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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為什麽造不出大炮?儒家士大夫們對新技術嗤之以鼻

中國是火藥的發明地,但為什麽是西歐而非中國造出了大炮?今天的 Editor's Pick,單讀編輯徐添帶來了美國學者歐陽泰的《從丹藥到槍炮:世界史上的軍事格局》。歐陽泰梳理了中西方火器發展的歷史,企圖解答中西方“大分流”的疑惑,他指出中國在製造城牆的工藝上要比歐洲繁複很多,夯實的城牆成為影響火炮發展的一大阻礙,當然,“大分流”的根源也遠遠不止於此。

[美] 歐陽泰 著

張孝鐸 譯

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

為什麽是西歐而不是中國研發出了大炮:

世界軍事史上的“大分流”

徐添

在比較史學的研究領域,中國與西方的“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一直都是熱門話題。為什麽在近代西方在公元 1500 年以後迅速發展出成熟的工業文明,而同時的中國卻呈現明顯的“停滯”?自中國與西方發生“大分流”現象那一刻起,世界各國從事比較研究的學者們就在堅持不懈地尋找著答案。有人認為是文化因素導致了中國落後於西方,儒家觀念保守、拒絕革新,致使中國沒有發展出像西方那樣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也有人認為是經濟上的“內卷化”造成土地所帶來的邊際利益越來越低,迫使剝削勞動所產生的商品化經濟只能維持最低生活水準,而非追求最大利潤。不管怎樣,近年來隨著西方學者對中國歷史研究的逐漸深入,“西方中心論”逐漸被打破,人們開始意識到:東西方的“大分流”其實是比較晚近(甚至是直到 18 世紀末 19 世紀初)才出現的現象。造成“大分流”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在於中國與西方在軍事發展上走向了不同道路,這讓 19 世紀中國再次與西方發生激烈碰撞時,根本沒有辦法抵擋西方堅船利炮的進攻,被迫進入了充滿悲情色彩的近代。

為什麽軍事上的發展會影響到中國與西方的“大分流”?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容我先引入一個軍事史學家傑弗裡·帕克提出的概念:軍事革命。

一般都會認為,戰爭帶來死亡與毀滅,但事實上,它並非完全是一件壞事。因為一個國家遭遇軍事挑戰時,它往往會回應以革新。以歐洲的史實為例,15 到 16 世紀,歐洲人造出了可以移動的野戰炮,從此城堡不再是攻城者的巨大障礙。中世紀的城牆無法抵禦大炮的轟擊,守城一方需要改變城堡的構造,構建內芯為泥土外麵包裹岩石、牆面為梯形,各突出部可以互相配合的棱堡—文藝複興城堡。城堡變得更加難以攻克,於是攻城方面需要派出更多的人力、製造更多的大炮,武裝更多的人。可一旦如此,軍事開支便會耗資不菲,這讓統治者不得不改善財政、改進課稅方法,擴大稅基和開拓稅源。不止如此,國家還需要建設更加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以便動員更多的人力。就這樣,在一系列的軍事改革中,歐洲國家形成了新型軍事—財政體制,從此奠定了建立資本主義社會的制度基礎。

在歐洲的軍事史家看來,中國缺少上述這樣的“軍事革命”。儘管中國很早就發明了火藥,但很少用於戰爭,技術革新也缺乏動力,儒家士大夫們對新技術嗤之以鼻,文化精神同樣也不支持革新。這樣的論調不僅在西方,在中國同樣也十分流行,最經典的表述莫若於魯迅所說的那句“外國用火藥製造子彈禦敵,中國卻用它做爆竹敬神”。然而事實果真是這樣的嗎?

