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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邦維:奇書《大唐西域記》

《大唐西域記》是一部奇書。說它是奇書,有三條理由:它的作者玄奘,是一位奇人;書中講到的西域包括印度,在當時人看來,是一片奇地;在中國古代的各類書中,《大唐西域記》很特別。

《大唐西域記》為什麽特別?也可以舉出三條理由:首先,書在中國寫成,講的卻是外國的事。在中國古代,同樣性質的書不多見。其次,玄奘的敘述,大部分是親眼所見,也有一些是耳聞或者來自佛教的傳說。這些神奇的傳說和故事,信仰佛教的人固然可以接受,但不信仰佛教的人或者是半信半疑,或者根本不相信。但玄奘的記載,到了近代,很多又被考古和歷史研究證實是真實的。還有,《大唐西域記》是中國人的書,但很長一段時間,中國知道此書的人並不多,更談不上重視,然而在外國,在國際上研究東方的學術圈子裡,此書卻久負盛名。

古今中外有無數的書,但稱得上奇書的卻不多。《大唐西域記》是一部奇書,在中國可以這樣說,在世界上也可以這樣說。以下就逐一說明它的奇特之處。

一、奇人玄奘:

一個真實的“西遊”故事

玄奘在今天的中國幾乎是家喻戶曉。玄奘有名,主要是因為小說《西遊記》。高僧玄奘到印度取經的經歷,在小說中成為一個神話故事。故事中無論玄奘,還是玄奘的三位徒弟——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都性格生動,其中的孫悟空最讓人喜歡。即便是師徒“西天取經”途中遇見的各路神仙和妖怪,也大多有自己的性格。“九九八十一難”的故事,曲折有致,更讓人津津樂道。時至今日,把“西遊”故事作為話頭,“惡搞”或者並非“惡搞”的“西遊”故事,更是層出不窮。

這是神話故事中的玄奘。與此相關的,還有一位真實的玄奘。他西行求法的經歷,其間許多故事,雖然不同於《西遊記》,但一樣曲折而奇特。

玄奘姓陳,名禕,唐代洛州緱氏縣(今河南偃師緱氏鎮)人。玄奘幼年出家,天資聰慧,又很努力,年輕時就很有學問。可是在學習佛教的過程中,他有很多疑問。他各處求教,得不到解決,最後決定到佛教的發源地印度學習,也就是到“西天”求法。為此,玄奘向朝廷上表,請求批準,朝廷沒有理會。直到唐太宗貞觀元年(627)秋天,長安一帶莊稼歉收,官府同意老百姓出城“隨豐就食”。玄奘見是機會,便混入饑民的隊伍,出長安城,開始了他的萬裡之行。

玄奘從長安出發,往西經過秦州(今甘肅天水)、蘭州,到達涼州(今甘肅武威)。涼州都督聽說他要出國,命令他立即返回長安。他趕緊前行到瓜州(今安西)。這時涼州方面要求抓捕他的公文也到了瓜州。幸虧瓜州的刺史和州吏同情玄奘,不僅沒有抓捕他,還囑咐他盡快西去。

瓜州是當時從河西通往西域的門戶之一。從瓜州往西,就算出境了。前面的路危險而艱難。玄奘決定從當時通西域的“北道”往西行。這條路,往北通過玉門關,然後再經過五座烽火台,每座烽火台相距百裡,中途沒有水草。五座烽火台之外,是“八百裡沙河”,人稱莫賀延磧。沙漠中“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狂風時起,沙塵蔽天,白天酷熱似火,夜晚又寒冷徹骨。

玄奘找到一位胡人做向導,帶上一匹老瘦馬,在一個夜晚,從玉門關附近的一處地方,偷渡過河。剛走了一段,這位胡人就不願再往前走了,而且似乎心懷不軌。玄奘只好獨自一人繼續向前。過了第四座烽火台,走了一百來裡,他便迷路了,還失手打翻了隨身帶的水袋。

