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史記》裡的亞歷山大帝國:進擊的漢語歷史音韻學

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大帝在巴比倫英年早逝。此時,他治下的帝國已經擴張到中國邊緣的北印和阿富汗一帶。可以想象,倘非天不假年,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很可能會對更東方的中國產生野心。假設他真的成功征服中國,後來的中國歷史,必然會和我們今天熟悉的有著天翻地覆的區別。

亞歷山大的去世讓世界歷史走上另一條路線。他死後,帝國很快分裂為塞琉古、托勒密等一系列小國,對外擴張基本終止。而中華文明作為東亞大陸的核心文明,在此後兩千年時間內,繼續保持著和歐亞大陸其他文明相對隔離的狀態。

雖然東亞大陸和西域之間為重重山嶺、漫漫戈壁所阻隔,西邊發生的驚天動地的亞歷山大大征服,仍然透過種種管道傳到中國人耳中。在亞歷山大征服兩百年後,中國太史公司馬遷的《史記》中,這場征服也以相當晦澀的方式留下了記錄。

司馬遷著《史記》之時,已是張騫“鑿空西域”之後。《史記》關於西域的記載,集中在《大宛列傳》裡。太史公自稱“大宛之跡,見自張騫”,但《大宛列傳》覆蓋的地域卻遠及張騫並沒有抵達的遠方土地——

條枝在安息西數千里,臨西海。暑濕。耕田,田稻。有大鳥,卵如甕。人眾甚多,往往有小君長,而安息役屬之,以為外國。國善眩。安息長老傳聞條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

安息基本可以確定,就是帕提亞帝國,建立帝國的人帕提亞語名為Aršak,與“安息”的關係是顯而易見的。帕提亞帝國的興起之地位於裡海東南岸,離中國人熟悉的區域已是遠之又遠,而條枝竟然還在安息西面數千里。

我們已無從得知張騫是否在西域時尋獲了更遠方的消息,抑或太史公的史料來自已經湮沒於歷史長河的其他無名旅行者。自太史公記錄下“條枝”之後,這個悠遠的國度到底是什麽,一直眾說紛紜,成為千年懸案。

要想解答這個難題,首先必須得弄清楚,在太史公的年代,“條枝”到底是什麽讀音。對這一歷史問題的探究,則需要了解另一個大問題:古人是如何說話的?

經過各種古裝影視作品經年累月的教育,大多數人對古人怎麽穿衣服,怎麽吃飯睡覺,怎麽打仗多少都有些了解,但或許是難度太高的關係,幾乎沒有古裝戲的演員會嘗試用古語說話。就算《三國演義》這種念白大量使用古白話的,發音上仍然是現代國語。

而作為一門研究中國古人如何說話的學問,音韻學雖然相對冷門,關注者較少,但是作為一個涵蓋歷史、語言、人類、社會等多方面知識的學科,它的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一門簡單的學問

大部分人對音韻學不了解,往往會有這是一門非常難的學問的誤解。中國音韻學巨擘潘悟雲教授曾哀歎大眾對此誤解之嚴重:“其實音韻學很好學啊,只要走正道,所有人都學得會,不像高數理論物理,那才是要費腦子的。”

那麽,對“條枝”是什麽的探索,可以先從潘教授的《漢語歷史音韻學》談起。

音韻學有一整套自己的術語,如一等、重紐、見組、撮口、日母、東韻等等。一般愛好者往往會一開始就被這些黑話般的詭異用詞嚇退。瑞典漢學家高本漢於1915年的博士論文《中國音韻學研究》(Études sur la phonologie chinoise)將現代西方語言學引入中國音韻研究,自此,漢語歷史音韻學成為現代意義上的科學。

很多中國人在學習形聲字的時候,都對“各”、“洛”的諧聲困惑不解。這兩個字的讀音在今天幾乎所有漢語中都截然不同。但是讀過《漢語歷史音韻學》之後,這個問題就可以得到解決了。

能夠把貌似天差地別的兩個字連接在一起是另外一個字:格。

音韻學術語中,“格”屬於二等字。這是一個從中古時代沿襲下來的術語,潘教授在《漢語歷史音韻學》一書中,對此做了深入淺出的解釋,他認為二等是-r-,所以“各”、“格”、“洛”實際上聲母分別是k、kr、(g)r。對於上古人來說,聽感是接近的。