歐陽泰(Tonio Andrade)的《從丹藥到槍炮:世界史上的軍事格局》(The Gunpowder Age: China, Military Innovation, and the Rise of the West in World History)便是一本對“軍事革命”重新提出質疑的著作。在書中,他認為:軍事革命不只是西方人的專利,而是近代全球都在發生的普遍現象。不止西方,中國、俄羅斯、奧斯曼帝國也在很早就將火器運用於戰爭,而明朝更是公認的第一個“黑火藥帝國”。他希望通過梳理中國火器發展的漫長歷史,找到中國被西方超越的原因、回答“大分流”的疑惑。

作者歐陽泰

歐陽泰將這本書分為四篇十八章的結構分別展開論述。在他看來,中國的熱兵器(火銃、火炮與火槍)一直都在發展,甚至有時還領先於西方,因此軍事大分流也是很晚近的事情。他並沒有完全否定軍事革命的觀點,而是做出了幾點補充和修正。首先是中國發明了火藥並最早應用於戰爭。但是早期火器更多是用來恐嚇敵軍或近距離對士兵造成殺傷,而非應用於大規模的攻城。中世紀晚期,西方人接受東方傳來的火器,很快發展出嫻熟的火炮技術,不過西方的火炮越來越先進的原因之一在於中世紀西歐的城牆薄而脆。大炮簡單轟擊就能在中世紀城堡上打開缺口,因此具有巨大的實戰價值和改進潛力;而與之相比,中國的城牆內夯泥土,吸收了炮彈打過來的巨大衝擊力,很難被正面擊破。在元朝末年的反元鬥爭中雖然也有關於火炮被應用於戰爭的記載,但通常中國的火炮是用來集中進攻城門(在中國史書中常有的“城破”其實常常指這一點)。中國與西歐不同的軍事情況決定了雙方軍事技術不同的發展策略,但並不能因此就說在 13、14 世紀的東西方就已經出現了大分流。

其實,中國與西方的分流大致上有兩次。一次發生在 1450 年到 1550 年之間,一次發生在 1760 年至 1839 年代。1450 年至 1550 年的“小分流”並沒有造成中西方太大的軍事差距,中國很快通過仿造,吸收了遠道而來的葡萄牙人帶來的最新技術,引進甚至改進了佛朗機銃(在這次仿製佛郎機的過程中,對佛郎機介紹最積極的恰恰是西方軍事史學家們認為最討厭新技術的儒家士大夫)。但是等到了 1760 年至 1839 年間,中國與西方的軍事技術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分流。在這幾十年間,從七年戰爭直到法國大革命、拿破侖戰爭,西歐各國之間戰亂頻仍,火槍技術在實戰中不斷改進;與此同時,西方實驗科學突飛猛進,火炮的射程與炮彈的彈道軌跡早已可以被精確計算,歐洲軍隊正在規模、組織、技術複雜度方面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提升。而中國則生活在康乾盛世的余輝下,百年來不斷向外拓張取得的區域霸權消解了它的軍事革新動力。最終,當 1839 年中國與英國在廣東海面上相遇時完全沒有兩百年前擊敗荷蘭、俄羅斯人的實力,跌跌撞撞進入了近代。

歐陽泰是史景遷的學生。在書中,歐陽泰全然繼承了他的老師擅長“說故事”的優良傳統,穿插了許多戰史案例說明火器在東西方的不同應用情況。不僅如此,他還吸收了傑弗裡·帕克宏觀概括的特長,從中國與西歐的歷史出發橫向比較,尋找“大分流”的答案。儘管他在書中一再說明自己並不是要為“中國軍事為何落後西方”做出最終結論,但他打破了過去“外國用火藥做武器,中國用火藥做爆竹”的偏見,帶給我們一種新的視角去重新思考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中國在近代落後於西方。

巨炮:為什麽是西歐而不是中國研發出了大炮

大炮(artillery)的故事和一個不存久矣的邦國密不可分——勃艮第公國。在它的時代,勃艮第公國是歐洲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它的實力建築於巨炮之上。勃艮第的第一任大公是勇敢者腓力(Philip the Bold,1363 — 1404 ),他創建了一支歐洲最強的炮兵部隊。他和他的子嗣極大地擴充了軍火庫中火炮的種類和尺寸。勃艮第大公還“讚助各類火藥武器技術的‘研究和開發’”。大公的領土不斷擴張,這歸功於他們對火炮的不斷改進,如果不是因為末代勃艮第大公勇敢者查理(Charles the Bold,1467 — 1477 )倒行逆施(以及不產男嗣),歐洲今天的版圖會非常不同。他的綽號應該改叫“愚蠢者查理”(Charles the Foolish)才對。

