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的評審書目——《棋王》出版二十周年紀念版,來自著名作家阿城。
對於阿城,喜愛文學的朋友一定都不陌生,他是王朔、陳丹青推崇的“作家裡的作家”。《棋王》則是阿城先生白話小說的經典——“三王”用儉省凝練的漢語,捕捉世俗奇人,描畫風俗與風度,保留說書人的傳統、筆記和話本小說的精粹,達到白話小說的至高境界。據悉 ,《樹王》的原著電影將由導演田壯壯拍攝。此次的紀念典藏版收錄了阿城先生早年的手稿便箋與小物件(楊葵老師提供),均為首次面世。同時,封面選用日本古沉香紙;採用小開本裝幀,輕盈便攜,適於在書桌、床頭、旅途中閱讀。
如果你對此次2019年紀念典藏版的《棋王》感興趣,想要重溫阿城先生的經典名作,歡迎閱讀此次評審團成員們的閱讀反饋。
歡迎大家持續關注“評審團”,我們將不間斷地為大家送上最新鮮的閱讀體驗。書評君期待,在這個新欄目下,向所有人提供關於閱讀的優質評價,也同新的優秀“書評人”共同成長。
The Jury of Books
評審團
本期書目
《棋王》
作者: 阿城
版本: 理想國 |上海三聯出版社 2019年4月
作者簡介:
本名鍾阿城,一九四九年生於北京。雜家,文字手藝人。
“大家怎麽活著,我也怎麽活著。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寫些字,投到能鉛印出來的地方,換一些錢來貼補家用。但這與一個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樣,也是手藝人。因此,我與大家一樣,沒有什麽不同。”
評審員
001
迪潘(奮鬥在專業路上的普通讀者)
“小說”與“大說”
中國文章,講究“文以載道”,此“文”向來不包括小說。小說者,小道爾。小說作為一種文體真正確立其領頭地位,不過這百多年的事情。當然,“載道”的傳統,在現代小說中也接續下來,可謂“小說”不“小”爾。
阿城的“三王”系列,便是“大說”的企圖明擺著,“小說”的技藝深藏著。
按創作的時間順序,《樹王》講生產,《棋王》講處世,《孩子王》講教育,都是時代關切的大題目,稍不留神,便會流俗。這一點,只要看看與《棋王》同時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是如何地異口同聲,不難明白。
“三王”恰似拉閑篇扯家常,不成章法,這也可看出阿城的小說,較之受西方文學影響,受中國傳統文章則更深。阿城的白話文字,是現代漢語與古白話、文人文言的融會,精審、洗練,看似枯瘦,余韻則深,尤以白描最見功力,如《棋王》寫王一生吃飯,筋骨畢現,極是生猛遒勁;寫知青蒸蛇蘸醬吃,亦是驚心動魄。阿城極擅在這尋常場景中尋覓小說的氣味,發人所未見,再舉《棋王》的開頭,我所見當代中文小說開頭的翹楚,精彩至極:“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看似平平無奇的三言兩語,卻將現場氛圍、時代風雲與個人際遇,和盤托出;徹底地剝去政治之魅,付之以俗世煙火,一個冷眼觀世的敘事者形象,已呼之欲出。
“三王”謀篇布局也有說頭,《棋王》《樹王》較為傳統,起因、開展、高潮等層次分明,活脫脫電影劇本的好材料。《孩子王》以入學校始,出學校終,高潮段落“我”被政治審查人員逐出課堂,卻以“反高潮”的形式呈現,雲淡風輕,似乎無事發生,但啟蒙之艱險、無望,都在其中了。《樹王》高潮處,按傳統寫法,當重寫巨樹如何被斫,阿城卻將這一幕前置,早早先寫了知青砍伐另一棵大樹的情景,大樹倒下如巨人落首,寫來極為莊嚴肅穆。而真正伐倒巨樹之時,隻將焦點落在蕭疙瘩身上,他的抗爭和拒絕——蕭疙瘩才是真正的“樹王”。以人寫樹,以樹喻人,分毫的筆墨都不浪費。
阿城其生也巧,與共和國同齡,趕上運動,因成分不佳,免不了受衝擊,上山下鄉是自然的。“三王”都以“我”為敘事者,雖然不是主角,也有半自傳性質。這一監視者(而非受害者)視角,使得“三王”雖有批判的載道之意,卻無控訴而求歷史正義的“眼淚文學”之面相。《棋王》以道家學問求取亂世安身之道,《樹王》寫庸俗進化論和階級鬥爭的破壞性,《孩子王》則寫鄉野啟蒙的失敗。關懷不可不謂大矣,寫出來卻是元氣淋漓,蓋因阿城始終把重心落在世俗的生活與人倫情感之上。從王一生與母親、蕭疙瘩與兒子、王七桶與王福之間人倫情感的扭結,到物質匱乏時如何滿足口腹之欲,再到青年男女間的曖昧懵懂,以及極端環境下種種的生存智慧、體悟等等。說白了:食色,性也。正是這一世俗的底色,使得“三王”如此的有生有氣,沒被載道的意圖壓過。
據說,阿城曾有再寫五篇,湊成“八王”的計劃,惜乎未能繼續,現代中文文學的憾事,又添一件。
閱讀評分:9分(滿分10分)
評審員
002
夏木(一個不學無術的古代文學博士)
收到書是在傍晚六點,一個周六。
到8點的時候,已經從扉頁翻到了版權頁。
