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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的遼闊疆域是由其彌塞亞意識促成的嗎?

作者 / 任劍濤,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對於俄羅斯文明,一方面我們要充分表達敬仰之心,因為我們文明比較的宗旨不是要比較其他文明的缺陷或者相對落後之處,我們要比較的是別人的先進和發達之處,然後潛心地向他們學習;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看到俄羅斯文明在現代文明建構中所表現出來的某些畸形感。

俄羅斯文明中具有強烈的彌塞亞意識

俄羅斯對中國的影響之大是不用說的,但我們不局限於從中國的角度出發,對中國和俄羅斯的文明做比較。今天的題目強調的是“俄羅斯:大國與人類現代文明”。我們之前所關注的國家,都還屬於比較典型意義上的歐洲現代文明(指前幾期提到的英格蘭文明、法蘭西文明、德意志文明——編者注)。但俄羅斯不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國家,而是歐亞國家,是一個在歐洲認同和亞洲認同之間尋找國家定位的國家。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這麽說,隨著我們比較文明的眼光越來越向東移,我們會發現現代文明轉化的複雜性和困難程度是愈益增加的。早期的俄羅斯文明不是人類文明的重頭戲,無論是從基輔羅斯到莫斯科公國,還是到俄羅斯帝國,情況都是如此。但彼得一世的改革,使得俄羅斯迅速躋身人類重要文明形態。在這個意義上,俄羅斯文明對人類現代文明的建構可以說是有驚有險,起伏跌宕,讓人覺得非常具有意味。可以說,俄羅斯文明跟英格蘭文明在地位上可以比較一番。

彼得大帝改革後使用的金幣

在現代文明興起的時候,俄羅斯文明首先是一個變革性文明,而這個變革性文明是由俄羅斯作為落後的東歐國家向西方潛心學習的一個結果。彼得一世的改革是非常迅速的,但彼得一世的改革本身在現代文明的建構形態上是矛盾的,因為它並沒有對自己相對於西歐非常落後的農奴製進行傷筋動骨的改革。因而這意味著,像德國那樣富國強兵的改革邏輯繼續向東得以延伸。下期我們講日本文明,就會發現這種趨勢更為明顯。學習型的現代文明,其最大的問題就在於秉持一種什麽樣的學習心態。彼得一世的學習心態可能比較強,以至於在服飾革命上就首先體現出來了,但是在精神靈魂上俄羅斯文明有自己的深刻傳統。

對俄羅斯文明,我的印象中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其中一個就是俄羅斯的東正教傳統。東正教的彌塞亞意識,相較於新教更為強烈,相較於舊教也一點都不弱,就是強烈地認為自己是“被上帝選中的人”。所以說俄羅斯歷來有一種人類文明的沉重擔當感。後來俄羅斯現代文明充分發育的時候,在抵抗新型政治形態、政治國家時,俄羅斯的東正教思想家是最頑強的俄羅斯精神的表達者。當蘇聯歷史轉向俄羅斯歷史時,這些人的作品逐漸被挖掘出來,從中可以看出非常強烈的宗教精神。因而可以說,俄羅斯民族的苦難擔當能力是非常強大的。俄羅斯經過了很多歷史曲折,早期被蒙古人征服統治達200年之久,此後在帝國競爭中,雖然版圖擴展非常迅速(蘇聯擁有2240萬平方公里的領土,今天即便成為二等強國的俄羅斯也有1700多萬平方公里的領土),但也經歷了非常多的苦難。但即便歷經的苦難很多,但領土擴張得還是如此之巨大,這就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值得讓我們深入思考。

就像我們之前提到的德國一樣,作為後發國家,德國被法國拿破侖征服後有被殖民的感覺,但德意志的古典哲學非常發達。我曾經說過,一個國家的發展不要造成雙輸的局面(物質上不夠發達,精神生活也非常糟糕),如果不能兩全,也要至少做到物質生活不怎麽發達,但在精神生活上要登頂人類的巔峰,演奏精神世界的第一小提琴。德意志民族如此,今天講的俄羅斯文明也是如此。

除宗教精神外,俄羅斯在現代文學、現代藝術上的成就絕對是世界超一流水準。俄羅斯啟蒙運動時期的重要思想家們生產出來很多寶貴的作品,這些作品很多都被翻譯到中國。即使在俄羅斯非常艱難的時候,其文學、藝術的發展都是世界一流水準。大家都很熟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但它作為革命文學,只是俄羅斯文學中的一支,俄羅斯文學中更關鍵的是反映俄羅斯本土精神的深重宗教感的文學表達。從這個意義上說,奧斯特洛夫斯基沒有超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沒有超越列夫·托爾斯泰。俄羅斯民族在精神上與科學上的產出非常之多,以至於對於獲得了多少個諾貝爾獎,俄羅斯人自己都數不清,有說19個的,也有說13個的。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劇照

這可以說是俄羅斯文明的雙子星座:俄羅斯不僅在文學領域裡有這麽大的成就,而且在科學領域、技術領域裡也是成就斐然。上世紀50-80年代,蘇聯的航天技術在全世界領先:發射了第一個人造衛星,第一次的人類宇宙旅行由加加林完成,第一個太空站——和平太空站於1986年發射。雖然美國的科技實力非常強,但是要搞太空站還是得跟俄羅斯合作。彼得一世改革時,俄國還只是一個農奴製國家,但它卻能夠迅速地獲得世界帝國的地位,這背後文明的深厚積澱絕對讓人心生欽佩。