1363 年,勃艮第王朝的開創者——勇敢者腓力開始掌國之時,勃艮第只是個次等強國。到他離世時,勃艮第已經是西歐主要強國之一,成為法國的主要對手。在勇敢者腓力的諸多妙手之中,就有對火炮的重視。他建了許多火炮製造廠,最終成為有史以來雇傭鑄炮師最多的歐洲領主。鑄造巨炮他並非第一人。史料記載,1375 年,在法國的卡昂,十多位鑄炮師花費六周,鑄造了一尊重達兩千磅(約 900 公斤)的巨炮。但是,勇敢者腓力是第一個在戰爭中證明了巨炮價值的人—他運用巨炮,幫助法軍在 1377 年奪取了英國人的奧德雷克城堡(Fortress of Odruik)。

勇敢者腓力畫像

奧德雷克離加萊(Calais)不遠,用著名中世紀編年史家傅華薩的話說,這是座“漂亮的城堡,亦很堅固”。它堅固的城牆或許可以抵擋早先的歐洲火炮——拋射只有三到四磅(約 1.3 ~ 1.8 公斤)炮彈的那種,但是,腓力的炮要大得多。傅華薩寫道:“他們有七門大炮,每門都可以發射重達200磅( 90 公斤)的拋射物。”事實上,在有些版本中,傅華薩稱這種加農炮的數量“達到了 140 門”。英國方面的一段記錄也證實了這個量級,說有“109 門巨型加農炮”。

不管他有多少門炮,它們是好用的。圍住城堡之後,他試射了五六發,傅華薩寫道,“用以懾敵”。僅這幾發中就有射穿了奧德雷克城牆的。“城裡人見到大公火炮的威力後開始擔心,不過他們仍然不可理喻地相信城堡可以抵擋得住。”隨後,勃艮第人開始搜集木料、草料,填埋護城河,為長期圍城做準備。事實證明,這些準備都大可不必。加農炮三下五除二完成了任務。奧德雷克城投降了。

過去,歐洲人的圍城戰和中國是類似的。火炮僅僅針對的是人,或者燒毀個木頭工事什麽的。但1377 年的奧德雷克之圍創造了新紀元。歐洲的火炮已經大到可以摧毀城牆了。

歐洲人開始比賽著造出越來越大的火炮。勇敢者腓力攻取奧德雷克那一年( 1377 ),他的工匠鑄造了可以發射 450 磅( 200 公斤)炮彈的火炮。1382 年,一尊“超級巨炮”對準了奧德納爾德。它的炮口周長為 60 英寸( 1.52 米),直徑 20 英寸( 0.5 米)。“白天五裡格(約 24 公里)外都能聽見它的聲音,夜裡則是十裡格(約 48 公里),響動之大……好似地獄群鬼畢至。”

這些巨炮體現了金錢和時間上的巨大投入。它們得到了極大的珍視,以至於都被起了名字。杜勒·格力特(Dulle Griet,意為“瘋梅格”)是鑄鐵炮中的一尊巨怪,造於 1431 年,重逾 1.2 萬公斤,發射的炮彈重達 300 公斤。在低地國家中,格力特是一個常見的炮名,因為杜勒·格力特是荷蘭和佛蘭芒民間傳說中的名人,這是一個壞脾氣、聒噪又尖酸刻薄的家夥。其他厲害的火炮也得到了類似的名字。“懶梅特”(Faule Mette)造於 1411 年,可以發射重逾 400 公斤的石彈,不過從它的名字來看,它並不經常這麽乾。1404 年的一門炮銘刻著“我被命名為卡特琳。小心我,我懲罰不義”。有些炮以傳奇人物命名,比如有一對鑄於 1463 年的炮就叫作伊阿宋和美狄亞。還有的是以城市名(巴黎、倫敦)、委託人的名字命名的。比如,教皇庇護二世( 1405 — 1464 )就用自己和母親的名字命名了大炮。這種給大威力火炮命名的傳統後來變得輕鬆戲謔,一張紙上寫著:“‘冷酷屠夫’將跳著舞跨越護城河,直入外城、內城、棱堡,穿過教堂、屋舍、房間、廚房。他會穿過大堂、客廳、臥室。”

“賴梅特”

