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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更愛吃楊梅嗎?

蘇軾

楊蔭深先生的《事物掌故叢談》(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是一部十分有意思的小書。它主要介紹了中國民間各種日常事物的“掌故”,從命名、起源到流變、接受,兼及與之相關的逸聞傳說。內容則涵蓋民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衣食住行、節俗娛樂等。每一種事物,都被寫成一篇短小精悍的學術隨筆,資料豐富、敘述嚴謹而又不失趣味。暇時讀讀,倒也頗能啟人心智。

最近讀到其“谷蔬瓜果”類“楊梅枇杷”一篇時,對其中的一段話產生了興趣:

楊梅在古時也有人比之為荔枝、葡萄的,如宋蘇軾東坡雲:“客有言閩廣荔枝何物可對者,或對西涼葡萄,予以為未若吳越楊梅。”平可正詩雲:“五月楊梅已滿林,初疑一顆值千金。味方河朔葡萄重,色比瀘南荔(枝)[子]深。”則古人亦舉而方之者矣。

照這條材料的意思,蘇軾似對嶺南的荔枝情有獨鍾之外,還認為吳越的楊梅可與之相比。看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蘇東坡,似還頗嗜楊梅的。這件事我前所未知,出於興趣,便搜檢起相關資料來。

搜檢之下,發現蘇東坡嗜吳越楊梅之事,見諸報端或科普類、風俗類讀物者,竟不在少數。而且,其中大多文章,還將這段引文直接簡化為“閩廣荔枝、西涼葡萄,未若吳越楊梅”,直以蘇東坡認為“吳越楊梅”要超過“閩廣荔枝”。比如《光明日報·文薈版》2016年8月5日刊載青年作家陳蔚文的散文《妃子笑,楊梅燒》,還對蘇東坡嗜楊梅之事作了一段文學化的敷衍,形成了一個小故事:“喜歡楊梅者還有蘇軾,眾人隻知他‘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其實,吃過玉肌半醉的楊梅後,他不提這話了。隻說‘閩廣荔枝、西涼葡萄,未若吳越楊梅’。三十五歲時他曾任杭州通判,還先後在湖州與常州居住過,估計那陣子對吳越楊梅吃出了比荔枝更深的感情。”則儼然以蘇軾最喜歡的水果,非楊梅莫屬了。

報章上認為蘇軾愛楊梅勝過愛荔枝,自有斷章取義、變本加厲之嫌。不過,《事物掌故叢談》所引材料本身,亦有頗多可疑之處。首先,自常理揆之,蘇軾“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前一句,明明就是“盧橘楊梅次第新”,則顯以盧橘、楊梅不如荔枝鮮美。那又因何說楊梅可比荔枝呢?不過,這還不足以成為懷疑的原因:“吳越楊梅”和嶺南羅浮山下的楊梅,味道自不一樣。況且人的口味也會變化,東坡在彼時喜歡荔枝,後來嘗到吳越楊梅,以為可與之比,也是順理成章,沒有絲毫矛盾之處的。

第二個疑點是材料中所引詩句的作者“平可正”。這位“平可正”是何許人也?似已不可考。不過,這首詩卻在一些典籍中被保存了下來。比如宋人所編《全芳備祖》卷六《果部·楊梅》,即引該詩的後兩句,下標“正平”;清人所編詩歌總集《四朝詩》則收入全詩,把它歸在僧祖可的名下。如此,對於詩歌作者的疑問渙然冰釋:這個“平可正”當是“可正平”之倒訛,即宋代詩僧祖可。因其字正平,故時人多喚作“可正平”。但另一個更大的疑問也隨之而來:祖可生活的年代是兩宋之交,甚至比蘇軾的時代還要晚些,既然此為僧祖可之詩,因何蘇軾會說 “古人亦舉而方之者矣”,稱一個近人為“古人”呢?

