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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有些天才畫家,卻被美術史遺忘

前面的話

對天才,我總有一個有偏見的認知,即英年早逝,四十多歲已是到頂。

你看濟慈,不過26;雪萊,不過30;梵高,好像是37;卡拉瓦喬,39……這個名單還可以一直列下去。

為什麽扯這個,是因為在第七集《局部》裡被陳丹青成功安利了一位天才畫家——

他畫聖經故事,也畫農民;

他畫《清明上河圖》一樣的大場景,也畫易縣羅漢一樣的逼真個體;

他畫巨集大永恆的主題,也畫滿是煙火氣息的俗世;

他的畫作多產,他畫裡的人物更是多到不可數;

他可能是5個世紀前最為生猛的一位畫家,也是一位看見了就能讓人愛上的天真畫家;

可是他隻活了44歲。

不知不覺,《局部》第二季也已播出一半了,剩下的集數屈指可數,請各位珍惜

眼前的麥田

局部第二季 | 第七集

六、七月是麥收季節,2011年我有德國和匈牙利之行,一路火車望出去,沒完沒了的麥田,連著天際,望不到邊。

梵高畫的那幅《烏鴉與麥田》,大家都知道,太有名了,還被說成是他臨死前畫的最後一幅畫,其實不是的。

據我所見,畫麥田最真切的畫,是十六世紀偉大的農民畫家,勃魯蓋爾。他和梵高是同鄉,也是荷蘭人。

1.

看畫識聖人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就這麽一件勃魯蓋爾(的作品),但卻是他非常特殊的一件。

我要說,這又是畫家偏離自己規範的一例。

不過今天在說這幅畫之前,我稍微話頭兜得遠一點——

我呢,酷愛收藏歐洲老木雕,手上弄到幾件,有意大利人雕的耶穌,有西班牙人雕的耶穌,有日耳曼人雕的聖彼得,也有法國人雕的聖彼得,捧在手裡看,我就發現每個工匠製作耶穌和使徒,一定有一個活人作模特。

這模特是誰呢,有可能是一位當地的牧師,或者神父,也有可能是個狂熱的信徒, 一天到晚在那兒沉思耶穌的事情。

總之,肯定和工匠活在同一個時代,甚至同一個村子,做成木雕後,那模樣太逼真了,正像是易縣的羅漢,有名有姓。

你要是盯著塗上肉色的木雕頭部看,真的就像面對一個活人,他盯著你,你也盯著他。

換句話說,南歐北歐的無數聖母像和耶穌像,其實,都帶著各國各地本土相貌,說明什麽呢?

說明每個時代的藝術家想象古人和聖人,其實都帶著他自己的年代和地區的聯想,中國繪畫也是一樣。

宋元明清很多人還是在畫堯舜、畫孔孟,你怎麽辨認呢,你就看他的服裝、頭飾、樓台、器皿,當然也包括筆法和畫風,你也許就能看出,這位堯舜是北方人還是南方人,這位孔子是宋朝人還是明朝人。

現代人眼前隨便看到什麽都能拍、都能畫,從前不是這樣的。

美術史各階段的突破有個秘密,就是藝術家偷偷地、勇敢地,有時候是毫無顧忌地,就把他眼前看到的什麽直接就給畫成古代。

反過來,他也會把他想象的古代的一切就畫成今天,畫成他眼前看見的那個模樣。

我就借這個理由啊,來說一說偉大的勃魯蓋爾,這位描繪農民的大師。

2.

500年前的大場面“導演”

勃魯蓋爾的重要作品,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術館有很多,還有好幾大件的精品被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收藏。

傳說十八世紀,奧地利的皇帝特別喜歡描繪民間野趣的作品,所以都收過去了。

勃魯蓋爾有一絕,他把聖經故事全都給搬到荷蘭鄉村。

在他的畫裡,畫滿了土頭土腦的荷蘭農民,比如羅馬士兵搜察剛剛誕生的耶穌,衝進荷蘭村子濫殺嬰兒;聖約翰呢,不是在以色列荒原布道,而是站進荷蘭的森林。

耶穌扛著十字架被押去刑場,是歐洲人畫了又畫的經典場面,意大利人通常隻畫幾個人,一到北歐,場面就大了。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荷蘭繪畫,是凡·艾克畫的《耶穌釘刑》,尺寸才電腦那麽大,卻畫了數不清的人。

勃魯蓋爾的同一主題,尺幅大,場面就更大,簡直人山人海,當然,地點還是在荷蘭的鄉村。

這幅畫太壯觀了,顯然,人數不多,勃魯蓋爾沒興趣畫,如果要看清這幅畫的每個人,恐怕得停留一百多個小時。

他醉心於刻畫,一組接一組擁擠的人群,每一組都在發生故事。照英國畫家大衛·霍克尼的說法,每組故事銜接的是上一段時間。

於是隨著人群的湧動,他把行刑地點,畫在右上角,很遠的山坡上,有如電影鏡頭緩緩搖過嘈雜擁擠的人群,指向地平線。仔細看,同樣是人群滿滿地走過去,走向十字架。

所以勃魯蓋爾生在二十世紀一定是調度大場面的電影導演。

3.