這些巨獸改變了歐洲的戰爭。就在 14 世紀初,法國人皮埃爾·杜布瓦還寫道,“一座城池很難在一年內被攻破,就算攻破了,也只能說明國王及其屬下征服的開銷大過帶來的價值”。一個世紀後,歐洲人的城牆就和這條搖搖欲墜的規律一起倒塌了。

15 世紀初,英王亨利五世對法國的征討拉開了大炮時代的序幕。1415 年,英王的巨炮擊垮了哈弗勒爾的城牆。卡昂城堅實的城牆在 1417 年 9 月也遭突破,卡昂旋風般地陷落。接著是貝葉、迪利、維萊·博卡熱、阿爾讓唐、阿朗松、法萊斯、聖洛、卡蘭坦、瓦洛涅、瑟堡、庫唐斯、阿夫朗什、棟夫龍、聖索弗萊維孔特,以及富庶的魯昂。然後是阿爾克(阿爾克拉巴塔耶)、裡爾伯恩、弗農、芒特、訥沙泰勒、迪耶普、古爾奈、艾烏、費康、唐卡維爾、翁弗勒爾、日索爾、伊夫裡、拉羅什吉永、蓬圖瓦茲、默朗、普瓦西、聖日耳曼、蓋拉德城堡。並非所有這些城市的外牆都是被火炮摧毀的:很多市民發現,在第一發炮彈打過來之前就投降不失為權宜之計;貧窮和饑餓也一如既往地扮演了它們歷史上的作用。但是,亨利的戰局清楚地表明,戰爭的天平已經傾斜到進攻的一方。

英國人不是唯一以大炮開路殺進法國的人。勃艮第人在 1409 年也轟開了維勒松(Vellexon)的城牆。1411 年,他們的“格力特”隻用三炮就奪下了哈姆鎮——一發偏靶,兩發造成重創。接著也是一系列的勝利:阿利博迪埃、蒙特羅、桑斯、默倫、聖裡基耶、阿布維爾、吉斯、特萊斯、昂格呂爾、庫厄斯、米西勒維克、弗特皮斯、阿瓦隆、索姆河畔聖瓦萊裡、阿普蘭庫爾。同樣,並非每一次都是大炮直接建功,有時候只需要它們的威懾力就夠了。

後來,倒霉的法國人也終於取得了一些勝利,多虧了聖女貞德。這位著名貞女留給我們的印象是身穿明晃晃的鎧甲,手揮一柄長劍,但實際上,她也是一名出色的炮手。她的初次大捷是在奧爾良之圍( 1429 )。此戰是歐洲歷史上最重要的火器戰爭之一。凱利·德弗裡斯(Kelly De Vries)寫道:“截至當時,世界史上都沒有哪場戰役比奧爾良之圍用到的火藥武器要多。”德弗裡斯顯然沒有把中國戰場算進去,許多發生於中國的戰役用到的火藥武器比奧爾良多得多,但是這不影響到把後者算作一場重要的炮戰。聖女貞德也在改進火炮戰術方面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一名參戰人員記錄道:“她的仗打得又聰明又明確,就像個打了二三十年仗的指揮官。特別是在安排炮隊以及卓越的操作上。”

聖女貞德

法軍在貞德的幫助下擊敗英國人之後,貞德和法國統帥們就用加農炮扭轉了英法百年戰爭的勢頭。不過要在她犧牲之後,借助法王查理五世( 1422 — 1461 )的改革,法國才建立起歐洲最為高效的炮兵組織。法國贏得百年戰爭,炮兵組織功不可沒,其後的 15 世紀 90 年代,炮兵又為法國對意大利的毀滅性入侵助了一臂之力。

在生產能摧毀城牆的大炮上,西歐人不是獨家。可能在世界歷史上堪稱最著名的巨炮是奧斯曼土耳其造出來進攻君士坦丁堡的,1453 年奧斯曼人如願攻下了這座城市。比起英國人、勃艮第人和法國征服的那些小城鎮的護衛牆,這座古城實在是不可等量齊觀。一位希臘歷史學家寫道:“君士坦丁堡城在文明世界裡就是以城牆堅固、防衛嚴密而著稱的;1500 多年來,它讓每一個自以為是的征服者都無功而返。”我們把“文明世界”換作“西歐”,這句話也是成立的。君士坦丁堡的防禦幾乎堅不可摧。

