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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課18年,我把“死亡”擺在講台上

在學校教育裡,學生接受科學的教育,掌握很多工具性的知識,但是沒有人教他們死亡是什麽,怎麽面對死亡。

校對 | 郭利琴

?本文約3062字,閱讀全文約需5

為自己撰寫墓志銘、在講台上宣讀遺囑、回憶衰老中的母親、分享離死亡最近的經歷和體驗……這些情節,經常出現在廣州大學“生死學”課堂上,年輕學子慕名而來,把“生死”寫在課本上。

老師胡宜安,是廣州大學政治與公民教育學院的副教授。自他2000年開設“生死學”選修課以來,小教室換到階梯教室,客容量也從最初的三四十人增加到如今的150人。儘管這樣,依然有人開玩笑說:每年落選胡宜安的“生死學”的學生,可以繞廣州大學操場一圈。

在新媒體和綜藝節目中,胡宜安的“生死課”被人拿去和“爬樹課”、“戀愛課”列在一起,統稱為“大學奇葩選修課”。胡宜安生氣,生死無小事,他不能接受這個嚴肅話題被慣以戲謔。

十八年,他把被回避、被忌諱“死亡”擺在講台上,和學生一起思考、求解。當年輕的“蚌”在課堂上慢慢張開外殼,胡宜安也在學著從容地面對衰老。

清明假期,緬懷先人之餘,聽他聊聊死亡這件事,以下內容為胡宜安口述。

胡宜安,廣州大學政治與公民教育學院的副教授。受訪者供圖

(一)

很多情況下,這個時代在屏蔽死亡。

我們走在大街上,我們打開網絡和電視,看到的全都是青春靚麗、生機勃勃的東西,有關死亡的話題被壓縮到醫院、火葬場和墓地。

在我們的傳統中,主流文化常常回避死亡話題,人們避諱灰暗和死亡。另一方面,在現代化背景下,很多技術讓生命存在的樣態發生了變化,比如醫學的發展給予現代人無限的想象、渴望和希望:戰勝疾病,延長壽命。但是,因為現代技術給了我們的願景,我們反倒忽略了生命走向死亡這種自然的過程,越來越不了解死亡的真相是什麽。

總之,大多數時候,人們對死亡是陌生的、忌諱的、閉口不談的。

但是,但凡一個人,他就會面對生死問題,它不應該是少數人在特殊時空環境下的話題,應該是我們對生命的共識性、常識性的一種東西才行。

有一年一個學生和我說起她的經歷,她的家庭非常幸福,爺爺非常疼他們姐弟幾個,尤其特別疼她,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留著,過年過節給她。後來女生考上了外地的高中,爺爺替她高興,臨走前送到村口,囑咐孫女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最後又嘟囔了一句:“爺爺怕是等不到你上大學了。”

女生當時也沒留意爺爺的話什麽意思,畢竟要開啟新生活了有很多憧憬。直到那年中秋節,她正參加學校舉辦的篝火晚會,接到家裡的電話,說爺爺不行了。女生當時就崩潰了,跑去衛生間裡哭,然後第二天照常上課。從那以後爺爺的事她就不問了,高二、高三,直到大學,每次寒暑假回家,她都沒問過爺爺怎麽走的,葬在哪裡了,有沒有給她留下什麽話。把這件事從思想裡屏蔽了。用她的話說:“我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我沒有上過爺爺的墳,他就好像還活著一樣。”

在學校教育裡,學生接受科學的教育,掌握很多工具性的知識,但是沒有人教他們死亡是什麽,怎麽面對死亡。

家庭教育中也一樣,有些說法由來已久,比如親人重病住院,彌留之際最好不要讓小孩子進去;災難現場、遺體告別會讓小孩回避;茶余飯後忌諱談死,覺得是不吉利的東西……

這就有點像釋迦摩尼年輕的時候,家人在皇宮裡營造一種“生”的環境,不讓他接觸生老病死。但事實上,直到釋迦摩尼看到生老病死,才開始悟,那才是生命的真相。

美國波士頓有一個死亡博物館,通過很多小細節讓小朋友感知生死。比如在籠子裡放進一生一死兩隻兔子,先讓孩子去摸那隻死兔子,冰涼、僵硬,很恐怖;然後讓孩子去摸活兔子,溫暖、可愛,活蹦亂跳。非常簡單的方式,但可以非常真實地讓孩子感知到生死。

生命意識的發育是一個過程,小孩子就是從懵懵懂懂開始,慢慢成長,慢慢被啟發,理解能力慢慢增強。但我們習慣於把他的生命意識在懵懂時期掐斷,等到他年紀到了一定程度,親人去世,死亡話題突如其來,無法回避,他沒有任何心理文化和思想上的準備。就像那個剛剛說到的女生,她不知道怎麽面對,只能把爺爺去世這件事從思想裡屏蔽掉。這件事就像一個結卡在心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是真的是非常要命的一個東西。或許在她的一生中還有很多生離死別的事情,怎麽辦?