而提出這個高明見解的,則是前蘇聯漢學家雅洪托夫。1960年,謝•雅洪托夫在第二十五屆國際東方學會議(莫斯科)上宣讀了題為Sočetanija soglasnyx w drevnekitajskom jazyke(“上古漢語中的複輔音”)的論文。

現代漢語基本沒有類似英語pr、pl這樣的複輔音。雅洪托夫以漢語形聲字和漢語二等字在親屬語言中往往有r、l介音為堅實證據(如漢語“八”對藏文“brgyad”,漢語“馬”對緬文“mrang”),第一次證實了上古漢語中應存在複輔音。

2018年1月28日,雅洪托夫以九十一歲高齡安詳離世,距離他的這次重大發現已經過去近六十年,而他也因為這一革命性發現,獲得了漢語研究史上不可磨滅的地位。

諸如此類的知識,現在已經成為上古漢語研究的共識。《漢語歷史音韻學》雖然是入門級讀物,內容卻頗有深度,對此書加以研讀之後,就能輕易鑒別關於音韻學的謠言。例如,

有一則故事稱:唐太宗時曾有術士預言,一個姓wǔ的人將會顛覆大唐。深宮中的武才人被認為一介女流,不具備威脅,而外廷一位伍姓官員則倒了大霉。可惜中古漢語“武”讀音為*mio,“伍”讀音為*ngo,幾乎不存在混淆的可能。如果為真,那位術士大概是現代穿越過去的。

由於年代久遠,加之學科近年發展迅速,書中存在一些印刷錯誤和現在看來需要更改的觀點。此外,潘教授聲稱本書還是不夠通俗,計劃有空的話加以修改,以便讀者理解。不過以他的忙碌程度,新版可能短期內不會問世。

一種擬音,一套工具

想要對上古漢語語音有更全面的了解,則需要掌握一套擬音系統,如此才能解決各種各樣的奇特問題。潘悟雲教授的老師鄭張尚芳先生的《上古音系》總結了幾十年上古漢語研究的成果,是影響很大的鄭張-潘擬音系統的基礎。

大概所有中國人都會好奇,如果自己穿越到古代,和自己的祖先能不能對話。古人說的漢語到底是什麽樣子的,而上古漢語還有沒有更加古老的祖宗?

鄭張尚芳先生的《上古音系》在中國上古音研究中有裡程碑式的意義。書中大量利用了其他語言所提供的材料論述上古漢語。總而言之,這是一種聽上去不會有多少當代中國人能辨認出是漢語的語言。

以漢語聲調為例。聲調是漢語最大的特色之一。然而,聲調在漢語中是“自古以來”嗎?上古漢語有聲調嗎?

和其他近期的上古漢語構擬一樣,鄭張先生同樣認為漢語聲調是後起的,上聲來自-q或者喉塞韻尾,入聲來自-s韻尾,論證過程中使用的證據僅舉兩條。

武王伐紂用的“輕呂”劍為什麽叫這麽怪的名字一直眾說紛紜。然而,突厥語裡面的“劍”卻似乎和“輕呂”有點關係:維吾爾語裡劍是qingraq。上聲字“呂”對應raq,一下子提供了上古來母讀r、魚部讀a、上聲是-q尾三條證據。而日本對馬海峽Tsushima(古音tusima)去聲漢字“對”對應tusi,又為去聲來自-s尾說提供了有力證據。

上古漢語研究也讓一些傳統問題有了新的解答,如鄭張尚芳先生認為,China來自“秦”是一個由來已久的說法,然而古代“秦”的聲母是濁音,和緬文、梵文、歐洲語言中的清音不合。China應該是來自“晉”。

西方古典學裡的“條枝”

真正徹底解決“條枝”問題的,當屬加拿大漢學家蒲立本。而蒲立本究竟是一位唐史研究專家還是一個漢語歷史音韻學家,是一個爭論已久的問題。

1922年生的Edwin G. ‘Ted’ Pulleyblank是一個神童型人物,高中自學了古希臘語。大學繼續學習拉丁希臘,並且輔導其他學生物理數學。按常理Ted大概會成為一個西方古典學教授,然而命運為他準備了另外一條路。1942年Ted大學畢業,恰逢二戰進入高潮,文理兼通的Ted被雇去英國執行“秘密工作”,其間學習了日語。二戰結束後,Ted開始學習中文。自此,Ted轉型成為漢學家蒲立本。他的博士論文《安祿山叛亂的背景》,至今為唐史研究的名作。