在沙漠裡沒有了水,生命會有危險。他想回到第四烽火台重新取水。他回頭走了十來裡,轉念又想:我先前發過誓,不到印度,絕不東歸一步。現在為什麽往回走?我寧可往西去死,也絕不往東而生!於是他又轉過頭,向西北方向行進。四天五夜,他沒有一滴水進口,最後精疲力盡,只能躺臥在沙中,默念觀世音菩薩和《般若心經》。第五天的半夜,奇跡終於發生了,處在昏迷中的玄奘被一陣涼風吹醒。這時馬也站了起來。人和馬又勉強前行。突然,馬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原來馬憑著嗅覺,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處長滿青草的水池。玄奘跟在後面,人和馬終於得救。

走出莫賀延磧,玄奘到達伊吾(今新疆哈密),然後到達高昌(今新疆吐魯番)。高昌當時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國王名叫麹文泰。麹文泰信仰佛教,他熱情地接待了玄奘。因為太敬佩玄奘,他想把玄奘留在高昌。玄奘不答應,麹文泰便不放玄奘走。玄奘以絕食相抗。一連三天,麹文泰被感動了,他向玄奘謝罪,還要求與玄奘結為異姓兄弟,同時讓玄奘答應從印度回來之時,在高昌再住三年。玄奘都答應了。麹文泰為玄奘重新準備行裝和馬匹,給沿途的國王,包括當時稱霸西域的西突厥可汗寫了信,準備了禮物,請求照顧玄奘。玄奘這才重新出發。

從高昌西行,玄奘經過阿耆尼國(今新疆焉耆)、屈支國(今新疆庫車)、跋祿迦國(今新疆阿克蘇),然後翻越凌山,到達素葉水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附近)。然後繼續西行,再折向西南,經過赭時(今烏茲別克塔什乾)、颯秣建(今烏茲別克撒馬爾罕)等國,過鐵門關,到達睹貨羅故地(今阿富汗北部),再翻過大雪山(今興都庫什山),最後終於到達印度。這段行程將近三年,中間玄奘不止一次遇到危險。一次,他坐船順恆河東下,遇上搶劫,差一點被殺掉祭神。

公元7世紀時,印度最大、最有名的佛教寺院是那爛陀寺。那爛陀寺在中印度的摩揭陀國,寺院規模宏大,僧人最多時據說有萬人之眾,不僅來自印度各地,有的也來自印度以外的國家。玄奘西行,主要目的是想學習一部叫做《瑜伽師地論》的佛經。那爛陀寺的主持名叫戒賢,最為精通這部經典。他雖然年事已高,又患有風濕病,但仍然專門為玄奘開講這部經典,前後歷時十五個月,同時聽講的還有數千人。玄奘先後聽了三遍,同時還學習了其他一些重要的佛教經典以及其他的印度典籍。

玄奘在那爛陀寺學習五年以後,為了更廣泛地了解印度,學習佛教,又開始了他的長途旅行。他離開那爛陀寺,到東印度,再沿著印度的東海岸到南印度,再從南印度繞行西印度,最後再回到那爛陀寺。

經過這一番遊學,加上在那爛陀寺幾年悉心的學習,玄奘成為戒賢法師最優秀的學生。當時的那爛陀寺,就像是今天的一所大學,寺院裡經常有各種講座和辯論。戒賢讓玄奘做講座,演講受到廣泛的稱讚。那爛陀寺有十位學問最好的大德,通解五十部經典,玄奘是其中之一。

玄奘的名聲很快在印度傳開。當時印度最有勢力的國王是羯若鞠闍國的戒日王。戒日王敬佩玄奘的品德和學問,特地在自己的都城曲女城舉行大會,請玄奘做“論主”,同時邀請了印度的二十幾位國王,四千多位佛教僧人,還有兩千多位其他教派的信徒參加。玄奘在會上宣讀論文,據說十八天內沒有一個人能夠出來反駁。

曲女城大會以後,玄奘決定回國。他謝絕了戒日王和其他印度朋友挽留的好意,在參加了一次在缽羅耶伽國舉行的大會以後,帶著歷年訪求到的佛經和佛像等,仍然取道陸路,起身東歸。