對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 1432 — 1481 )來說則不是這樣。這位蘇丹年輕、聰穎、果決,他準備萬全,搜集了硝石、硫黃、銅、鐵等各種原材料,重金禮聘火炮工匠,給他們極大的研發自由。其中最有名的一位是個匈牙利人烏爾班,原在拜佔庭君主手下當差。因升職請求不成,他跨越邊境來到土耳其,得到穆罕默德二世的賞識。蘇丹問他能否造出摧毀君士坦丁堡城牆的大炮,烏爾班回答:“我的炮可以打碎它,甚至可以擊碎傳說中古巴比倫的城牆。”穆罕默德雇用了他,薪酬不菲。據一位編年史家說:“如果(拜佔庭的)皇帝許他四分之一的薪俸,他也不會離開君士坦丁堡。”

烏爾班苦乾三個月,用掉 40 噸錫和銅,開模、熔漿、鍛造。最終,同時代的記載寫道,“造出來了一尊前無古人的恐怖怪獸”。文獻顯示,這門炮的長度在 20 到 30 英尺之間( 6 米到 9 米)。發射一發特製炮彈需要幾百磅火藥,炮彈為石球,每發重 1200 磅到 1800 磅之間( 550 到 800 公斤)。這個“怪物”的炮彈留存了下來,一些學者在 21 世紀初測量過一顆,直徑為 39 英寸( 99 厘米)。

巨型炮彈

當時,一個拜佔庭人記錄道,這門炮“看上去就讓人恐懼;如果只是聽說而非親眼所見,你一定不會相信它的存在”。他們要試炮時,城裡的居民都接到警告要找個地方躲一躲,那聲音能導致人耳聾,讓孕婦流產。試炮地點就在穆罕默德宮殿的大門附近,發射時地動山搖,轟隆聲傳到了 4 英裡(約 6.4 公里)外,炮彈飛了 1 英裡(約 1.6 公里),砸出 6 英尺(約 1.8 米)深的彈坑。為了運輸這門炮,需要 200 人指揮 60 頭公牛拉動 30 節車廂。50 名木匠和 200 名工人在前方開道,修建橋梁,鏟平地面。

終於,這個寶貝被架上炮架,瞄準了君士坦丁堡的城牆。它並不是瞄準這座城市的唯一一門火炮。穆罕默德有幾十門大家夥。一個目擊者寫道,一些炮的炮彈立起來能到膝蓋那麽高,有的能到腰。另一個目擊者寫道,“他們有 50 門巨炮,小一些的他們有 500 門”。還有人說,那些巨炮也沒有比那個怪獸小太多。發射的大多是 500 磅(約 230 公斤)的石球,少數是 800 磅(約 360 公斤)的。

炮口對準的是君士坦丁堡最薄弱的一段城牆,轟擊持續了 35 天。同時代的希臘人克裡托鮑羅斯(Kritoboulos)寫道:“石彈帶著巨大的力道和速度擊中城牆,城牆立時劇烈震動、垮塌,石彈整個崩碎,碎片橫飛,碰巧在一旁的人都不幸丟了性命。有時炮彈摧毀的是整段城牆,有時只是一半,有時是一部分塔樓、一部分炮台、一部分城垛。沒有一處牆堅實、耐久、厚實到了可以抵擋的地步,完全不能抵擋這樣的力量和這樣的加農炮石彈的轟擊。”

“怪獸”其實不太好用。為了瞄準,需要在它下面墊高枕木,一條又一條。然後還要用繩索將它固定,“它才不會在巨大的爆炸力之下從炮座上滑走,導致錯失目標”。發射後要用熱油給它降溫,每三個小時才能射擊一次。有些記載甚至說,它在攻城的前期就炸了膛,一直沒有修複。