阿城是中國當代作家中把中文用得最爐火純青的作家,沒有之一。他的語言本不是詩歌,卻有著詩歌一樣的韻律感,這種韻律感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實屬掌控語言的天賦,是有些寫以字為生的人一生都難以追求到的。
更難能可貴的是,阿城的文字並非大江大海那樣波濤洶湧間讓人目眩的作品,而是潺湲小溪,水流清澈見底,水底遊動的小魚偶爾透出一絲靈氣,而水流的生機則綿延其中,從遙遠的山泉出發,一直匯入到不知何處的湖泊裡。看似平穩,實則別有洞天。
南齊謝赫在《古畫品錄》中評顧俊之時講,“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又自言“氣韻,生動是也”。後宋范溫“釋‘韻’為‘聲外’之餘音遺響,及言外或象外之餘意,足徵人物風貌與藝事風格之‘韻’,本取譬於聲音之道”(錢鍾書語),古詩便常常講求“神韻”。到而今,阿城應是深得神韻精髓。他不寫長篇,中短篇也常“興會神到”,那些細微的小事,在他筆下,往往栩栩如生:
牛是極強的東西,而且有氣度,任打任罵,慢慢眨著眼吃它想吃的東西。我總想,大約哲學家便是這種樣子,否則學問如何做得成功?但“哲學家”們也有慌張的時候,那必是我撒尿了。牛饞鹹,尿鹹,於是牛們攢頭攢腦地聚來接尿吃,極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專門到山上時喂給牛們,那是一滴也不會浪費的。凡是給牛喂過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聽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常是領了一群朋黨,快快樂樂以尿做領袖。
大火霎時封了山頂,兩邊的火撞在一起,騰起幾百長高,須仰視才見。那火的頂端,舔著通紅的天底。我這才明白,我從未真正見過火,也未見過毀滅,更不知新生。
若論語言,中國當代小說家即便是莫言、馮驥才也不能與阿城相比。韻律在字句之中跳動,這哪是小說,分明是詩。
閱讀評分:9.9分(滿分10分)
評審員
003
梧桐
《棋王》及其背後的文化潮流
阿城所發表的小說普遍篇幅短小,即便最長的《棋王》也不過三萬來字,而且他的小說數量不算多,除了“三王”只有《遍地風流》系列的一些短篇。有意思的是但凡能為我們所看到的他的小說,其發表時間都在八十年代的那兩三年裡。
從那時起,阿城的小說在海內外經過多次重版。三聯的這版《棋王》隻收錄了“三王”,依筆者看來,其原因大抵是這“三王”中的《棋王》是他的代表作,而且三者在故事結構和寫作風格上具有相當相似的程度,排列開來可互作對照,正好能為讀者展現阿城的文字風采,而其余短篇即便組織起來也較為散漫;該版僅以《棋王》為名,大概因為它是阿城的代表作,更是他為數不多的成名作——阿城在大眾中的名氣建立於他的少數作品之上。
三部小說都主要是在說文革中 “我”作為知青在上山下鄉時遇到的“異人”們(棋王王一生、樹王肖疙瘩、王七桶父子)。這三部小說通過敘述這些“異人”在文革中的遭遇表現出中國傳統民族文化的斷裂和失落,表達了作者對傳統文化斷流的惋惜以及追尋和傳承傳統文化的主張,也因此這些作品被批評家歸納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
“尋根”文學及其背後的文化思潮興起於八十年代。當時文革已結束,隨著撥亂反正的進行,很多知識分子被平反且重新獲得了發表權,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比如巴金,王蒙,王安憶,等等)對文革給中國造成的損害進行了反思,其中有政治層面的,有倫理道德層面的,而阿城就是在中國的文學以及文化層面上進行了一系列反思,而且他的視野沒有局限在文革中的對傳統文化的誤批,還追溯到“五四”運動中以胡適為代表的很多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所秉持的虛無主義的批判態度。1985年阿城在《文藝報》上發表了《文化製約著人類》,在此文中提到“中國文學不夠先進是因為缺乏‘一個強大的獨特的文化限制’”,還斷定“文化是一個絕大的命題,文學不認真對待這個高於自己的命題,不會有出息”——他對文化與文學關係的反思正和他所寫小說的主題互相照應。
雖然《棋王》在當時一經發表就得到了來自海內外的很大的反響,但在阿城自己看來這些成功並非因為他寫得好,而是因為寫得新,即少了“工農兵”文學的樣貌,讓世俗之氣重見天日,比如小說裡的傳奇和演義色彩自建國後很久未出現過。尤其在文革中階級鬥爭路線的影響下,為政治服務的文藝內容和形式都變得單一和死板,而阿城帶來的連接民國的世俗之氣令當時的人耳目一新。
