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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澤《銀肺》:遠望一個長髮速記姑娘

《銀肺》

李敬澤

鹹陽機場,全中國最能吃一碗好面的機場。高深青花碗,碗底幾條子面,埋在豐足的醬料下面,幾口吃了,頓覺天下大定。

吃完一碗,細細糾結一會兒——不過了,再來一碗!

吃撐了,刷微信朋友圈,見澎湃新聞推送了那天在先鋒文學三十年國際學術論壇上的致辭。從頭看起,準備著驢唇不對馬嘴,準備著被記者記得一地狼藉,看完了,竟是鐵證如山,句句都是我說的,一個字都不錯。

好吧,這位記者超出了我的預期,他不僅手快,他顯然熟諳文學言談的邏輯和詞語,一邊聽著,他就正好找到了每一個詞,無一處失手。

給澎湃的朋友發了一條微信:

現場記錄竟然無誤,貴報記者的職業水準果然是高。

即將關機的時候,對方回復:

李老師,您不知道有速記嗎?

哦,速記。

一邊飛著,一邊想著速記。很少想到她們,她們坐在會議室的後排,但那天是上百人的會場,不知她們坐在哪裡。是的,好像都是女孩子,靈巧的手指,應有微硬的繭,在場而沉默。這是一門手藝,有一個速記專業嗎?還是文秘專業?她或許經常為文學院工作,莫言寫作中心的同一層樓上還有天文學系,天文學的會議也會找這個姑娘,她敲擊鍵盤,從宇宙深處、從星雲與黑洞切換到先鋒、傳統、理想和欲望。文學家有時也會提到天空,而在天文學家眼裡,文學家甚至連塵埃都算不上。這是兩個不同的地下組織,各自說著只有自己人才能聽懂的暗語和黑話——她有時會感到隱秘的得意,只有她潛伏著,她是外人,但只有她能同時聽懂那位長得據說像普希金的張教授和那位據說是中國的霍金的李教授在說什麽,她暗自把他們稱為張金和李金,她在百度上搜出了普希金和霍金的照片,她覺得李金一點都不像霍金。

現在,她坐在某個角落,一綹長髮垂在眼前,她當然不用看鍵盤,但她也不必看台上,畢竟這不是多麽龐大的黑社會,她知道剛才那位感冒了,但是他還是那麽激動,他照例會突然激動起來,然後,就像一顆氣得發瘋的流星,以不可預測的軌跡不知砸到什麽地方。她垂著眼睛,有點氣惱,她知道會打出一片雜亂無章的喧鬧,就像小時候看《水滸》,魯智深一拳打在人家鼻子上,“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她微微歎了口氣,她不喜歡這樣,她喜歡手下打出的文字流暢、安穩,所以,她喜歡現在這位,他是完全可以預測的,像行星、像月亮,只要他一開始,順著他的話,她幾乎可以在軌道上自動運行,她有時甚至知道他下面要說什麽和怎麽說……

飛回北京的第二天晚上,在北師大的課堂上,我向一群寫作專業的學生談到了那次致辭和那位速記。

一個莊重的場面,都有點莊嚴了。我忽然意識到,不能空著手上去,手裡應該莊重地拿著稿子。趕忙翻包,幸好摸出一張對折的紙。我走上講台,打開它,看到這張紙上寫著幾串數字,是前一天談論部門預算時隨手記下的,這讓我多少有點走神,為了穩住,毫無必要地開口就說:今天這個場合很莊重,所以,寫了個稿子——女士們,先生們,早安!

現在看,這是一篇中規中矩的致辭,說的都是該說的話和說了等於沒說的話。只有一段有些意思:

“但是,我也覺得這件事同時也充滿了反諷。今天這個場面和這個會也同時可以寫成一篇具有先鋒精神的嘲諷的和歡樂的小說。它可以讓嚴肅和刻板的事物重新面對它的極限,讓喧囂的話語袒露出沉默。所以,我不僅期待著今天的這麽多精彩的論文,我也期待著在座的作家和年輕的朋友們可以拿今天作題材,寫一篇精彩的小說,我想這本身就能夠有力地證明先鋒文學的影響。”(據速記稿)

——那天晚上,我花了很多時間談論這篇臆想中的小說,好吧,建議你們都寫一篇,你們不是都在場嗎?

