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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人:“虛假”的焦慮與“真實”的恐懼

文 | 仝思考

資深銀行從業者,看懂經濟專欄作家

卡倫·霍妮在其經典著作《我們時代的神經症人格》中有一段關於焦慮和恐懼的表述:

“恐懼是一個人對自己不得不面對的危險做出的恰如其分的反應,而焦慮則是對危險的不相稱反應,或者是對想象中的危險的反應┄┄在恐懼的情況下,危險是顯而易見和客觀外在的;而在焦慮的情況下,危險則是隱而不露和主觀內在的。這就是說,焦慮的強度是與情境對人所具有的意義成正比的,至於他為什麽如此焦慮的緣故,他本人卻基本上是不知道的”。

對這段精彩的闡述,我們可以簡單總結如下:

1、焦慮是主觀的,基於想象的、過度的反應。

2、恐懼是客觀的,基於現實的,本能的反應。

如果要選擇一個代表今日中國的詞匯,“焦慮”一定是最熱門的答案之一。焦慮正蔓延在社會各個階層和角落,而金融從業者更是重度焦慮症患者之一。

一、金融的焦慮與恐懼

焦慮和恐懼的根源是對危險的想象與反應,那麽對於金融從業者來說,“危險”在哪裡?

從行業的角度,大致是以下幾方面:

1、增長停滯的危險。中國金融業的規模已經達到極大值,銀行業總資產早在2016年便以33兆美元超過歐元區的31兆美元,美國的16兆美元,日本的7兆美元,獨霸全球。而衡量一國金融產業發展程度的“金融增加值佔GDP的比重”,雖然2016以後略有下降,但2018年末仍然高達7.7%,明顯高於美國(7.5%)、英國(7.1%)、巴西(6.5%)、德國(3.8%)等,宏觀上似乎金融業增長已到極限。

2、債務危機的隱憂。在企業、居民、政府三大部門輪番衝擊杠杆紅線的背景下,中國的債務危機似乎不可避免。市場也在追問:實體經濟的風險有沒有出清完畢,影子銀行到底隱藏著多少不良,消費信貸和卡危機何時爆發,與“資產荒”如影隨形的就是“風險的疑雲”,儘管始於2012-2013年的不良周期已經在短期內接近尾聲,但壓力仍在,恐懼仍在。

3、科技革命的顛覆。金融業不是第一次面臨被科技顛覆的局面,早在上世紀末,傳統金融機構就被視為“21世紀的恐龍”,而今天面對智能革命,很多人相信“這次會不一樣”,“唯一能夠顛覆金融的就是科技”,“投資科技就是投資金融的未來”。

金融業面臨的挑戰和威脅遠不止以上三點,但增長、風險、科技是危險的主要來源。有了卡倫的經典解釋,我們可以嘗試做一個簡單的篩選,看看哪些是焦慮,哪些是恐懼。

關於增長,我們所擔心的實際上是“巨頭成長的故事”——中國金融業已經是龐然大物,還能持續增長嗎?然而,即使不考慮中國的儲蓄率、內需市場、消費文化、二元結構等特殊性,在中國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之前,金融業增長的故事恐怕都不會完結。因為,第一GDP大國必然需要一個比今天更加龐大和強大的金融體系。

關於科技,市場越來越悲觀了。正如一位業內專家所說“只要新經濟、新產業一天不形成帕累托改進的盈利型產業鏈,全球經濟就將始終在金融與地產周期的陰影中徘徊。在概念多於應用的AI、大數據、新能源、區塊鏈狂歡背後,人類的基礎科學已經很久沒有突破了——我們仍然依賴於化石能源,獲取直接能源的主要方式仍然是“燒開水”;我們計算機的原理仍然停留在圖靈機時代;我們的航天航空、物理搬運技術仍然沒有革命性的突破。這一切都意味著,新的星辰大海的時代,仍然遠遠未曾到來。”而當我們拉長時間的視線,則發現一個事實:迄今為止,還沒有一項技術創新對金融體系產生過顛覆性影響,歷史上少有金融機構因為科技(創新不足)而倒閉,反倒多是因為過度擴張和風險。