這個新意不僅體現在題材,也體現在形式上。阿城的小說在藝術形式上深受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細節豐滿,語言樸素凝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韻味,讀起來有如說書一般,快感十足,比如對車輪大戰的描寫就仿佛把筆者帶回了高中考場,其中久違的緊張感簡直酣暢淋漓。
阿城的語言樣貌自有其傳統,他說自己在細節過程和轉接上模仿了清末小說,在意象上模仿了古人的一些筆記體文本。清末白話文本的語言傳統在民國時得到了張愛玲、汪曾祺等作家的較好的傳承,但由於“無知狹窄”的文革,這一傳承在大陸已然中斷,阿城坦言在他寫了十年小說之後才得見張愛玲、汪曾祺、沈從文等人的書,這其中的唏噓之意令人深覺可惜。如果文革並未發生,後來乃至如今的文學和文化面貌會是什麽樣呢?沒有這樣的如果吧。
閱讀評分:8分
評審員
004
陳冉
對阿城的最初印象,源於中學時代在語文課外讀物裡翻到的《棋王》選段。那時候對文學還不感冒,但讀到王一生在棋場裡下棋的場景時,我明顯地被那簡短文字所帶來場景和氣場給驚住了,像是那裡的氛圍悄悄地來到我身邊,我也正在觀那一場棋局一樣。在這些作品中,語言被凝成了一股繩,精煉,但有質感,沿著故事的脈絡一點點地展開,最終讓讀者感受到故事本身的魅力。
梁文道先生用“講故事的人”來形容阿城的風格,就像傳統的那種圍著爐火講故事的場景。雖然源自文革時代,有那個時代中的一些荒謬的影子在裡面,如《樹王》裡的有用的樹和無用的樹,要進步就得革舊;《孩子王》裡源源不斷的批判學習資料和始終緊缺的教科書。但阿城並不深究這些,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大樹最終還是砍了,山也燒了,“煙開始逃離火,火星追著煙,上去十多丈,散散亂亂”;“我”在鼓勵學生說真話講真事一段時間後也被辭退了。
但就算講故事,阿城的風格也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行文裡,小說語言繼承了古代傳奇小說和話本小說的語言特點,讀起來生動形象又朗朗上口,經常在幾句話之間就將場景交代的一清二楚,而且越往深處品便越有更多的味道。《棋王》的開頭,“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了。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概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幾句話就將送行的大場面給交代清楚了,而且,標語的字紙折了很多次,一個細節就表明這樣的場景已經出現過多次。又如《樹王》中肖疙瘩剛去逝時的場景,“陽光透過草頂的些微細隙,射到床上,圓圓的一粒一粒。其中極亮的一粒,穩穩地橫移著,極慢地檢閱著肖疙瘩的臉。那圓點移到哪裡,哪裡的肉便如活起來,幽幽地閃光,之後又慢慢熄滅下去”,十分寧靜的一個場景,那一束陽光就像是來自天國的慰問一樣,一點一點地撫摸過肖疙瘩的臉上,就像是給肖疙瘩合上了眼。
可能是因為快要結束學生生涯的緣故吧,三篇小說看下來,《孩子王》成了我最為喜歡的一篇。因為知道“我”的這一套教育方式無法長久,所以看到最後也並不覺得惋惜,只是慶幸“我”能夠有這麽一段時間去影響孩子們,讓他們跳出傳統教育的框架,能真實地敘述一件事。於是在結尾處的地方,有了王福的“白太陽”。
他父親對他的關愛和期待,他對父親的感激以及通過學習知識來改變命運的決心,全都在這短短的一段作文裡。雖然語句連通順都算不上,更別說像社論那樣遣詞造句,但它卻是真真正正能打動人心的。閱讀中,我有的時候會想到中學時期的模板作文,只不過從抄社論變成了抄各類作文素材罷了,終究還是沒能擺脫這一套框架,而我也是那模板作文中的一員,安安分分只求一個不好不壞的分數罷了,終抵不了講好一個故事的程度。
閱讀評分:9分
終審
意見
綜合幾位評審員的打分,《棋王》的得分為——8.9分(滿分10分),綜合來看,分數不低的同時,每位讀者都有喜歡這本書的理由。在讀此書前,每一位讀者都出於各式各樣的原因對此書充滿了期待和好奇,而讀罷此書,由於視角和關注點的不同,他們的評價又有所區別。對情感鋪陳的沉浸、對情節推動的滿意、對筆調想象的盛讚……無論如何,阿城的《棋王》都讓拿到此書的評審團們看到了一本好看小說,再次領略了阿城的獨特筆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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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團
閱讀需要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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