下課了,和三個學生走在校園裡,深厚的、沉甸甸的霧霾,把人刪節為一掛僵硬的肺。於是談論了一會兒我們的肺,告訴他們,清洗豬下水時,肺是最麻煩的,詳細講解了清洗過程,那年那具洗淨的豬肺有驚世駭俗之美。談完了肺,我覺得有必要談談他們的學業,名義上我還是其中兩位的導師,但是據我看來,這兩位似乎對寫作都沒有什麽興趣,對此我一向懷著竊喜暗自鼓勵。我問其中一個德語學得怎樣?他一直在學德語,我們探討了德語的複雜和麻煩,順便評論了一下法語,我的耳朵混濁低俗,實在聽不出法語有什麽好聽,咚咕隆咚的。他說起他喜歡艱難深奧的語言,好啊,那麽,就學梵文、吐火羅文。我想起手頭正寫的一篇文章裡,斯坦因在尼雅發現的佉盧文文書,信口滑翔:我也想學一種語言,在中國只有三四個人懂的那種,比如古波斯語。想當面聽人說說話就得坐三個小時飛機,今天晚上,四個人終於相聚,找個酒館,用古波斯語吟唱霧霾之上的月亮或霧霾之中的玫瑰。但是,古波斯語裡有霧,沒有霾,那麽,我們就得與時俱進,在這種語言中創造出“霾”,以此類推,漸漸的,這將成為只有我們四個人懂的一種話,混雜了古波斯語、現代漢語、德語等,暗自流傳,而終於失傳。然後,鬼知道什麽時候,斯坦因在一處沙埋的廢墟下發現了寫在紙片上的神秘字跡……

是啊,那天在廣州外貿外語大學,我就和老師認真探討著學習古波斯語的可行性。

是在飯桌上,老師正闡述學習波斯語和古波斯語的難度和寂寞,她長得就像波斯人,唐代某件黃金酒盞上浮現的面容,她顯然感到困惑,不知這個老男人在抽什麽瘋。桌子那頭,畢飛宇正在談論他的一篇關於《項鏈》的文章,莫泊桑的《項鏈》,契約精神……

等等!我一下子從波斯跳出來:不,不僅是契約精神,是神聖的物權!

當你編一個故事,當你開始虛構,不管是丟項鏈還是發瘋要學古波斯語,這個故事都不是自然浮現的,它需要條件,比如當聶赫留朵夫打算娶瑪絲洛娃的時候,你得知道他是個東正教徒,哪怕他或者托爾斯泰不承認這一點,但他絕對不會是中國的官二代或富二代。飛宇的意思似乎是,借與還的契約所具有的倫理和法律正當性,是《項鏈》這個故事不言而喻的條件。

但還不僅如此,這裡矗立著神聖的物權,這比契約更為根本。這個故事如果被寫成一篇中國小說,那麽它更可能走向另一個方向、成為另一個故事,那不幸的女人會提出莫泊桑不曾想到的問題:為什麽她擁有這個項鏈而我沒有?由此,她也許就終於走上了革命路線。

當然,我不能冷落我的波斯語老師而和飛宇討論什麽勞什子項鏈,那只是黏稠的飯桌言談中一個微小氣泡。後來,那天晚上在課堂上,我看著對面牆上的表,計算著下課時間,把這個氣泡找回來,慢慢拉長。小說作為一種虛構形式,需要有文本之外的條件,或者說,小說必定安放在恰當的支架上,如果我們意識不到支架的存在,那只是因為它是如此基本,如同空氣,是透明的,如同呼吸,是當然如此而不必被肺所感知的。但如果你把這個支架抽掉,那麽,一切都會坍塌下來。

虛構是一個精致的肺。

請您談談中國非虛構文學的現狀和發展前景。

他看著眼前的話筒,他就知道,他們必定讓他談論非虛構,這一切都是因為阿列克謝耶維奇。他被認為有資格談論這一話題,因為他曾經鼓吹過非虛構,也因此他們認為他應該早就認識她。

但他在那一刻對這一切感到厭倦。西安的黃昏,在大慈恩寺遺址,他剛剛重逢兩年前認過的那一塊碑,賈島寫道:“病身來寄宿,自掃一床閑。”

非虛構?——為什麽不談談虛構?

記者愣了一下,他不習慣由被采者決定話題,而且這個問題是他昨夜趕完了兩篇稿子在百度上搜了一遍之後憋出來的,眼前這個家夥,你以為你是賈平凹呀,在此之前,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該向你問什麽問題。

那個,很多人認為,虛構已經過時,小說正在沒落。

他笑了,他有點興趣了,抬起眼看著對方:

小說沒落了?虛構也過時了?那麽你是說,我們已經真實和老實得聽不進一句謊話了嗎?