真正讓人恐懼的是風險。

二、無風險,不金融

以商業銀行為例,我們可以一窺金融與風險的本質。

銀行的商業模式可以極簡概括為——以資本經營風險來賺取利潤。資本越大,經營風險的本錢越多。但與一般工商企業不同,銀行的資本並不是為了資產規模擴大而所需的流動資金,因為銀行的流動資金從理論上完全可以通過“無限吸收負債”來解決(牌照紅利),銀行的資本從經營風險的特點出發更多的是為了對未來不確定風險的吸收和緩衝。銀行視角下不一樣的“資本”概念,同樣適用於那些類銀行的金融機構,和實質從事銀行類業務的非金融公司。

所謂風險,就是不確定性,即預期目標和實際目標的差異。當實際目標高於預期目標,就是價值創造,就是風險轉化為盈利的過程;而當實際目標低於預期目標,就是價值破壞,就是風險轉化為損失的過程。銀行的損失按照可預測性分為預期損失、非預期損失和極端損失三類。

1、預期損失是根據歷史數據計算得來的每年平均損失,是一種人為判斷下的既定損失,它的損失大小將對當年盈利產生影響。

2、非預期損失同樣是歷史數據計算而來的未來可能發生的損失,但這種損失是一種隱含(假設)的損失,一般表現成一種波動,它的損失波動大小將對當年風險資本產生影響。非預期損失實質上是一個銀行表內表外、存量增量全部風險加權資產所佔用的風險資本。

3、極端損失一般難以從歷史數據中計算得來,而是通過情景模擬分析、壓力測試等方法來確認。

預期損失,非預期損失和極端損失的特點可以簡要歸納為:

1、銀行所承受的損失,按概率來說,預期損失最高,撥備為緩衝主要工具;非預期損失次高,資本為緩衝主要工具;極端損失最低,緩衝工具也是資本。

2、銀行所承受的損失,預期損失是相對固定的,極端損失是概率很低的,重點是中間的非預期損失,因為它的波動性對資本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3、銀行的非預期損失,實質是銀行風險偏好的確立和量化,是銀行資本管理的過程和方法,其產生的結果最終體現了風險偏好下資本管理的效率和能力。

通過以上對銀行風險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幾個簡單的結論:

1、在紛繁複雜的產品、業務背後,銀行的本源是風險。整個商業模式都構築在風險之上。

2、風險無法避免,風險只能降低發生概率和對衝緩釋。零風險是不可能的,追求零風險則是自欺欺人。

3、銀行的價值創造因為風險的原因,帶有明顯的“收益當期性和風險滯後性”特徵,也因此,“經風險調整後的收益”在經營管理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理念和工具。

4、風險管理的重點是非預期損失,本質是資本管理,足夠多的資本是防範風險的前提和抓手。

5、從某種意義上說,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銀行之間的競爭,說到底是一場是否具有可持續發展能力的資本之爭。

三、對待風險的正確方式

如果我們認識到金融的本質是風險,而風險需要足夠多的資本來緩釋,那麽就應該牢記“資本—風險—業務”的邏輯常識,即:

1、有多少資本,你就能承受多大的風險。

2、有多少承受風險的能力,你就能經營多大規模的業務。

在現實的市場中,我們很容易驗證這個邏輯的真偽。

根據銀保監會的統計數據,2019年6月末,我國銀行業金融機構本外幣資產281.58兆,貸款餘額121.29兆,貸款損失準備餘額為4.26兆,累計實現淨利潤1.13兆,撥備覆蓋率為190.61%,貸款撥備率為3.45%,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為10.71%、資本充足率為14.12%。銀行業用15.7兆的核心一級資本、20.7兆的資本,承受了2.2兆不良貸款,經營著121兆貸款,282兆總資產,創造了1.13兆淨利潤。

我們再看一個個案,招商銀行2018年末,總資產6.7兆,貸款總額3.9兆,不良貸款536億,淨利潤806億,核心一級資本4823億,資本淨額6418億。

可以看到,商業銀行的經營邏輯並不複雜,就是“資本-風險-業務”——資本決定風險承受能力,風險承受能力決定業務發展規模。市場在看到銀行業所謂“暴利”的同時,也應該看到背後巨大的資本儲備和消耗,這樣才更接近真相。