唐太宗貞觀十九年(645)正月二十四日,玄奘終於回到長安。與他十幾年前偷渡出國時不一樣的是,他受到了空前的歡迎。玄奘帶回佛經六百五十七部,五百二十夾,以及一批佛像。唐太宗這時正在洛陽,立即召見了他。唐太宗詢問了玄奘周遊各國的見聞,還想讓他還俗做官。玄奘婉言謝絕,表示只想翻譯他從印度帶回的佛經,實現他求法的抱負和願望。玄奘的話說得很委婉,但是態度非常堅決。唐太宗只好答應,並且表示願意支持他的譯經事業。

玄奘回到長安,立即開始翻譯佛經。從他回國,到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二月去世,十九年間,他前後一共翻譯出佛經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大約一千三百多萬字。現在西安城南的大慈恩寺,是玄奘當年譯經的地方之一。寺裡有名的大雁塔,就是為存放玄奘帶回的佛經和佛像所建。

玄奘印度求法的過程中,發生了許多故事。他從中國出發,前後經過古代中亞和南亞地區大大小小一百多個國家。這樣的經歷,此前只有張騫和法顯,此後只有義淨等少數人略略可以相比,但其他人的行程沒有留下玄奘那樣多的傳奇故事。這段經歷,在玄奘去世後一兩百年間,成為傳說,最後演變為一個完整的神話故事。玄奘因此不能不說是一位奇人。

不僅如此,與他西行的經歷有關,玄奘還留下一部奇特的書。

二、奇地印度

印度是亞洲最古老、最重要的文明中心之一。印度在今天並不神奇,但在古代中國人眼裡,印度卻是一塊奇地。中國人知道印度始自張騫。西漢時代的張騫,出使西域,最遠到達大夏,即今天的阿富汗一帶,在那裡第一次聽到“身毒”這個名字。身毒就是印度。身毒之外,印度還有天篤、賢豆、天竺等名。玄奘首次把印度這個地方稱為“印度”,從此成為定名。

張騫帶回的有關印度的傳說,還很模糊。到了西漢末、東漢初,有關印度的傳說就多了起來。最有名的傳說與佛教有關,說的是漢明帝某夜做夢,“夢見神人,身有日光”,“飛在殿前,欣然悅之”。第二天詢問大臣,一位大臣回答:這就是印度的“佛”,佛“飛行虛空,身有日光”。於是明帝派出使節,迎請佛經,從此中國有了佛教。故事的細節固然不可全信,但這說明,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從一開始,印度就充滿了神奇色彩。

印度不僅神奇,而且神聖,佛祖釋迦牟尼誕生在印度,許多神奇的故事由此產生。從中國到印度,其間經過的西域各個國家,人物面貌,風俗物產,也是奇異無比。《西遊記》裡的“西天”以及前往西天的路途,無數奇奇怪怪的故事,就出於這樣的心理背景。古代的奇地,雖然今天已經不奇,但作為中國的緊鄰,人口僅次於中國的一個大國,我們今天對它的了解,遠不如距其更遠的美國和歐洲。仔細想來,這倒多少讓人感覺有點奇怪。

三、奇書《大唐西域記》

關於《大唐西域記》,可以講的有很多。首先應該知道的是,玄奘為什麽要寫《大唐西域記》這部書?

貞觀十九年(645),玄奘回到長安後,安置好從印度帶回的經典和佛像後,立即趕到洛陽,接受唐太宗的召見。皇帝召見時與玄奘的對話很有意思,“坐訖,帝曰:‘師去何不相報?’”