記者茫然無辜地看著他,這孩子有點亂了,他隻不過是想要完成今天的採訪任務。好吧,他歎了口氣,決定還是做一個合作的被采者。

還是談非虛構吧。

他用熟練的、書面的語調開始回答問題,似乎話不是說出來,而是印出來的。

虛構是一個問題。

在蘇州誠品書店巨大的玻璃穹頂下,從喉嚨到腿,都在不由自主地收縮。一座宮殿,一座教堂,書的帝國,書的大陸。

這或許就是博爾赫斯所想象的圖書館,我曾說過,我寧願成為一個絕對的讀者,但是想想吧,在深夜,天空下——我必須提到天空,因為當你在深夜獨自一人身處這茫茫無際的書卷之間,你會感到,不是天空下,是天空中,你在黑暗中飄蕩,抓不住任何實在之物,你是無所指的能指,一個空的符號,無數的書如冰冷的風吹過你中空的身體,吹出單調尖銳的哨音,無止無歇……

深夜的圖書館。這是噩夢,如果再猛然看見失明的博爾赫斯坐在那裡,我會從床上驚叫著跳起。所幸此時,陽光猛烈,人潮洶湧。大陸著名作家畢飛宇和台灣著名作家駱以軍在此對話,著名評論家李敬澤是這次對話的主持者。飛宇是老友,一個刀光閃閃的家夥,而我喜歡駱以軍這鬆軟的小胖子,他們是如此不同,一個把一團亂麻清晰地講述出來,精確流暢,另外一個,讓堅硬的一切軟下去,融化,混濁。我認為他們可以構成一個封閉的循環,畢把駱搞糊塗的事理清楚,駱把畢搞清楚的事攪糊塗,這樣,在這個世界上他們都不會閑著。

今天,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話題,他們都喜歡波拉尼奧的《2666》。

我坐在畢和駱中間,心情陰鬱地想著869頁的《2666》,直到昨天夜裡,我才看到了52頁,我看到四個阿琴波爾迪研究者的友誼——我拚命記住阿琴波爾迪這個名字,我想這是我看過這本書的唯一證據,此人據說是德國作家,但我從這個名字裡聞到了燠熱的拉丁氣息。現在,我知道,這四個人中,有兩個男人分別從巴黎和馬德裡愛上了倫敦的女人,第四個在羅馬,眼睛瞎了,坐著輪椅。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撕起來的跡象,他們共同熱愛著阿琴波爾迪——但是,誰也沒有見過他,甚至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活著還是死了,儘管他們像一群彩民或股民一樣熱切期待他獲得諾貝爾獎。實在困得不行的時候,我想,也許這個作家——他叫阿琴波爾迪——並不存在,對,沒有這麽一個人。也許波拉尼奧寫出869頁就是為了這個。這件事真他媽的瘋狂。

主持人發問:現在,請談談《2666》,你為什麽喜歡它?

然後,飛宇告訴我們,波拉尼奧其實不像拉丁美洲作家,而像一個歐洲作家。當然,拉丁美洲也有博爾赫斯這樣的作家,所以,波拉尼奧實際上是完成了博爾赫斯的想象。

——博爾赫斯的圖書館或者百科全書。也許我可以另寫一部卷帙浩繁的《太平禦覽》,作為某個皇帝每天批閱奏章後的睡前讀物……

然而,這個背信棄義的家夥,他的話已經完了,OVER,他翹著二郎腿,悠閑地看著我,暗自欣賞他的句號之圓。可是我們必須坐在這兒說一個半小時啊,說好的契約精神呢?我轉過頭去,看著駱以軍,好吧,該你了,你這牯嶺街少年,看你的了,你得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咱們不講契約講義氣,我會寄一包寧夏枸杞給你這寫了《西夏旅館》的人。

然後,駱以軍開閘放水。

從當年台北的溜冰場開始,他在超現實的亞熱帶之冰上快活滑行,從1980滑到1990,2666遙不可及。二十分鐘過去了,我微笑著惡狠狠地盯著他。哦,《2666》,一個漂亮的急停,冰花四濺。他終於來到了西伯利亞或者別的什麽冰天雪地的地方,在那裡,士兵阿琴波爾迪愛上了一個女人,蒼茫亂世,不可能的愛,注定沒有未來的愛。女人忽然說:你要記住我。

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在回答:我會記住你。

你怎麽讓我相信你會記住我?