常識都是簡單的,只是人心讓它變得複雜。

那些在中國金融蓬勃發展的大浪潮中,無奈落後、掉隊、淘汰的機構,固然有盲目樂觀、經營能力不足、風險模型效果不佳等諸多原因,而從風險的角度,最重要也是最簡單的就是沒有牢記和踐行“資本-風險-業務”的邏輯常識。大量的P2P、網貸、資管、基金等“影子銀行”或“銀行的影子”機構,打著資產管理、普惠金融、金融科技的旗號,實際上從事著“資產-負債”的類銀行業務,實質承擔信用風險和流動性風險,以息差甚至錯配為主要盈利模式,行信用中介之實,卻無足夠的風險承受能力和管理能力,也沒有足夠的資本儲備和管理機制,一旦風吹草動,便立刻顯露原形。

給予金融機構致命一擊的,永遠是風險。

慶幸的是監管看到了這一點,強調對資本和風險防範的審慎監管,是資管新規、金控管理征求意見稿等一系列“新文件、新辦法”的核心思想是明確規則、統一標準、公平準入,但你有多少實力(資本)就能乾多少業務。

市場也逐漸趨於理性,金融市場“風險-收益”曲線開始回到均衡的狀態,長期低風險高收益必然是“騙局和陷進”,資本市場的高估值也更多給予資本實力強、風險業務能力匹配的機構。不符合常識邏輯的機構逐漸開始被市場拋棄。

四、金融機構的戰略差異,本質上是風險偏好的差異

當我們分析、評價、對比不同金融機構之間的戰略差異時,本質上就是在討論不同的風險偏好。

風險偏好是一部含有定性和定量的陳述書。從定性上來看,風險偏好是一個機構對風險的態度和承受意願,這種對風險的態度和意願是該機構成立以來形成的,一般不會隨著外部環境和條件的變化而變化。尤其是致力於成為百年老店的商業銀行來說,堅持既定的風險偏好,且不為外部環境條件誘惑所動,其實是一件很難的事。

如果將風險和回報作為一個坐標來描述的話,在其45度處劃一條夏普(SHARP)線,在其線上的任何一點風險和回報都是均衡的,其差異僅僅表現為承受風險和享受回報的大小,想要承受的風險低一點,回報也就小一點,想要風險回報大一點,承受的風險也就高一點,這種差異實質上就是一個機構的風險偏好。

風險偏好圖

風險偏好可以劃分為保守型(A)、穩健型(B)和激進型(C)。不同類型的位置所確定的風險偏好,並不表明孰是孰非,而是一個機構對風險偏好的取向。這再一次說明了風險偏好與戰略定位的內在一致性——戰略就是取捨,風險同樣是取捨。

那麽機構如何選擇?不同金融領域差異很大,但對於承擔社會信用中介、支付中介和信息中介的銀行來說,幾百年銀行史告訴我們,銀行應傾向於選擇保守型風險偏好。

保守型風險偏好的理念哲學實質上就是審慎。審慎不僅體現在理念觀點上,而且體現在資產組合風格上,體現在財務運用上。凡是基業常青的銀行一般都是保守型風險偏好的長期追隨者和忠實執行者。

保守型風險偏好作為一種理念能夠得以持續下去,最根本的原因在於符合人性的本質規律。無知是人性的最大弱點和缺陷,一個人可以花費幾倍的時間努力學習去克服無知,但隨著知識島嶼越來越大,無知的海岸線將是越來越長。因此,受知識和能力的限制,所做的一切都必須限定在一定半徑的知識和能力圈內。美麗的目標可以依靠漂亮的想象產生,但卻不能靠漂亮的想象實現。

一個企業的管理能力決定業務半徑。即使是目前號稱最優秀的銀行,以其現有的人才和能力,也不可能去做所有的行業和客戶。但是可以選擇若乾個客群、行業作為重點研究的對象,然後在這些行業裡去發展。在限定知識能力圈內的業務開展會使人更審慎,行為也將變得更保守。儘管限定圈內會喪失圈外盈利的機會,但如果這些圈外盈利的機會與你的知識和能力無關時,這些機會本身就不是你的機會。

人性的另一個弱點是犯錯誤,人不可能避免犯錯,但若採用審慎保守的態度,則可以盡量減少犯錯誤的概率。保守型的風險偏好強調審慎,在知識和能力圈內經營管理,用有限的智慧盡量做出正確的決策,並用保守的制度設計來規避“人的風險”。

