀書後，領導提示我考研的風險，引導我去想象考研後的再就業，鼓勵我可以邊工作邊準備考研，降低風險。我沒聽進去多少，認真表達了“一心考研”的想法，領導便叫我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
我要辭職的消息，在網點傳開了。知道我要考研讀書之後，很多同事都支持我，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如果我像你一樣年輕，我肯定也會辭職再選擇。”他們很多都是一份工作就做到底，一邊回想著前十年怎樣快樂，一邊抱怨著“前程似錦”（粵語諧音前程似咁，就是以後你的前程就像我們這樣），說著這話時，把右手掌從頭往下劃，手掌心指向自己，示意著“看他就知道以後會怎樣”。
陸陸續續接到幾個同事的電話，湊熱鬧地問我“你終於要辭職了，想好了嗎？”“恭喜你啊，什麽時候去慶祝吃一頓。”“只要你決定好了，我都會支持你。”“哎我好羨慕你，什麽時候我也能像你一樣勇敢。”我慶幸著，可以選擇，我可以承擔起自己的未來。
“今天你從銀行辭職了嘛？”
在微信上搜關鍵詞“辭職”，聯繫最頻繁的大學舍友出現了613次，如果平均來說，相當於每天都會出現一次。大學舍友跟我同期進銀行，共同話題的吐槽會多點。點開那些記錄，發現自己和她都成了負能量爆炸的怨婦，每天說著層出不窮的新鮮事兒，如何刷新記錄，怎樣密謀著辭職。
大學舍友比我早行動一步。在提辭職申請的那幾個月，她頻繁地跟我說工作的種種，周末還要加班，有時我竟然不知道怎麽回復她，甚至不想看到這樣的負能量吐槽。我只能一邊表示著感同身受，一邊鼓勵她早點離開。
一開始，覺得自己是不被理解的，特別是家裡人。他們都覺得銀行是一份體面穩定的工作，適合女生。
記得第一次跟媽媽提“我想辭職”，吐苦水，說著工作的不滿和力不從心。媽媽的反應很愕然，“你要堅持一下，工作都是沒有容易的，銀行應該也不算辛苦吧，你看看在醫院工作的護士，日夜顛倒那更辛苦，外面很多企業也是要加班熬夜。”
“我不喜歡這份工作，我遲早會辭職的。”
“那你就再找工作，等你找到新的部門，就辭職。”媽媽對我的吐槽是不能理解的，我沮喪地歎了口氣。
那時我還不會用平常心表達訴說我的工作，只剩下一味地抱怨。我也經常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問題，為什麽別人能做好，我就不能。我不斷地調整心態，打著雞血去上班，但總會被很多瑣碎的事情搞砸。我開始頻繁地感到情緒低落，變得自閉，很少聊天，“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要跟我說話了”。不能互相理解的談話，都是無效的溝通，最後演化成是我自身的問題。
後來在微博上看到一個話題“今天你從銀行辭職了嘛？”，刷著看下去，破涕為笑，那裡有著一群同樣迷茫，吐槽不斷的銀行人，也有很多脫坑的慶祝聲。每次我遇到煩心的工作，我就進去刷微博，感覺就是“嗯，我不是一個人，很多人都是這樣煎熬著堅持著”，也就沒有以前那麽苦。有情緒還是要說出來，這樣才會好得快點。
家人的意見影響著我的決定，我希望可以得到他們的認可。很多同行的朋友都吵吵嚷嚷要辭職，家人都是從阻撓到“辭職可以，除非你找到新工作”。我開始思索家人擔憂的是什麽：無收入來源，無穩定工作，面對外界壓力，擔心我照顧不好自己……到了二十來歲的年齡，父母操心的無非就是嫁人與工作。我努力地向家人證明著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開玩笑說“只要動手，這個社會是不會餓死人的。”
大家都關心你做得好不好，卻很少過問你做得累不累。我也只是個普通人，接受著我的平庸。家人的想法真正發生轉變是在去年我剛轉崗時，我做了個小手術，頻繁的加班培訓，周末外拓，我就沒有什麽好臉色，擺著全世界欠我幾百萬那樣的臭臉，回家很容易就坐在沙發上睡著了，不睡著的時候也就回房間看會兒書，晚上經常做夢都是上班的情景。每天跟媽媽抱怨著工作如何如何，我成了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如果一份工作已經影響到你的生活，你的家人，那真的應該重新考慮。低氣壓地這樣過了幾個月，我重新跟媽媽提辭職的事，媽媽摸摸我頭，“你長大了，可以做決定，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媽媽希望你開心。”謝謝媽媽在我情緒化的時候，需要人脈資源開拓業務的時候，會載著我出去，問熟人需不需要。本來只是我的工作，她卻到處打電話幫我去問，說著套近乎的話，而我還是倔強地跟媽媽說，不用了不用了。
如果你問我，有什麽理由會想要留下來？
沒有吧，除非喜歡的人和我一起工作。
不了不了，這樣也不好，負能量的我很容易嚇跑別人。
遞交辭職申請
腳步越來越沉重，我在綜合部門前前後踱步，摸了摸雪花項鏈，左手握拳放在嘴邊，狠狠地呼了一口氣，右手握緊A4紙的辭職申請，應該要怎麽開口呢？徑直向前走到那個位置，“J姐，我想問一下，辭職申請是交給你嗎？”世界仿佛靜止了，我聽到自己顫抖著的聲音。
J姐頓了頓，接過我的申請書，眼光掃在A4紙上幾秒，站起來，目光轉向另一個人事同事，一邊說一邊走到那邊“辭職申請是怎樣走流程的？”距離我五米左右，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簡單交流了幾句，我向前走進幾步，J姐走過來說道“辭職申請我們先收下來，到時怎樣走流程會通知你。”
“J姐，3月底能處理完嗎，因為我4月初就要去上培訓班。”沒等對方問，我就趕緊補了個借口，生怕不能好聚好散。
“這個要等行領導批下來，應該問題不大。”
“嗯，好的謝謝！”我小碎步地走出綜合部，放下一個重擔。
說沒有迷茫焦慮是假的，正式提了辭職申請那晚，我睡得輾轉反側，焦慮不是因為錯失一份工作，而是對未來的考量，隱隱約約覺得它是明亮的。做了一個夢，夢中還在辦離職手續，突然到了一個新企業上班，很多人的大講堂，大家有條不紊走著自己的軌跡。熟悉了一下辦公室，開始學習，眨眼就下班了，一直想著明天要去哪裡上班，舊部門還沒處理好呢，就驚醒了。
夢裡預示著什麽，我也說不清，那晚之後，我感到踏實了。不敢保證會遇到比現在更好的，但肯定不會找到更糟糕。如果快樂健康可以買得到，那麽幾千塊的工作也是可以有超值的等價替換。從哪裡丟失一些東西，總會在另外的地方得到，能量守恆，只需要去衡量目前哪個比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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