女生在大一下學期選了我的課,可能是認識到生死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告訴我說,她想明白了,假期要到爺爺的墳上看看,告訴他自己考上了大學。

在很多場合,我們是沒有直面死亡的機會的,一個學生不可能在數學課上說:“老師,我對死亡有些困惑。”那我的生死學課堂就提供一個氛圍,提供一個場合,告訴學生死亡離我們並不遠,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事情,對正在經歷生離死別的學生而言,幫他找到一個釋懷的通道,一個出口。就這麽簡單。

胡宜安老師的生死學選修課,深受學生歡迎。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二)

死亡不應該被視為一種很糟糕的現象,也不應該成為人們因為無知而導致的恐懼。這18年來我在做的,是尋求把死亡話題挑明,讓學生從教育上獲得資訊並求解。在這個過程中建立起對生命的敬畏,因為有“死”,所以“生”是獨一無二的,是彌足珍貴的,是無可替代的。

和其他的課程不同,我要傳授的不是科學知識,所以不能僅僅站在一旁。我需要在課堂上融入自己的生命體驗。

2007年的時候,我經歷過車禍,騎自行車經過十字路口時,被一輛農用車撞出十幾米。腦袋縫了幾針,肩膀韌帶斷裂。後怕的是,我摔倒的地方前面一米多就是一堆建築瓦礫,如果力道再足一點,我就沒命了。

那之後沒兩年,我的舅父去世了,我回鄉參與他的葬禮。我們把他的遺體送進火化爐的爐膛,親眼看到火化工用很長的鐵鏟把遺體翻過去。哇,這個人呐,就在那一刻,煙消雲散了。對死亡的真實的體驗,真的無以名狀。

我會在課堂上一次次把這些講給一批批學生,然後和大家一起探討,一起思考。人在面臨無休止的痛苦時真的毫無尊嚴,那麽在生命的最後,究竟應該死馬當作活馬醫,還是選擇有尊嚴地離開?生命是稍有不慎就會消損的東西,但為什麽總有人毫無敬畏,視自己或者他人的生命如草芥?有醫生說,90%的人在死的時候是非常恐懼的,我們是否可以通過對死亡的認知,在面對自己結局的時候能更從容、更坦然?

每個學期,我都會給學生安排一項作業:給自己寫遺囑。其實是通過文字的方式向死而生的一種體驗。假設自己將要死去,如何安排後事;把自己置於將死的狀態,回過頭來感知到生之可貴。這種方式效果挺好的,有的學生一邊寫一邊哭,“我真的會有這一天,那活著的時候該怎麽辦?如果我就這麽走了,爸爸媽媽怎麽辦?況且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悲從中來,難免痛哭流涕。

其實,所謂向死而生,就是只有直面死,才能生得心安理得;只有學會珍惜和敬畏生命,才能每時每刻感到幸福,就是佛教說的,日日是好日。

我在課程大綱裡設計了很多內容,包括生與死的概念和本質,死亡的形態(疾病、衰老、災難、死刑等等),生死兩安(臨終關懷、安樂死、器官移植、喪葬禮俗等等),自殺問題。教人也是自教,上生死學課程的這十八年,也是我克服自身對死亡的恐懼的過程,我也在學習從容地面對衰老、面對死亡,學習如何與家人相處,愛或者被愛。

和過去相比,人們討論死亡的空間更大了,人們對待死亡的態度也有向好的跡象。去年,廣州大學舉辦了一次有關生死學的學術研討會,社會各界都在關注,而且有很多學生來旁聽,死亡不再是遮遮掩掩的事了,也不只是幾個感興趣的研究者在私下空間裡討論的話題,它也能夠被擺在台面上,變成大家熟悉的話語。這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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