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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很討厭“為母則剛”這句話

身邊太多人樂於把母親這個生物學概念捧成一尊神:犧牲、奉獻、揉碎骨血造一個人。好爸爸的輿論標準則相對容易很多,在場就行了。我肯定達不到那種期待,我唾棄它。

我沒經過允許把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我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她)身上,那太沉重了。我只希望他(她)健康。

本文約2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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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夢影

編輯 | 陳卓

還有不到兩個月我就要當媽了。我對這個偉大的身份一直有點抵觸,但想想,孩子總不能叫我姨吧。那些“懷孕是一個生命的美麗過程”的雞湯都是扯淡。

小朋友成長的頭四個半月,我活著就是為了證明自己還能再吐。我抱著洗手池,胃像一個破塑膠袋一樣被翻來翻去,嗓子眼裡是膽汁,鼻孔裡有面條渣和青菜碎。昔日寵愛的火鍋、串串香自然是想都不用想了,連米飯氣味都聞不了。三餐的選擇範圍被不斷縮小——一旦體會過某種食物半消化後重返嘴巴的溫熱觸感,就很難再鼓起勇氣嘗它了。科學告訴我這是一種進化賦予的母性本能,消化系統在大量孕激素和雌激素衝擊下進入戰時狀態,對一切可疑的對象嚴格盤查,幫助維護母子健康安全。我覺得造物主可能腦子裡有坑。

體重秤證明,我過去嘗試的那些減肥方法,低碳、果汁、生酮……全都是花拳繡腿。真正硬核的做法是懷一個孩子。

夜晚最是難熬。湧入鼻腔的胃酸和口腔的食物殘渣將我強行喚醒,一夜至少三次。我感到餓,逼自己吃點東西,然後開始又一輪嘔吐。在吐與吐之間,我開著一盞燈,坐在床邊發呆。丈夫睡得很沉,還有點流口水。或許整個世界都和他一樣在香甜夢裡。

跟未經歷過的人形容那時的感受,就像在試圖描述凌晨節目全部播完時電視沙沙電噪音裡的空白畫面,以及冬天到來後空無一人的薄暮裡自鳴鍾規律的走針。在我打算孕育這個孩子時,親人和朋友都兌現了他們承諾的支持和喜悅。而後來我終於明白,在懷孕這件事上,做媽媽的歸根到底只有自己,沒有人能替代。

我的媽媽是這樣過來的嗎?

她是個超人母親。我爸年輕時頻繁出差,她幾乎以一己之力將我帶大。她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穿梭在工作三班倒的醫院,我的學校和需要電、水和暖的家之間。她還可以在周末勻出時間帶我去大壩上放風箏,或是自己看兩集濮存昕主演的電視劇。

對她而言,懷孕生產好像只是漫漫長征最不值得一提的開始。很多年後,她總是輕描淡寫地說起自己“進產房前一天還在工作”,以及“產後縫了好幾針”。

我已經要做母親了,她還在試圖幫我。她來北京住了一個半月,給我做各種好吃的,並在20分鐘後撫著我的背看我將它們吐出來,幫我收拾。我睡不著的夜裡她也是警醒的,有時會起床陪我坐著,不說話。

“做女人都有這一遭,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媽勸我。

這成了我倆多次矛盾的主要交鋒點。

我走著我們這一代最常見的那種人生道路:學習,考試,繼續學習繼續考試,到達遠方,離開再去更遠的地方。我通宵加班乾活,夢想遠大而工資緊巴,本領不到家時被狠狠修理。我擁有了上一代不曾體會的豐富物質,但我不覺得自己怕吃苦。我只是很討厭不公平。

“每個女人都經歷過,為什麽就沒什麽大不了呢?”有一次,我忍不住控訴。那之後我倆都哭了,又抱著笑,鼻涕眼淚都糊在臉上,母女倆傻子一樣。

長期以來,我很討厭“為母則剛”這句話,仿佛做了媽媽刀槍不入是某種理所當然。我的媽媽在做媽媽之前,也是一戶善良人家千嬌百寵的女兒,扣眼兒繡花,迷戀高倉健。要成為另一個生命的鎧甲和軟墊,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也是一個磕磕絆絆無法與外人道的過程。歌裡讚頌的“母親”是個空空的詞,無法概括那些血淋淋的成長撕裂和結痂。

母職曾一度讓我非常恐懼。身邊太多人樂於把這個生物學概念捧成一尊神:犧牲、奉獻、揉碎骨血造一個人。好爸爸的輿論標準則相對容易很多,在場就行了。我肯定達不到那種期待,我唾棄它。

我擔心自己沒法做到像我媽一樣好。我很自私,想要繼續維持自己的事業、友誼和愛好。我會為孩子驕傲,但也想為作為獨立個體的自己驕傲。我的感受曾是我生命的全部中心,不會為愛情和世情動搖。我相信幸福就是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在與我共存的頭幾個月,我的孩子就向我證明了失控多麽容易。嘔吐只是數十種令人不快的身體反應之一,是意志和願望都無法抗拒的。

我擔心自己會不夠愛自己的孩子,暗暗祈禱催產素的作用能強一點,通過化學反應讓我見他(她)第一面的時候能貢獻出令人滿意的柔情。我非常討厭小孩,幫親戚抱著小朋友時如坐針氈宛如手持一個炸彈,進餐廳發現孩子太多會默默退出換一家,以躲避可能的尖叫。我覺得朋友圈裡曬出的大部分孩子都不如貓貓狗狗可愛,無法理解他們父母的“嘚瑟”之情。

很多親朋用一副洞悉未來的口吻告訴我:“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明白了。”我覺得這個判斷非常奇怪——我和孩子又不熟,怎麽會一夜之間就如膠似漆?

冬天最冷的時候,我不小心感染了甲流。燒到神志不清時,我非常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生命安靜地與我同在,完全依賴著我。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害怕失去他(她)。

更多時候,我們盡量維持著互不打擾。他(她)潛伏在我的身體裡,像隻小異形。深夜,我能聽到他(她)包裹在我血肉裡的心跳,感受到他(她)翻身,吮吸,胡亂伸胳膊腿兒,皮膚骨骼節節生長。

我丈夫非常希望肚子裡孕育著的是個女孩兒,最好像我。可能所有準爸爸都期待一個小棉襖。我爸則看到照片裡我挺著肚子的樣子一夜未眠,心疼。想到如果是外孫女,她可能還會再經歷一遍這個過程,他不忍。

今年春節時他來北京和我一起過,飯飽酒酣,晚會的笑聲和煙花聲在電視裡炸開。我爸說: “不管是男是女,你生這一個就夠了,別再遭罪了。”他說,“你有他(她)就夠了。爸爸這輩子有你也夠了。”

年要過完了,我還是懵懵懂懂,絲毫沒有長了一歲的成熟。擔心的問題答案也還沒出現,我不知道逐漸逼近的未來是個什麽樣子。我沒經過允許把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我覺得他(她)注定是我生命裡的一個過客,最終會奔向我不熟悉的世界,擁有我無法融入的生活。我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她)身上,那太沉重了。我只希望他(她)健康。

(如果你已經讀到了這裡,我可以告訴你,後來,作者老公的願望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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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夢影

畢業於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愛麗絲門羅迷妹,哈利波特學十級

理想是做個時間領主

有事詢問神奇海螺,擅長邊笑邊喝湯

對這世界上的一切生活好奇,所以做了記者

她此前的冰點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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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出品

微信編輯|實習生 李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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