從定量上來看,風險偏好是可以度量的。這種度量是以不同客戶評級和不同債項下的違約率、違約損失率、風險敞口和期限綜合計算出來的非預期損失,即每一元加權風險資產所需的資本,最終累計成全部加權風險資產需佔用多少資本來確定。

因此,風險偏好可以定性陳述,但更重要的是定量確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所謂的風險偏好,其實就是一個銀行願意承受非預期損失的大小,換言之就是一個銀行所需資本的儲量,而最終的衡量標尺就是資本充足率。

這再次闡述了金融業的秘密所在——你有多大的資本(你願意付出多少)就能做多大的業務(你願意承受多大的風險),反之亦然。

資本充足率有最低監管要求,但影響資本充足率的因子不外乎資本總額和結構、風險資產總量、風險資產結構和一個銀行的盈利模式。

每家銀行或從事類銀行業務的機構都應該有一張清晰的“戰略-風險-資本-業務”的路線分布圖:戰略決定風險偏好,風險偏好決定資本的總額和結構,資本總額和結構決定加權風險資產的總量,而加權風險資產的總量則決定了加權風險資產的布局和結構。

當一個銀行以定性和定量清晰地陳訴其風險偏好後,其必定配套詳盡的風險管理政策、操作流程、授信授權和明確的準入底線,包括行業選定、客戶標準、客戶評級結構和定價策略,從而使銀行各個層面與風險管理業務相關的每一個員工都能準確無誤地理解和落實。這一持續、漫長和默默滲透的過程就是一個銀行風險文化逐步形成、成熟和發展的過程。而一個銀行的風險文化是怎麽來的,可以說就是通過前面所說的路線圖慢慢形成的。

風險偏好一旦形成,很難在短期內破壞和改變。

如果短期內試圖反轉風險偏好,必將帶來戰略的動蕩和經營系統的紊亂。而如果一家銀行的風險偏好經常變化,背後反映的是這家銀行經營的不連貫和戰略的斷點,或許短期不會對業績有太大影響,但長期看,其經營效率必定是較低的。

過去十幾年的銀行業實踐,證明了這個假設和推論。那些先後在零售、對公、同業、資管、互金業務(戰略),在投資銀行、交易銀行,在戰略客戶、小微客戶上搖擺不定的銀行(如部分城商行、股份製銀行),和堅持戰略主線(風險偏好)不變,穩健經營的銀行,短期業績無差異,但最終分化明顯。

五、金融業的不忘初心,就是堅守審慎的風險偏好

這通常包含兩層意思:

1、在戰略定位、市場選擇、目標制定上堅持審慎甚至保守的原則。雄心或者願景,是企業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量,未能確定令人憧憬和興奮的目標是戰略決策者怯懦的信號,但未經深思熟慮提出的目標則是輕率和不負責任的表現,而激進的目標則注定將以風險的形式出現,最終慘淡收場。

2、要有保持戰略定力的決心。保持定力是一種深刻的經營哲學。華為“28年隻對準通信領域一個城牆口衝鋒”,密集炮火、飽和攻擊、持之以恆,就是保持定力的典範。但是,保持定力需要抵製各種誘惑、頂住業績壓力,甚至犧牲短期利益。而這需要良好的公司治理結構作為支撐,需要股東、董事會、管理層等深刻洞察銀行的經營規律,不汲汲於短期的繁華,也不戚戚於暫時的困難,才能真正做到“面對風雨,不動如山”。

審慎和戰略定力是銀行家精神的內核之一。

商業銀行是金融業最嚴格監管、風險標準最高的業態,以銀行的邏輯來要求其他金融機構,似乎有點強人所難。但考慮到近幾年來,野蠻生長的影子銀行體系,大量實質從事銀行業務的非持牌機構對社會和市場的衝擊,在經濟下行、風險高發的階段,重新探討金融與風險的本源,有利無害。

承擔風險,並在風險承擔中實現績效增進是以商業銀行為代表的金融機構存在和發展的根本所在。金融機構存在的價值不是消滅風險,而是承擔風險,承擔那些應該承擔的風險,承擔那些可以承擔的風險。

即使有一天,當危機真的降臨,上帝也會眷顧那些真正敬畏風險,懂得風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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