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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之敗:泡沫破裂後的社會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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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495篇原創首發文章

1989年,日本稱“平成元年”,股市達到最高峰後,還是有很多日本人堅信隨著經濟的再度發展,新高峰肯定會像海浪一樣再度到來。但是當平成時代(1989年到2019年)即將在4月30日結束時,誰也沒有看到股市再度回到平成元年的高位。不僅股市,土地及房地產價格也沒有回到1993年日本民眾體驗過的那個高位上。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平成剛剛開始的那幾年都是日本最好的時期。而現在,這個結論已經可以下了:一個輝煌的時代在成為過去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要不日本的年輕人現在怎麽這麽淡定?對金錢、社會地位,甚至對婚姻已經沒有什麽欲望。很多時候日本社會的平靜讓人不安。捷運中、高鐵上永遠是埋頭看手機的乘客,連兩、三歲的孩子都只會靜靜地看外面密集而無任何特色的低矮住房,不會在車上瘋跑,更不會哭鬧。走在日本街道上,雖然很多住戶也養了狗,但很少能聽到狗叫,更不可能在街道上遇到一隻未拴繩子的狗追著人亂跑的情況。

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比如日本的企業家總數、市民的生活狀況等,數字也很說明問題。日本2018年《小規模企業白皮書》給出的數字是,包括個體戶在內的中小企業家總數在1986年為533萬人,到2014年這個總數僅剩下了381萬人。平成時代,企業家的數量一共減少了150萬人。

2019年1月發表的日本政府《月例經濟報告》,特別強調了自2012年12月開始的經濟增長已經持續了六整年,“有可能超過戰後最長的2002年2月至2008年2月”。這給安倍晉三首相臉上重重地抹上一層24K金。安倍是2012年12月上台的,自那時開始日本經濟進入增長階段,至今已經維持了六年零一個月,安倍今後還能做三年首相,日本很有可能延續這次的經濟增長。但是,筆者在日本接觸的人中,幾乎無人感受到了增長,更不用說享受到了增長的恩惠。

泡沫經濟崩潰後,看得見的是蕭條,感受不到的是經濟增長。

平成時代的“改革”,串起來的結果是“敗北”

筆者在1989年帶著一顆虔誠的心去日本留學。

上個世紀80年代,1985年南京建設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當時國內並沒有太多的人知道這座紀念館,基本也沒有著名政治家到這裡來主持祭奠儀式。研究南京大屠殺的專業圖書少之又少。筆者當時能看到的是對日本戰後經濟發展、企業經營表示由衷欽佩的各種書籍。中國國內稱頌日本的相關報導、節目,感覺比今天我們看到的抗日連續劇在總量上還要多很多。

到日本後,在研究生院裡再次接觸了傅高義的《日本第一》。日本學者對這本書的寫作內容、敘述手法相當不滿,反覆當著筆者的面說,那本書很不真實。這和筆者在國內見過的學者、官員對此書的極力讚美大不一樣,簡直讓人不敢相信。

再以後,讀碩士,又讀博士,有了相當多的和日本政治家接觸的機會。在泡沫崩潰後,經濟每況愈下的時候,真的能感受到日本對改革的迫切希望,企業開始大膽嘗試,技術研發不斷進行,中央及地方的改革如火如荼,特別是筆者博士畢業後,到地方大學工作時,直接和地方上的政治家接觸,更能夠深切地感受到日本的改革:不論是支出方面的縮減,還是冗員的剪裁,日本中央及地方議會的制度,改革在整個平成時代貫穿始終。

在平成時期稱讚中國的鋼鐵、水泥、橋梁架設技術、BAT異軍突起,不是筆者的專長;按圖索驥在日本企業中尋找GAFA(谷歌、亞馬遜、臉書及蘋果),也不是筆者想做的事。去一趟京都,發現京瓷、村田、歐姆龍、堀場等企業後,得出如果沒有這些公司,世界IT業將難以為繼的結論,或者讀了安倍內閣的相關報告高呼“日本將迎來黃金10年”,筆者也不至於如此幼稚。認認真真回顧日本這三十餘年的“第一”“改革”,最後能得到的僅僅是“敗北”而已。日本大企業家、真正參與了政治經濟改革的專家學者,在平成就要結束的時候,他們心中最多的感觸恐怕就是這些。

比如,2019年1月30日,《朝日新聞》獨家專訪了經濟同友會代表乾事(會長)小林喜光(注:三菱化學控股公司會長)。文章的題目是“日本敗北,還能否生存?”經濟同友會大致相當於中國的企業家協會,代表乾事是日本財界最為重要的人物之一,其與政治、政府的關係非常近。每當政府出了新政策,同友會代表乾事出來談談自己的觀點,往往對日本輿論界影響很大。