這個男人,阿琴波爾迪呆住了,他的情人盯著他,他說,我會以軍人的榮譽、夏洛克的契約或者實在不行就以梁山泊的道義記住你。

但女人知道你在胡說。

阿琴波爾迪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的女人。

我也看著駱以軍,我想那個男人已經絕望了——不僅因為他無法讓女人相信自己,還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竟然是一個超出語言邊界的問題,無法靠發誓、抒情、論證加以解決。而駱以軍或波拉尼奧會解決這個問題。果然,他拋出了答案:

最後還是女人說了,她說,你要像阿茲特克人那樣記住我。

阿茲特克人,我記得駱以軍說的就是這個詞,說完之後得意揚揚地瞟了我一眼。當然我可能記錯了,我也懶得從八百多頁裡翻出那一頁,不管阿茲特克人還是粟特人還是蘇美爾人,反正這個女人認為她給出了完美答案。

我至今沒有明白駱以軍或波拉尼奧的意思。但是,我知道,如果換了麥克尤恩,這個問題會如何回答:

我要像一個作家那樣記住你。

我要寫一本小說記住你。

我要讓你活在虛構中。

我這麽乾是為了記住你,也是為了記住我自己。

那天在北師大的課堂上,我一直在談論麥克尤恩的《甜牙》以及我對英國小說無可救藥的愛,我愛狄更斯、奧斯丁、格雷厄姆·格林、約翰·勒卡雷、安東尼·伯吉斯,還有麥克尤恩。現在,在這本《甜牙》裡,麥克尤恩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驚險任務:讓在政治、陰謀和欺騙中穿行的愛情安頓於花好月圓,但又是如此憂傷,令人心碎。

這恰好也是一本關於作家和女人的小說,關於虛構的虛構。它是虛構寫作的教科書。同學們,今晚就去京東買一本,然後寫一篇關於先鋒論壇的小說。

小說開始時,一個當年的先鋒作家走進會場。人們圍上來,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肉包子打狗般的騷動。但是今天早上,他經受了便秘的折磨,而昨天夜裡,面對著電腦,他感到油盡燈枯,每一個字似乎都是刻在永恆的石碑上,而精疲力竭的石匠忽然滿懷怨憤:你們到底要我怎麽樣?你們不是已經記住我了,我的書你們宣布已成經典,到底怎樣才能讓你們相信,我就是那個你們深愛的、永不遺忘的偉大作家?此刻,他感到天下太平,人們是愛他的,但是,誰知道呢,迎面走來的這廝,剛剛發了一篇文章,在一萬字的表揚之後順便談到了中國作家與那個白俄羅斯老太太的距離,什麽意思?是與老太太的距離還是與斯德哥爾摩的距離還是小說與非虛構的距離?……

或者,我們可以讓另一個當年的先鋒作家走進來。他已經很久不寫了,他現在是一個中學教師。那天接到請柬,如同接到三十年前的一封來信,他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漸漸認出當年的自己。此時他茫然地站著,沒有人認出他,他在辨認記憶中的那幾張面孔。他已經多年不讀小說,他不是語文老師,他教的是數學,是的,他和《甜牙》中的那個女人一樣,是數學系畢業的,那個女人在劍橋,他在北大……

無窮無盡的可能。然後,作為一篇小說,必須發生點什麽。好吧,最簡便的辦法是讓他遇見一個女人。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足以讓他的生活真的發生一點什麽的女人。

為了不被道德高尚的網民罵,他不應該處在已婚狀態,這裡是一個孤獨的老單身漢或老流氓,讓我們在這個會場裡找找,找那個最出人意料的人。她在那裡,但很少有人看到她。

就是那個速記。

一個長髮姑娘。

然後,故事就真的開始了,天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姑娘,也許她竟是埋伏在速記座位上的評論家,或者一個夜觀天象的女巫。但是,你愛上她了,你必須記住她,記住她的一切:她怎麽就成了速記員,她住在哪裡,與人合住嗎?她的收入和支出账目,她用什麽樣的化妝品,她剛買了一件什麽式樣的大衣,她身上隱秘的疤痕,她每天下班後手指的感覺,她什麽星座,她是哪裡人,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的朋友圈、她的初戀或暗戀,她頭髮的氣息,她打算一輩子做速記員嗎?如果不,她的夢想是什麽……

總之,你已經決定不寫了。你發現,這個精致的肺需要吞吐全世界的空氣。

本文摘自《會飲記》,作者李敬澤,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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