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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十三》與《我的天才女友》裡的厭女症

《狗十三》講了一個厭女家庭如何馴服女兒的故事。父親是這個家庭的主人,也是厭女男的典型代表。作為受害者,李玩從小受到父親的嫌棄和打罵,哪怕她獲得市級比賽一等獎,保送重點高中,依然改變不了父親嫌棄她的事實。在“打你是愛你”的說法背後,是厭女症患者的謊言和父權家庭對女性根深蒂固的成見,李玩無法改變父權家庭和以父權家庭為部門組成的社會,所以她只能忍氣吞聲,主動馴服自己,在影片的結尾,她終於成為一位父親滿意的“懂事”孩子。

在電影中,父親是把愛掛在嘴邊最多的角色,可這無法改變他的厭女本性。“厭女”(misogyny)的直觀意思是指對女性的憎恨與厭惡,但在實際經驗中,厭女不只是憎恨女性,還包括歧視、輕蔑、貶低女性,厭女者對女性的種種觀點,歸根結底都在於對方的女性身份。他們往往不會把厭惡簡單粗暴地表現出來,他們欣賞賢妻良母,垂涎性感女人,甚至積極讚揚女人的魅力,化身一個女權主義者遊走在公共場合,可在日常生活中,他們“蔑視女性”,抱持著男強女弱的立場。他們對女人的關懷、欣賞都基於一個前提,那就是這個女人符合他們的標準,願意接受他們的“男性凝視”,否則就會被他們嫌棄。

在《狗十三》裡,父親骨子裡就是一個蔑視女性的人。從把李玩寄給爺爺奶奶家生活的開始,父親對女兒的冷漠就已經顯露。忙碌是借口,不愛才是真相,所以生出個寶貝兒子,父親再忙也能擠出時間。影片中的兒子一角是典型的功能型角色,他作為李玩的對照存在著,襯托這個家庭嚴重的重男輕女。李玩的出走導致奶奶夜出尋找,父親暴跳如雷,二話不說打碎李玩手中的酒瓶,導致她手掌受傷,非但如此,還狠狠地把她拉上車,根本沒提及處理傷口,可兒子誤傷奶奶時,父親不但沒打兒子,還溫柔地哄他沒做錯什麽。父親把最濃的愛給了兒子,女兒李玩只是旁觀,她成為家庭中近乎可有可無的存在,父親要她陪兒子玩,要她順著兒子意,當兒子被狗嚇哭了,父親就絲毫不顧李玩的感受,要把她喜歡的“愛因斯坦”(第二隻狗)送去狗肉店。

李玩成長的過程並不只是社會規訓的過程,社會規訓在男女的成長中都會起作用,但在影片中,李玩的成長及其伴隨的巨大陰影很大程度上是父權導致的,而它的心理誘因就是這個父權家庭對女性的不尊重和輕視。《狗十三》裡不乏父親嫌棄李玩的話語,李玩養狗被父親嫌棄,李玩喝酒被父親嫌棄,李玩想找回失蹤的狗狗“愛因斯坦”也被父親嫌棄,李玩成為父親眼中不懂事的孩子,一個除了血緣關係之外沒有半點情感寄托的累贅,父親的話語傳遞的不只是對李玩一個人的厭煩,還有他對女性本身的觀念。沒頭腦、愛哭鬧、感情用事、惹麻煩等,表面上男人在這個家庭中承擔著保護女性、呵護女性的角色,實際上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始終堅持著男強女弱的觀點,把女人看作是男性的附庸,所以他想要的是個男娃,疼愛的也是男娃,有了男娃他才覺得自己的香火可以延續,有了女娃他隻覺得麻煩,照顧女娃只是在盡道德的責任,而非他真的愛她。

在這種厭女眼光之下,女孩唯有成長為男人喜歡的模樣才會得到同情和喜愛。影片中,李玩保送重點中學,在飯局上學會給長輩面子後,父親對她的關懷明顯多了一些,儘管還是不如兒子,但至少父親願意許諾李玩,“今天你想要什麽爸爸都答應你”。這並不是因為父親反思了自己的性別觀,而是恰巧李玩成長為父親希望的優秀女孩,成為一個具有利用和展覽價值的存在(比如光宗耀祖、博得親戚誇獎),所以父親開始關心她。如伍爾夫所說:“婦女所謂的價值顯然地異於男人所作的價值,很自然就是這樣。但是總是男人的價值佔優勢。”

無獨有偶,今年熱播的HBO劇《我的天才女友》也呈現了父權家庭中的女性成長。埃萊娜和莉拉出生於混亂貧窮的那不勒斯街區,那裡的家庭還保有濃重的重男輕女色彩,埃萊娜的父親一度要終止女兒念書,理由是他認為女孩子念書沒什麽前途又增加家庭負擔,莉拉的父親對莉拉進行家暴,埃萊娜親眼看到莉拉“從窗子飛出來”,父親扔她“就像扔一件東西”。莉拉青澀的面龐被一道道青黑色的疤痕覆蓋,埃萊娜憐惜地擁抱著她,像是黑暗中的兩團火光簇擁彼此,可她們內心都清楚,只要父權家庭依然佔據主流,只要一家之主仍懷有厭女症,女性的自由便只是男性假意贈予的自由,女性的尊嚴也只是如雕花瓷器瓶子一般的體面展覽品,而大多數女性依然會被“男性凝視”與性別成見所困擾。