俄羅斯民族中的頑強精神和戰鬥精神,使得我們在網絡語言中把俄羅斯稱為“戰鬥民族”。西歐國家想入侵俄羅斯而不得,法國沒成功、德國沒成功。日本著名的西化思想家丸山真男在冷戰時期也特別強調,即便是在冷戰時期,也要為二戰時期的蘇俄人說一句公道話——蘇俄人是抵抗法西斯稱霸全球的最重要力量。這讓丸山真男在當時被日本思想界罵得狗血淋頭,認為他在冷戰階段還為共產主義辯護,但丸山真男講的是事實。所以說,這個民族頑強的生存力、拓展力完全不輸於我們已經提到的英格蘭人、法蘭西人和德意志人。

對俄羅斯文明,既要有敬仰之心也要意識到其中的畸形之處

對於俄羅斯文明,一方面,我們要充分表達我們的敬仰之心,因為我們文明比較的宗旨不是要比較其他文明的缺陷或者相對落後之處,我們要比較的是別人的先進和發達之處,然後潛心地向他們學習;但另一方面,我們也確實需要看到俄羅斯文明在現代文明建構中所表現出來的某些畸形感。

第一,俄羅斯文明為了富國強兵,在現代文明的轉變上投入了國家最重頭的資源,“不計一切代價追求國家發達”。這種文明上的突破,首先體現在物質力量和軍事力量上。從彼得一世的俄羅斯帝國,一直到蘇聯和今天的俄羅斯,情況都是如此。普京時代俄羅斯最重要的戰略思想家、對普京影響比較大的杜金,就是秉承這種思路,好在譯林出版社編的一套政治名著譯叢把杜金的三本書納入了計劃,可幫助我們了解所謂歐亞思想的主張。他們一直以來對歐亞思維的執著,對超越一般意義上的歐洲文明的執著,確實令人歎服。而另一方面,俄羅斯人對樹立自己的全球地位也非常重視。俄羅斯文明一直有強烈的世界示範感,剛才說到的彌塞亞意識是其宗教基礎,認為他們是被上帝選中的人,要拯救世界。但這樣會給這個國家帶來悲劇,譬如它不自量力,想以一國之力解決人類出路。一方面這體現了其文明的雄心,但另一方面也帶來了因國家能量不足而導致的國家悲劇。

1968年8月,蘇軍入侵捷克斯洛伐克

第二,俄羅斯文明雖然具有強烈的宗教意識、文學情懷和藝術天賦,但也有因彌塞亞意識而得以強化的、強烈的戰鬥性和侵略性。今天日俄兩國的領土爭端就是同時在現代轉軌時期崛起,認為要代表亞洲被壓迫民族(實際上是特殊的日本帝國主義)的東亞文明和歐洲文明之間的競爭。在日本的話語體系裡,日俄戰爭被建構成反抗俄羅斯帝國主義的戰爭。對於領土的擴展,俄國人向來非常執著,普京對這一點的表達非常強硬:俄羅斯領土是大,但一寸不多、一寸不少。這就是俄羅斯文明中的某種預設邏輯,這意味著俄羅斯民族對自身文明的發展和拓展有強烈的願望和強大的能力,但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對別的國家的友好性要打個折扣。

第三點,俄羅斯在現代轉軌中確實形成了殘缺不全的文明,其中最重要的現代政治文明發展得一直都不充分。自由主義理念、自由主義制度在俄羅斯一直不成其為主流,而暴力性因素尤其是建立現代國家的暴力性因素在俄羅斯卻是非常強烈的。沙皇一邊改革,一邊擴張,而這也跟蘇聯的國家性格高度一致。在政治上,俄羅斯一直是依靠極之強大的國家力量,尤其是極之強大的魅力性領袖來推動現代文明建設。從彼得一世,到葉卡捷琳娜二世,再到列寧、史達林和今天的普京,都是如此。這樣的政治意識使得俄羅斯在建構現代文明時,常常在物質領域、軍事領域上迅速地輸出國家力量,在領土和財富上體現出國家力量,但在政治領域上卻很難體現出來。所以直到今天,俄羅斯的現代政治文明建構也是沒法與其國家實力相匹配。

和平號太空站

俄羅斯現在的國家實力畸形化很明顯,儘管2017年它的GDP只有1.5兆美元,但它的整個核力量還是雄居全球第一。俄羅斯如何在經濟形態、政治形態、文化形態上真正成為規範意義上的的現代國家,可能是我們思考俄羅斯文明時不得不深入考慮的問題。

(本文為任劍濤教授在閑談系列“俄羅斯:大國與人類現代文明”活動上的發言,經嘉賓本人修訂,編輯:未雪梨,標題為編者所加。原創文章,合作、轉載請留言。)

嘉賓介紹

任劍濤,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目前主要從事政治哲學、中西政治思想、中國政治的研究。出版個人專著和文集十幾部。近著有《建國之惑——留學精英與現代政治的誤解》(2012),《複調儒學——從古典解釋到現代性探究》(2013),《拜謁諸神:西方政治理論與方法尋蹤》(2014),《除舊布新:中國政治發展側記》(2014),《重思胡適》(主編,2015),《靜對喧囂》(2016),《公共的政治哲學》(2016)、《當經成為經典:現代儒學的型變》(201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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