最後一個疑問就是這條材料的來源。今存蘇軾所撰的所有典籍,似都無與此條材料相似的記載。此實出自清人汪灝增廣明人王象晉的植物學類書《廣群芳譜》卷五六《果譜·楊梅》,言出“東坡集”。這應該就是《事物掌故叢談》楊蔭深先生引述東坡之語所本。不過,我們只要再搜檢一下,就會發現這條材料頗有問題。在明人田汝成的《西湖遊覽志余》中,有與之相似的記載:

宋時,梵天寺有月廊數百間,庭前多楊梅、盧橘。蘇子瞻詩雲:“夢繞吳山卻月廊,楊梅盧橘覺猶香。”客有言閩廣荔枝,無物可對者,或對以西涼葡萄。予以為未若吳越楊梅也。可正平詩雲:“五月楊梅已滿林,初疑一一價千金。味方河朔葡萄重,色比瀘南荔子深。”則古人亦有舉而方之者矣。

文字與《事物掌故叢談》所引差別不大,但有頭有尾:開頭說宋時如何,中引蘇子瞻詩,再敘“閩廣荔枝”“吳越楊梅”之語,最後引可正平詩。所謂“吳越楊梅”可對“閩廣荔枝”,當是《西湖遊覽志余》的作者明人田汝成語。如此,則其稱祖可為“古人”,也若合符契,無甚不妥了。看來,《廣群芳譜》引述材料的源頭,當是《西湖遊覽志余》。不過將其掐頭去尾,繼而張冠李戴,標其出處為“東坡集”。寫《事物掌故叢談》的楊蔭深先生,又以《廣群芳譜》為參考,將這段話變成了蘇東坡所說。繼而,各大報章、科普讀物又將楊先生的引述一再加工,愈演愈烈,竟變出了蘇軾愛吃楊梅勝過荔枝的“傳說”。

《事物掌故叢談》

不過,《廣群芳譜》又如何會將《西湖遊覽志余》中的話當作“東坡集”中之語編入呢?難道編者真的如此顢頇,看到前面有“蘇子瞻詩”雲雲,就以為後面的話都是蘇軾之語了麽?也許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文章的最後,筆者將對這條材料如何被《廣群芳譜》誤收為“東坡集”中語作一點自己的猜測。

《西湖遊覽志余》中的這條材料,除了為《廣群芳譜》所收外,還曾見於舊題元人陳秀民所編之《東坡詩話錄》中。這部《東坡詩話錄》,乃雜收各種典籍中關於蘇軾詩歌的內容編纂成書。雖然題為元人所撰,但其中引用了不少《西湖遊覽志》《西湖遊覽志余》《燕石齋補》等明代典籍中的材料,因此早為人懷疑是明代以後人所編。如今較常見的有《學海類編》本。這條材料,當是其中有“蘇子瞻詩雲雲”,為編者從《西湖遊覽志余》中采摭而入。而《郡齋讀書志》小說類又著錄有《東坡詩話》二卷,雲:“皇朝蘇軾號東坡居士。雜書有及詩者,好事者因集之成二卷。”可知世間尚有一種《東坡詩話》,乃宋人所編,專從蘇軾各集、雜書中錄東坡論詩之語。今亦有一部分留存,編入《說郛》中,存一卷。也許,《廣群芳譜》中這條材料的直接來源,便是陳秀民的《東坡詩話錄》:編者錯將記載與東坡詩歌相關之語的《詩話錄》當成了專錄東坡論詩語的《東坡詩話》,從而將這條材料當成“東坡集”中語收入了。

楊蔭深先生編寫《事物掌故叢談》,參考《廣群芳譜》《群芳譜》等專題類類書,實在是一種簡單而又有效率的方法。在沒有電子檢索的年代,有了這些類書,就可按圖索驥,為撰文搜集素材。比如尋找關於“楊梅”的素材,只要翻翻《廣群芳譜》中的《果譜》“楊梅”條,便可獲得不少其得名、起源、性狀、歷代與之有關的詩文逸事之記載,足以支撐寫成一篇材料翔實的文史類隨筆。不過,由於類書有著陳陳相因、斷章取義、考辨不精的特點,若用其搜檢材料,則必須向原書覆核,才可確保萬無一失。如遇無可覆按的材料,則往往出現問題,須搞清源流、甄別出處。否則難免出現張冠李戴、斷章取義的錯誤。如今,古籍文獻的電子檢索愈見發達,類書用來搜檢的功能也已大不如前。但對電子檢索檢得的材料,一樣要甄別覆核,不可隨意亂用,不然還是會鬧出不少笑話。類書的利用價值逐漸消退,但征引文獻張冠李戴、斷章取義的差錯,卻從來沒有減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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