夾帶私貨的農民畫家

大家要知道,所有古代畫家在當時都是當代畫家,甚至是前衛畫家。

我們看慣的風俗畫、歷史畫,差不多到十八九世紀成型,可是十六世紀的荷蘭繪畫,據說是最早能夠表現世俗生活的。

可是呢,就像大家知道的,當時的畫家還是得畫聖經故事,所以他就像夾帶私貨一樣,把身邊事、人間事帶進宗教畫。

除了聖經故事,勃魯蓋爾還是個描寫日常風俗的大將,是歐洲(繪畫)史格外天真的畫家,留下無數可愛生猛的畫面:鄉村的豪飲、酒席的醉漢,醉後的舞蹈和狂歡,還畫拄著拐棍的瞎子,一個牽著一個,走向路邊的溝渠。

畫鄉村的畫家,我們這代人最崇拜的是米勒,他是早期社會主義的信奉者,他畫的《晚鍾》 當然太動人了,他畫的《拾穗圖》是描繪麥田的經典——麥子割走了,窮苦人彎著腰 ,撿拾麥穗。

出國後,我看到了十八世紀描繪農民的畫家勒南。據說是勒南兄弟,是兩個人,我有時候不太能分辨。

我看了他們的畫,竊以為有勝於米勒,可是呢,美術史很少談到他們。

他們也畫窮孩子、窮老漢,並不渲染道德感和宗教感。他畫的貧家老少,要麽是呆站在寒風裡,要麽是呆坐在火爐前。

呆相,是古典繪畫富有意味的一種美,勒南的每幅畫就跟麵包和陶罐那樣,質樸、優雅,一聲不響在那兒發呆。

十九世紀起了各種意識形態、政治意圖、批判意識,不免也傳染到繪畫,好不好呢?

只要藝術家好,也是一種好。更早的繪畫,天真、單純。耶穌就是意識形態,藝術家不用想那麽多,隻管自己興致勃勃地畫。

勃魯蓋爾畫農民,用不完的好心思、好心情、好精力,就像一個整天喝酒胡鬧的莊稼漢。

4.

農民的代言人

為什麽我會說這是勃魯蓋爾特殊的一幅畫,因為他從自己畫面上,人山人海、嘈雜喧嘩的畫面裡忽然溜了出來,畫了這麽一幅舒朗的,人物不多的風景畫。

熟悉勃魯蓋爾繪畫的人應該看得出來,這幅題為《收割者》的作品,在他自己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例外。

所以看說明牌還是有用的,原來這也是一幅訂件,是為安特衛普商人尼古拉斯·瓊吉林克在郊外的一座豪宅畫的系列。

這個系列總共六件,題目叫作《四季》,目前僅存四幅,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這一幅描繪夏季的收割,另外幾件藏在維也納和布拉格的美術館。

說明牌還寫道,這個系列是西方繪畫的分水嶺。這個評價很重,人文主義因此被帶進了以宗教名義畫的風景畫,簡單說,其實就是根據實景繪畫,沒有把本地的景色理想化。

照我這回講述的點,也屬於規範的偏離。直白地說,勃魯蓋爾忽然看見了眼前的麥田。

這幅畫的親切感、現場感,大家已經看到了。悶熱的麥田,清涼的樹蔭,晌午時分,大睡一覺,這些我自己都在農村經歷過。

諸位可能沒有割過麥子,一天割下來 麥芒刺啊,手臂通紅,而且疼,可是在勃魯蓋爾的畫裡面,一點沒有苦相,一切在他眼前都生氣勃勃,而這是他非常抒情的一件作品。

中國人畫鄉村畫農事、畫農民,資格實在要比西洋人老得太多了。

最近,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中國館正在展出一個長卷系列,其中有一張是傳為北宋李公麟的《豳風圖》。我看不太可能是李公麟,但是畫得非常好,在國內的畫冊裡面從來沒有被印刷過。

這幅畫通體白描,野趣橫生,農夫和勃魯蓋爾的畫裡面一樣,或者藏身莊稼,或者奮力勞作,或者呢,就地在那兒歇著。

中國的長卷畫,篇幅長、容量大,秋收冬藏、篩谷曬谷、男耕女織、各色人等,全都畫了。此外還少不了一些教化,惜物惜時啊,敬老愛幼啊,沒有教訓氣。更有趣的是在屋角田邊畫一些豬狗啊,小蟲啊,雜花閑草。

勃魯蓋爾要是見到《豳風圖》,一定引為知己。

如今在世界範圍除了小說和電影,描繪農村、農民、農事的繪畫,恐怕是少之又少了,這幅《收割者》使我們知道,率先進入現代化的歐洲其實也跟中國一樣,是農民國家。

勃魯蓋爾一輩子作品非常多,畫面中的人物那就更多,而且畫工細膩,精力過人,可是呢,他隻活了四十四歲,比卡拉瓦喬多活了五年。

想來他真是一個多產的天才。

本文為節目文稿節選,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完整內容請觀看節目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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