摘幾句小林的發言:

“比較一下30年前的世界企業股價時價總額的話,能進入前10名的除了兩家美國企業外,其他8家企業全來自日本,其中有NTT及大型銀行。那時中國的改革開放剛剛開始,中國企業形影全無。——(但現在)豐田汽車也只能排在第四十幾位。”

“在5G、半導體、量子電腦等下一代人使用的技術上,日本的研究開發費用,比歐美及中國都要落後。”

“平成30年間,日本處於敗北的時代。”

主要工業生產國中最低的勞動生產率

去日本留學前,筆者在中國農村下放過三年,之後回到北京。上大學前,基本在工廠做工,對中國的農村、工廠算是熟悉。上世紀80年代末到日本後,一看人家的農業、工業,技術水準之高,簡直不敢相信。用經濟學的說法,日本勞動生產率該是中國的幾倍到十幾倍。感覺有了現代化的機械設備後,我們在農村肩挑手推,運那麽一點公糧,在日本一個農民開輛卡車就全部解決了,他一人差不多有我們那時一個生產隊的運送能力。我們天天在田裡乾活,但還是抵不上日本農民兩天打漁三天曬網的工作效率。到了工廠一看,幾百個零組件,其中勞動能手的成品率能達到80-90%左右,日本工廠一個車工管幾台機器,一個小時差不多是我們一個車間的工作量,更重要的是,他們幾乎不會出廢品。

現在再去日本農村、工廠,幾乎完全沒有了三十年前的那種感動、感歎。中國農村各個地方的情況不大一樣,論機械化的程度,很多地方由於是大規模農業,比日本先進多了,到工廠一看,中國的不少機械設備要比很多日本企業還要先進。筆者現在在中國經常看日資企業,同時也會看該企業在日本的工廠,感覺中國工廠比日本的效率要高很多,管理上與日本沒有什麽差別。論勞動生產率,同一家日資企業,中國工廠比母公司的工廠高。

中日之間勞動生產率的比較,筆者沒有官方統計數字,看了一下2017年12月日本生產性(勞動生產率)本部發布的報告,從每小時工作的勞動生產率看,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35個經濟體中,日本排名第20位;看G7(7國集團)的相關數據,日本比意大利、加拿大的勞動生產率要低,是7國中的最後一名。和10年前、20年前比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

我們更想知道為什麽進入平成年以後,日本會出現這樣淒慘的結果。

在經濟同友會代表乾事小林喜光那裡,他的最大感觸是:“過去我們在半導體、太陽能電池、雷射刻錄盤、鋰離子電池等都是日本最先著手做的,而且曾經有過很高的市場佔有率,但現在中國大陸、中國台灣及韓國的產品席卷了全球,那些早已不是日本領先的技術了。”

換句話說,日本拘泥於老式的製造方法,能開發出新產品,但並不具有讓新產品大量生產的技術及設備,更不肯在相關產品的製造上進行投資。沒有了技術設備的更新,純靠一線改革、改善,能提高的生產效率,其空間實在有限。

從未來的產業發展布局看,在小林眼裡,“下一代通訊標準是5G,日本廠家保有的市場份額只有很小的一點,發揮領頭作用的是中國的華為,緊跟其後的是北歐的愛立信及諾基亞。汽車的自動駕駛及遠程遙控醫療等下一代基礎技術建立在5G之上,(日本不能有所作為)這要是不叫‘敗北’,還有什麽能稱之為‘敗北’呢?”

當然日本在很多方面保有5G的關鍵技術,但在4G落後以後,5G振奮不起來,看到美國欺負華為,趕緊趁火打劫,宣布“排除”華為等中國企業在日本做業務的機會。日本政府能做的也僅有這些,早已經沒有了鼓勵企業在5G上發奮努力的能力了。

日本在勞動生產率方面不能追趕G7其他國家,在OECD中35個經濟體中僅僅排在20名,這是過去十餘年的結果。對於在今後十年發生改變的可能性,筆者接觸到的日本技術專家、經濟評論家中,持樂觀觀點的人非常少。

但是在中國,人的思維往往具有某種慣性,尤其是歲數大的人,比如熟知三十年前日本情況、對日本感興趣的人,很容易用自己年輕時的觀念看今天的日本,相信未來日本會特別有前途,會再次鋪設出金光大道,對日本有種不切實際的期望。2018年以後,中國國內忽然冒出了一大批對日本經濟特別期待的文章與輿論,和國際國內社會歷史大背景有很大的關係。