玄奘趕緊為當年偷渡出國的事道歉:“玄奘當去之時,已再三表奏,但誠願微淺,不蒙允許。無任慕道之至,乃輒私行,專擅之罪,唯深慚懼。”

唐太宗心情很好,很寬大:“師出家與俗殊隔,然能委命求法,惠利蒼生,朕甚嘉焉,亦不煩為愧。但念彼山川阻遠,方俗異心,怪師能達也。”

玄奘是絕頂聰明的人,回答了一大段奉承皇帝的好話,大意是說唐太宗如何偉大,聖威遠播,外國的君主,見到有鳥從東方飛來,想到可能是來自“上國”,便立刻“斂躬而敬之”,他就是仰仗“天威”,來往印度才沒有問題。

唐太宗於是“因廣問彼事。自雪嶺已西,印度之境,玉燭和氣,物產風俗,八王故跡,四佛遺蹤,並博望之所不傳,班、馬無得而載”。玄奘“隨問酬對,皆有條理”。唐太宗大為讚賞,對玄奘說:“佛國遐遠,靈跡法教,前史不能委詳,師既親睹,宜修一傳,以示未聞。”

皇帝的命令,玄奘當然必須認真完成。第二年,也就是貞觀二十年(646)七月,《大唐西域記》全書撰成。玄奘馬上把它獻給唐太宗,同時附上他寫的一份表文。第二天,唐太宗親筆寫了回信:“新撰《西域記》者,當自披覽。”

唐太宗是中國歷史上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唐帝國建立初期,西邊,也就是西域地區,最大的威脅是突厥,分為東、西兩部。唐太宗在貞觀年間打敗了東突厥,但強大的西突厥仍然存在。唐太宗既要鞏固新建立的國家的邊境安全,也有向西域拓展的想法,因此急於了解西域的情況。玄奘剛從印度回來,沒有人比玄奘對西域了解得更多。玄奘撰寫《大唐西域記》,一方面是皇帝交給他的任務,不能不完成;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想通過這部書,把他見到、知道的西域情況,尤其是自己心目中的佛教聖地印度的情況介紹給中國人。相信玄奘一定認為,這也是他作為一位虔誠的佛教徒的責任。

《大唐西域記》為唐初皇帝處理西域的軍政事務提供了重要信息。後來編成的《舊唐書》和《新唐書》,其中的《西域傳》,有不少地方參考過《大唐西域記》。

《大唐西域記》全書十二卷,約十二萬字。書的起首,有玄奘自己撰寫的一篇《序》,討論天下地理大勢。其中的一些說法現在看來當然不能說正確,但正反映了當時的認知水準。然後是第一卷第一句話:“出高昌故地,自近者始,曰阿耆尼國。”以下便逐一敘述各個國家,次序基本上依據玄奘行程的先後。阿耆尼國之後,是屈支國和跋祿迦國,然後是大大小小十多個國家,地域大致包括今天的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以及烏茲別克,然後又是十來個國家,地域大致包括今天的阿富汗。第一卷共三十四個國家或地區。

第二卷正式進入印度。開始一段是對印度的情況做整體的介紹,首先解釋印度一名的來歷,然後講印度的疆域、使用的計量部門、季節劃分、城市、人們的衣著、飲食、文字、教育、佛教、種姓制度、軍事、法律、風俗、稅收、物產等等,內容十分詳細。接下來記載三個國家,屬於北印度,其中包括健馱羅國,即今天巴基斯坦的一部分。

第三卷記載了八個國家,也屬於北印度,其中包括迦濕彌羅,即今天的克什米爾。

第四卷記載十五個國家,部分屬於北印度,部分屬於中印度。

第五卷記載六個國家,第六卷記載四個國家,第七卷記載五個國家,都屬於中印度。

第八卷和第九卷雖然分為兩卷,但合起來講的只是一個國家——摩揭陀國。摩揭陀國在中印度,曾經是古代印度政治文化中心地區。當年釋迦牟尼很多時間住在摩揭陀國,因此佛教聖跡極多,是玄奘敘述的重點。摩揭陀即今天印度的比哈爾邦。

第十卷記載十七個國家,分屬於東印度、中印度和南印度。

第十一卷記載二十三個國家,分屬於南印度和西印度,還有不屬於印度的僧伽羅國和波剌斯國,即今天的斯裡蘭卡和伊朗。

第十二卷記載二十二個國家,都不屬於印度,而在今天阿富汗和中國的新疆境內。

這樣加在一起,《大唐西域記》記載的國家就有一百多個。玄奘在書撰成後給唐太宗上表,說一共一百二十八個國家。但如果加上簡略幾句話提到的得之耳聞的一些國家,數量更多,有一百四十一個國家。玄奘寫書的根據,主要是他自己西行路上的所見所聞,尤其是他對不同國家風土人情、物產氣候以及地理、歷史、語言、宗教的仔細觀察。