《我的天才女友》背景設在戰後意大利,當時正是女權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結合的年代,女權主義理論家把階級分析的方法運用到自己的體系中,用性別取代階級,注重空間裡的權力關係,這套分析方法到現在還在延續。在《我的天才女友》中,作者對父權的批判顯而易見,小說花了大量筆墨來寫父權家庭對女性成長的壓製和扭曲。所以費蘭特在小說裡寫道:“我一點也不懷念我們的童年,因為我們的童年充滿了暴力。在我們身上,在家裡,在外面,每天都會發生各種事情。”貧困街區裡女性的成長伴隨的是男人的恐嚇與暴力,為了生存,她們也采取暴力的方式去對抗,“在這裡,儘管你是個女人,你也不能太客氣,女人比男人鬥得更凶,她們會拽頭髮,會互相傷害。”

《我的天才女友》和《狗十三》時代不同,女性的境遇卻不乏相似之處,主要原因就在於二者的家庭結構、權力關係和性別歧視是一樣的,爺爺是道德意義上的最高者,父親是權力意義上的最高者,而媳婦是要被委屈的,女兒是被嫌棄的,兒子才是一家人的心肝寶貝,這套模式在父權家庭中盛行,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意大利都有跡可循。

同樣的,當《狗十三》裡李玩唯有考到好成績才被父親誇獎,《我的天才女友》裡的女性也只有能夠成為父親炫耀的資本時,她們才得到尊重。埃萊娜在小時候遭到父親的嫌棄,這種嫌棄讓她對自己也產生了厭惡,直到她大學畢業。她對自己說:“經過很長時間,我終於對自己感到滿意……我父親只上過小學五年級,我母親只上到了小學二年級,據我所知,我的祖先沒有人會正兒八經地讀書寫作。我真是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學者劉滿新在《我是清醒的厭女者嗎?》一文中提到幾個明顯的厭女表現,如“女兒都是賠錢貨”、“男人的話題女人不懂”、“女人不準上桌吃飯”、“還是生兒子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些在《狗十三》與《我的天才女友》中都得到充分表現。如上野千鶴子在《厭女:日本的女性厭惡》中所說:“在性別二元論的性別秩序裡,深植於核心位置的,便是厭女症。在這個秩序之下,無論男人女人,無人能逃離厭女症的籠罩。厭女症彌漫在這個秩序體制之中,如同物體的重力一般,因為太理所當然而使人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不只是男人會厭女,身處父權家庭的女性也可能產生厭女傾向,它的表現主要是自我嫌棄和對男性的崇拜等,她們唯有得到父權家庭的認可才能緩解自我嫌棄的傾向,所以存在這樣一部分女性希望生一個男娃來得到丈夫的喜悅,這個男娃的意義已不止是親情、愛情的結晶,而是她被父權家庭接納所需要的資本。《狗十三》裡丈夫娶的第二任妻子就是這麽一個女性,我們看到在生下男娃後,她生活的重心就是那個男娃。

那麽,到底有什麽辦法可以擺脫這套模式,讓女性擺脫厭女的陰影呢?《我的天才女友》給出的路徑是“知識”和“財富”。接受教育,學習知識,借助知識的力量驅散偏見與歧視,讓女性對現狀有更清醒的認識,也更明白自己該選擇何種路線。而“財富”就是要求女性提高自己的經濟地位,只有更多女性經濟獨立,獲取財富,在社會中承擔更有分量的角色,女性才能獲得更多話語權。小說中,莉拉就很重視財富的作用,她說:“也許現在對我們來說:金錢就像水泥,可以加固我的生命,可以防止我們的生命和我們最親愛的人一起潰散,這種感覺越來越強了。 但財富最根本的特徵已經開始慢慢具體化了,成為每天的生活,成為生意和洽談。”

比起《我的天才女友》,《狗十三》的基調更加灰暗。莉拉至少還有堅決的反抗,埃萊娜也不乏針對父權弊端的反思,《狗十三》裡並沒有提出女性成長的希望之路,它只是冷靜地把一條管教之路擺給觀眾看,李玩和姐姐後來都變得很懂事,父親和爺爺也沒有本質上的反思,一家人繼續和稀泥,維持著表面的完滿,厭女症殺死了那個倔強的李玩,留下的是順從既有秩序的李玩,這個李玩不再會反抗,也不再會尋找“愛因斯坦”,她在那個冰冷的午後擦乾眼淚後,就學會了懂事的藝術。

對比兩部作品,明線都是女性成長和社會馴服,暗線則是女性對自我的凝視。獨自凝視身體成為兩部作品都有特寫的細節,在《我的天才女友》中,莉拉在嫁人前要埃萊娜替她洗澡,“緩慢地、仔細地給她洗澡”,埃萊娜也試過把自己鎖在廁所裡,看鏡子中自己裸露膨脹的身體和痘痘。而在《狗十三》中,李玩在被父親虐打,被揪住上車尋找奶奶回家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她把自己關在浴室裡,赤裸著身體,任水滴灑自我,她背對著門,小心凝視自己留下紅印和傷口的身體,這個情節看上去和故事沒有多大關係,卻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女性對自我身份認知的提現,那獨處的時刻,直面身體特徵或傷痕的瞬間,讓女性暫時從男性的凝視中逃逸,從社會的管教中抽出,真正一對一的直面自己的存在。只有在那時,厭女的陰影才暫時消退,也只有在那時,李玩才真正欣喜於自己是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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