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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阿城:妓女、野種,和王朝

阿城是第一個活著而封神的當代作家,他的成就不在於文本,而是文學和人本身。他的人本身,已經介於人與妖之間。或者說,阿城是當代文學的一隻貓。

——沒有房子的長河飲馬

小說寫棋這種文士風雅事,卻先入俗為吃。關於吃,王一生有此見解:熱量夠了,便是飽,超越這個標準,是饞。根據個人經驗,不吃飽,哪有力氣挨餓呢?或曰,饞是饑餓的附屬物,唾液使得食物得以潤滑和消化,不饞,我們怎麽知道自己餓了呢?

王一生對食物有著一種虔誠地敬畏,“吃完之後,他把兩隻筷子舔了,拿水把便當衝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盡,然後就帶著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甚至有一次地,左手輕叩茶几,發現一粒乾縮了飯粒兒也輕輕地跳著。王一生發現了,將那個飯粒兒迅速放進嘴裡乾嚼,嵌到了槽牙裡,還用手指摳出來,咽下去,“喉結慢慢移下來,眼睛裡有了淚花。”

之後的行文中,有幾次關於吃的精彩描寫,王一生最後都流下了眼淚。這幾次的吃,也都是充饑的程度,還不能達到解饞。他一直沒有越過“飽”這條線。

但小說一到講述棋道,卻借用男女之事講陰陽之氣作比興:怎樣入勢、導引、布局、鋪排,又怎樣運作、克損、容含和變化。

但直到結尾,才出現這樣的樣話:“我心裡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湧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在目瞪口呆,倒是屍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見了呆子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

象棋是等級極森嚴的遊戲,將帥的步伐雖然一如兵卒般一步一步,但卻只是威風八面的踱在皇宮之內。兵卒們攻過了河,都如同離了弦的箭,再也不能回頭。誰見過一兵一卒過了楚河漢界,還能回到故鄉的?

秦俑

王一生自然是棋王了,但他並不是冠軍,他甚至連官方競技程式尚且無法進入。因為他得罪了一個直接管他的官,那個官輕易就把他精深的技藝抹掉了,也抹掉了他的前程——這樣的世界,王一生還能去往何安身立命呢?

許多次,我以為那些民間裡幾代人研磨傳承的一些秘密技藝,要在王一生這裡斷掉了,從此失去。王一生這個偶爾吃飽但永遠不能解饞的知青,他的母親曾是舊社會的一個娼妓。煙花柳巷裡出沒的女人,她的兒子長大了,她希望他能夠有一身至少可以吃飯的本事,而不是順了自己的性情和秉賦,去下棋。

然而,傳承了文明的並非那些梟雄與霸王,而是這黑臉的炮灰,和懷揣秘籍的拾破爛老頭,以及煙花柳巷裡出沒的娼妓。還有天高地遠的知青,他們洗了一身衣服就只能光著的屁股。王一生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張地折書頁,也還為呆子撿牙刷把兒,磨了一幅無字的棋。她甚至連象棋上有什麽字元都不知道,但她卻用自己的力量,傳承著所謂文明和技藝,敷演出人的歷史。

不過,值得玩味的是,阿城在小說裡懷疑了帝王將相,而對妓女兵士驚訝不已,他的目光已經投向原野裡那些生生不已的販夫走卒,那些草莽間堅韌人生的悲苦和樂趣,那些隱逸的名士高人,那些提供血液的工蜂與蟻族,但他的小說題目不是兵們卒們,卻仍是《棋王》。

何以稱王?無法深究。但稱王已經進入永恆的輪回,再也繞不出來。

王朝

據說,阿城原來的寫作計劃中,要順著《棋王》往下寫,寫出“八王”。我讀過《棋王》至少二十遍,但可能當時年輕浮躁,無法讀出字面之後的意思。這次一讀,立即陷進去了,接著立即讀了《樹王》和《孩子王》。不知阿城的其他幾王有無寫出,或者去哪裡可以讀到?

又據說《棋王》原稿,是說王一生因棋藝高超而入仕,只是後來遇到他時再問棋事,說“有吃有喝,還下什麽棋?”這是小說藝術上的成功,只是被編輯要求改成現在這個結局。原稿裡,王一生的編制問題已經得到了”上面”的解決。”上面”還能解決許多問題,包括個人問題。”上面”是溫暖的,不但為你淨出身,立戶口,還幫你娶老婆,甚至興輿論,滅傳言,甚至死後經你的遺體覆蓋一面巨大的紅旗。

但“上面”不能解決人生的問題。因為有那麽多“上面”上的人,得了溫暖,卻轉身就跑,寧可客死他鄉。

《棋王》被認為多處蘊含了老莊思想的部分,一直在試圖解答這些問題。我似乎也得到了這些回答,但我說無從說出。因為這是一個盡人皆知的秘密。

作 者 簡 介

徐佶周,沒有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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