《大唐西域記》的敘事模式,其實頗類似於中國史書中的《西域傳》,但講到的事情、涉及的內容要詳細得多,因此保留了許多《西域傳》中見不到的材料。一個例子是今天阿富汗有名的巴米揚大佛。有關的敘述在卷一的“梵衍那國”:

王城東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寶飾煥爛。東有伽藍,此國先王之所建也。伽藍東有鍮石釋迦佛立像,高百餘尺,分身別鑄,總合成立。

兩處大佛世界聞名,可惜2001年塔利班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其炸掉了。大佛建造於公元5世紀,玄奘到達的時候,形象還很輝煌。玄奘的記載是世界上最早,也是最詳細的文字記載。玄奘還講,城東二三裡有“長千余尺”的“佛入涅槃臥像”。不過,人們雖然找了很久,一直沒有發現,應該是更早時候就已經被毀掉了。

《大唐西域記》講印度的內容最多。古代印度最缺乏的是歷史文獻,因此往往被人說成是沒有歷史,玄奘的很多記載也就成為了解印度歷史的重要資料。例如當時最有勢力的國王戒日王,印度方面的記載有限,玄奘與戒日王有不少交往,今天的歷史書,講到戒日王,就一定會引用《大唐西域記》。一些關鍵的時間點,更要依靠玄奘的記載。玄奘回國後,唐太宗派使節出訪印度,戒日王派使節回聘中國,中印兩國由此建立了新的外交關係。

在《大唐西域記》裡,玄奘還講了很多神奇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多與佛教有關,但不僅限於佛教。佛教的故事方面,講到了釋迦牟尼的誕生、出家、成道、說法、涅槃,以及相關的種種傳說。除了這些,還有佛的本生故事,講佛的前世,曾經是鹿王,或是猴王,或是雉王,不管是什麽,總是以慈悲為懷,救人於水火,各種經歷,最後表達出的是佛教的教義。

一些故事,與佛教沒有關係或關係很淺,內容往往很奇特:月亮上為什麽會有兔子?歷史上曾經很有名的城市,因為什麽建造起來?這些城市有過怎樣的傳說?法力無邊的仙人,看見河邊洗浴的少女,怎麽就動了欲念?他向少女求婚,卻遭到了拒絕。仙人憤怒不已,又怎麽報復?還有一些故事,不完全是準確的歷史,但有一定的歷史作為根據:來自東方的公主,出嫁時怎麽偷偷地把養蠶繅絲的技術帶到了西域?在印度,梨和桃的名字,怎麽會與中國聯繫在一起?羈留外國,作為人質的“質子”,被認為是“漢人”,怎麽把中國的物產,帶到了當地?

所有這些故事,無一不體現出印度的宗教和文化特色。它們通過佛教傳到了中國,其中一些又逐漸演變為中國的故事,以致最後很少有人知道它們的印度來源。

四、重新發現《大唐西域記》

《大唐西域記》既是這樣的一部奇書,唐代又是一個非常開放的時代,人們對“異域”的興趣很大,注意到《大唐西域記》的人有很多。這從其他人的書裡能夠看到。但宋代以後,注意到這部書的人漸漸少了。到了清代,《大唐西域記》差不多已經被人忘記了。

但是,這個時候,國外的情況正好相反。在歐洲,從19世紀開始,《大唐西域記》就受到了歐洲學者的關注。這有兩個原因:

首先,隨著歐洲殖民主義勢力向東方的擴張和東方地區的殖民化,歐洲的學術界對東方的興趣越來越大,由此興起一門新的學科“東方學”。為了研究東方尤其是印度,學者們尋求各種資料。在漢文資料中,他們最早發現的就是《大唐西域記》《法顯傳》以及唐代義淨的著作《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和《南海寄歸內法傳》。1853年、1857年、1858年,法國學者S. Julien出版了有關玄奘和《大唐西域記》的翻譯和研究著作。1884年,英國學者S. Beal出版了《大唐西域記》的英文譯本。1904年至1905年,又有一位英國學者T. Watters出版了一種英文的譯注本。這前後還有不少有關《大唐西域記》的論文。明治維新以後的日本學者,跟在歐洲學者的後面,出版了多種研究《大唐西域記》的著作。對於研究《大唐西域記》,日本學者一直到現在都還有興趣。

其次,具體到印度,印度是英國在東方最重要的殖民地之一。1870年,英印政府建立印度考古局,開始對印度的主要地區進行考古調查和發掘。印度沒有歷史,在近代以前,幾乎沒有可以稱得上是歷史的文獻。英印政府考古局的第一任局長,也是印度現代考古的奠基人,名叫康寧漢(A. Cunningham)。《大唐西域記》幾乎成了他進行考古調查和發掘時的一部指南。很多考古遺址,包括古代一些城市的位置、寺廟遺址,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靠《大唐西域記》做出判定的。《大唐西域記》由此在研究印度學的學者中名聲大著。

不僅對於印度,《大唐西域記》的內容包括中亞,因此也極大地推動了近代中亞的考古。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A. Stein)在阿富汗,克什米爾,中國的新疆、甘肅進行過廣泛的考古調查和發掘,獲得巨大成功。斯坦因有關中亞的著作,今天已經成為了中亞考古的經典,其中不時引用到《大唐西域記》。

遺憾的是,雖然這時《大唐西域記》的價值已經被發現和受到重視,但中國方面對此卻完全不了解。比《大唐西域記》在外國開始備受重視的時間早幾十年編成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講到了《大唐西域記》,但顯然不太看得起這部書:

所述多佛典因果之事,而舉其地以實之。晁公武《讀書志》稱,元奘(即玄奘)至天竺求佛書,因記其所歷諸國。凡風俗之宜,衣服之製,幅員之廣隘,物產之豐嗇,悉舉其梗概,蓋未詳檢是書,特姑據名為說也。我皇上開辟天西,鹹歸版籍,《欽定西域圖志》,征實傳信,凡前代傳聞之說,一一厘正。此書侈陳靈異,猶不足稽,然山川道裡,亦有互相證明者。姑錄存之,備參考焉。

編纂《四庫全書》的大臣,幾乎代表了當時中國學問的最高水準。他們以皇上“欽定”的書為標準,寫出這樣的評語,完全無視、實際上也不了解中國以外世界的情況。這樣的情形,直到清朝末年,在西方列強的衝擊下才有所改變。這不能不說是當時中國的悲哀。

在中國,一直到清朝快結束,民國初年,才有人對《大唐西域記》做研究。這中間最早有丁謙,後來又有陳寅恪和向達等人。不過,真正有影響的研究成果,是1985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北京大學季羨林先生為首,一共十位學者共同完成的《大唐西域記校注》一書。

一部中國人寫的書,其價值最早卻是外國人所發現、所利用,這豈不是《大唐西域記》的又一奇特之處?今天研究印度和中亞歷史、地理、考古,《大唐西域記》早已成為最基本、最重要的文獻之一。可以這樣說,一千三百年前,在世界範圍內,沒有一部著作能夠像《大唐西域記》這樣,對一個廣大的地區——中亞和南亞——做過這樣詳細、許多地方也可以說是科學的記載。

用一位印度歷史學家的話說,“如果沒有法顯、玄奘和馬歡的著作,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研究佛教史,《大唐西域記》的記載更是不可缺少,書中的許多記載不僅豐富,而且唯一。與《大唐西域記》可以相比的,只有其他兩位中國求法僧法顯和義淨的著作,不過他們的著作各有特點,互相之間不可以替代。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已經成為經典,它不僅對中國文化,更對亞洲文化、世界文化有著重要貢獻。就此而言,《大唐西域記》難道不是一部奇書?

(本文節選自《絲路朝聖——玄奘與〈大唐西域記〉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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