碎片化、貧困化讓個人消費嚴重不足

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筆者到日本後,除了感覺工農業方面中日差距外,對日常生活、消費理念的不同更是有切身體會。

比如,我們在農村的時候,最多打打麻將,賭上幾分錢、幾毛錢。到了日本發現這裡有數不清的老虎機,日本人對用老虎機賭博,比我們打麻將要熱烈多了。凡是有老虎機房的地方,必定有拉麵店。凡是有捷運車站的地方,也一定會有老虎機房。

當一個客人打開老虎機房的店門,先是傳出極為嘈雜的鋼珠旋轉的聲音,那是人們賭得最為熱烈的最簡單的一種表述方式,具有極大的吸引力,會讓人不由得走進去賭一把。接著便是濃濃的煙味傳了出來。日本的香煙具有那麽一點淡淡的香味,不會抽煙的人聞到後都要走進老虎機房,在嘈雜的鋼球聲中抽上一支。

很多時候,老虎機房的轟鳴讓我想到了工廠的車間;濃鬱的香煙,讓我覺得自己身處於車間休息室的環境中。所有人會在這裡一根接著一根地吸香煙。濃濃的煙氣中,看不清機器,好像也聽不見轟鳴,這是一種極為快樂的休息方式。

現在走過很多車站,看到往日的老虎機房已經消失,可能更多的是因為自己也老了,聽老虎機的轟鳴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喧囂,老虎機房客人進出時,幾乎聞不見香煙的味道。走進去一看,見老虎機房也開始禁煙,至少個別區域是禁止吸煙的。

看看相關的統計,平成元年的30兆市場,在1995年以後已經開始下滑;30年前3000萬玩老虎機的“賭徒”,如今只剩下1000萬上下。三分之二的“賭徒”消失後,老虎機的出資人自然也少了,讓日本街道變得非常安靜。

到了日本的住處,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聽裡面的日語。最近忽然發現,同樣教人做飯的節目,平成元年前後是教人如何做四口人之家的飯菜,現在幾乎清一色地談該如何做一個人的一份飯。問電視台的朋友,對方說,“十年前我們的節目談如何做兩個人的飯菜時非常有收視率,現在是一個人。如果教人做兩個人或者兩個人以上的飯菜,節目就基本上沒有人肯看了。”現在35%的日本人一個人生活。如果筆者的記憶沒有太大的偏差,在平成元年前後,儘管大量的高中及大學畢業的人會進入到大城市中,成為一個家庭僅有一人的情況,但那時一家一人這個數字不會超過20%。進入平成年代以後,日本社會愈發的碎片化了,不論老小,人們更願意選擇一個人的生活。

去見三十年來的朋友,發現他們中間很多人未婚,或者結婚了也未育,有些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但現在這些孩子也都三十上下了,比父輩出現了更大比例的未婚未育。

現在依舊在學校工作的那些朋友,不斷感歎教育經費的縮減,日本公立教育的經費早已嚴重不足。從公立教育費用與GDP的比率看,在世界154個國家中,日本以3.47%的比例,位列第114位,法國為5.46%(第37位),美國4.99%(第59位)。教育費用主要需要個人負擔。去年安倍內閣才開始制定免費教育的相關法案,至於何時能夠看到效果,目前還很難說。

現在日本經濟增長期的長度該是戰後最長的,看了日本政府《月例經濟報告》後,一些用中文寫作的媒體人立即作出了日本將持續繁榮的結論。這裡我們不如還是看經濟界的人是如何看的。經濟同友會小林喜光說:“(過去)6年時間裡,GDP增加了60兆日元,但國家及地方的借款也擴大了175兆日元。”是GDP增加快,借款暴增?一個簡單的算術問題,這裡就不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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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時代的“失落”“敗北”是個不爭的事實。在過去的三十年時間裡,日本引領的世界技術革新、日本主導的新產業組織變革、日本企業的新技術革命、日本創立的消費潮,隨著泡沫的崩潰而消失殆盡。泡沫崩潰後,日本進入到了長長的漆黑隧道中,目前日本的主要學者、評論家還沒有看到出路。

而不少不太懂日本的中國學者、媒體人,他們已經為日本經濟發展找到了出口,宣布日本就要迎來十年黃金期了。但願這次中國學者、媒體人預測得非常準確,在我們可能會遭遇不少困難的時候,日本終於甦醒,有了讓我們再度前行的國際條件和借鑒力量。

只可惜,怕是今後10年根本看不到。

作者:日本企業(中國)研究院 執行院長。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圖片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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