不過穆罕默德的其他炮則相當稱手,包括小一點的炮,它們這時就開始在歐洲和奧斯曼帝國逐漸取代那些龐然大物。(即使是小一些的炮,也比同時期的中國炮大得多)守軍及時修補城牆,用同樣非常優秀的火炮擊退衝鋒的奧斯曼人。拜佔庭的火炮“可以同時發射五至十顆子彈,每顆有核桃大小,穿透力極強。如果一顆子彈射中一個士兵,可以穿透他的盾牌、身體,還能射殺下一個人,甚至在這個人之後還能射中第三個,直到火藥的力道用盡。所以每一發子彈可以打中兩到三個人”。但是進攻方人數實在是太多了。在最後一次進攻中,蘇丹的大軍猛攻幾個缺口。奧斯曼人猛撲上來,搶奪、強姦、屠殺:“城裡流淌著血,就像一場突然的暴雨過後水溝裡的雨水一樣。”

君士坦丁堡這座古城的陷落是軍事史上的大事,是火炮這種武器標誌性的勝利。著名歷史學家邁克·霍華德寫道:“君士坦丁堡城牆被土耳其炮兵摧毀,標誌了……西方歷史中一個長階段的結束。”更近期的一位學者寫道:“穆罕默德二世於 1453 年佔領君士坦丁堡可能是火炮促成的第一件重大歷史事件。”這個觀點可以上溯到啟蒙時期的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他寫過:“天雷滾滾的火炮指向的城牆和塔樓,只是為了抵抗不太中用的老古董炮而修建的。”吉本又怎麽看待土耳其人如此先進的事實呢?那是歐洲人自食其果:叛徒洩露了技術和理論,是“叛教者的背叛”。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

這個觀點自然是有偏頗的。土耳其人並不落後。他們的軍事能力達到了藝術的程度,可以與任何西歐國家比肩,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樣重要的是,技術優勢摧毀了君士坦丁堡的說法也是誇大其詞。首先,拜佔庭人也擁有堪為藝術品的火炮。其次,經濟和財政因素也不可小視。拜佔庭人早就入不敷出。火炮工匠烏爾班才不是唯一感歎俸祿微薄、在牆外找到了更好工作的人。我要褒獎穆罕默德這個人,雖然他沉默寡言,但他是一個熱愛征伐的英明統帥。時人甚至記載他“發明了各式各樣的機械”。比如有一次,他的炮手要瞄準敵人的艦船,卻被城牆給阻擋了。據一位編年史家記錄,穆罕默德提議建造“一種不同類型的炮,稍稍修改設計,就能把石彈飛行的高度提升不少,落下後正中敵艦船腹。他告訴他們,應該先瞄準,再根據數學計算平移它,然後開火”。這種火炮表現驕人。拜佔庭人不僅僅是超支了,他們更是被超越了。

毫無疑問,火炮改寫了攻城的戰術思想。古代城牆遭遇現代火炮,城牆完敗。正如吉本所寫:“在那個時代的一般戰爭中,優勢轉到了進攻者一邊。好一段時間之後平衡才重新建立。”不少歷史學家讚同吉本,火炮改變了攻防平衡的看法成為軍事史上的定論。最終,當歐洲人學會建築新式堡壘之後,平衡再次重現,不過奇怪的是,這一切都並未在中國發生。

在中國這個火藥的誕生地,火炮還是那麽小,古老的城牆屹立不倒,直到 20 世紀,乃至 21 世紀才開始垮塌。當西方人造出重達數噸的火炮時,14、15 世紀的中國火炮輕得太多太多:中國人眼裡的大火炮也不到 80 公斤,大多數都只有 20 公斤,或者更輕。正如我們所見,中國的文獻記錄得非常清楚,雖然大炮在攻城時已經無處不在,但它們並不是用來擊打城牆的。相反,它們被用來打人,有時也用來攻擊木製大門和塔樓。中國人不是造不出巨型炮,他們的冶金技術相當高超,而且在 14 世紀 70 年代他們也確實造出了大型炮。他們只是沒有追求實用。

為什麽?一些歷史學家提出,中國火炮不用於城牆是因為中國是一個統一的帝國:“自中國成為中央集權國家,火藥武器就隻用於艦只和守城中對付蠻族入侵。從這兩個用途來看,火炮小巧、機動就講得通了。”但是我們也知道,中國軍隊也常常會遇到城牆,而且這片土地也不是自古以來始終保持統一的。

更可信的解釋是文化。中國人在修築城牆上比歐洲人花樣多,他們修的也絕不是那種一擊即潰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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