1959年,為了更好理解中國歷史,蒲立本開始研究漢語歷史音韻學,誰知竟對這門學問入迷,將自己整個後半生奉獻給了音韻學。

二十世紀中期以前,對上古漢語的輔音系統研究始終處於蒙昧狀態,基本處於照抄中古音的狀態。蒲立本的研究讓上古漢語研究第一次擺脫了過分依賴中古音的問題。並且作為功底深厚的西方古典學者,他看待問題的視角往往相當獨特。

《史記》中的“條枝”國在《漢書》中再一次出現,這次名為“條支”。此時中國人已經有了甘英出使西域帶回來的一手資料,對“條支”國的地理描述略為詳細。《西域傳》中說:“條支國城在山上,周回四十餘裡。臨西海,海水曲環其南及東北,三面路絕,唯西北隅通陸道。”

有人認為條支是伊朗的Taoke,但《漢書》對地貌的描述與Taoke不合。有人認為可能是指西亞名城——地中海邊的安條克,但安條克距離海岸線尚有二十四公里,並不直接臨海。安條克為塞琉古帝國後期的首都,以常理推之,比較有可能出現在遠方記錄中。事實上,真正的條支與安條克確實近在咫尺。

回頭看來,條支始終找不到對應的原因現在看來很簡單——中古漢語“條”的聲母是d,所有人都朝著這個方向找,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蒲立本教授發現中古的d-部分來自上古漢語的l-,《史記》時“條”的聲母仍然是l。找出這個關鍵線索之後,古典學素養深厚的蒲立本教授將“條支”對應到塞琉西亞(Seleucia,希臘語∑ελεκεια),而安條克城在海邊有一座外港,正叫塞琉西亞。

這一對應,與《漢書》中對條支地貌的描述完全吻合,“條”又與 “修(中古聲母為s)”諧聲,上古極有可能讀sl-。條支(sleewkje)與Seleucia對音吻合度很高。同樣是蒲立本對漢語音韻學的研究,使得《漢書》中的“烏弋山離”國終於找到了解釋——“烏弋山離”就是亞歷山大東征建立的諸“亞歷山大城”之一。漢代的中國人對西方的了解,比一般人想象的深得多。

蒲立本的《上古漢語的輔音系統》中文版由潘悟雲和徐文堪兩位先生翻譯,先後花了二十年時間。潘先生說過,這本書莫說二十年,以它對漢學研究的價值,花五十年翻譯也值得。

可惜的是,如此智慧的一位學者,晚年卻罹患了老年癡呆。病情惡化之後,蒲立本教授連女兒都不認識,但是一聽到Chinese historical phonology(漢語歷史音韻學),仍然會本能地回頭。

永不停歇的新知

進入新世紀以後,中國地面下的古文字不斷出土,而周邊語言的研究也突飛猛進。剛剛完成一輪總結的白一平-沙加爾系統無疑反映了上古音研究的最新成果,這一成果即體現為Old Chinese-A New Reconstruction一書。

得益於近年漢語及親屬語言同源詞以及周邊語言中漢語借詞的研究,我們現在對上古漢語的構詞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如“見/現”、“折zhé/折shé”這樣的聲母交替對應,都有了更好的解釋。

中國人學歐洲語言往往被時態、人稱、被動等語法形式搞得頭暈腦脹,因為現代中國人熟悉的漢語幾乎是一種完全缺乏屈折變化的語言。事實上,上古漢語和親戚藏語一樣,也有較為複雜的構詞法。

“折”、“系”這樣的多音字都是一個鼻音前綴在作怪。 “折”的兩個讀音分別是*tet(對應zhé,表示他動)、*N-tet(對應shé,表示自動),後來的語音演變讓兩個讀音失去本來明顯的聯繫。這個變化在上古漢語中已經處於漸漸固化的狀態,有些動詞變化出的兩個讀音已經用不同漢字書寫,如“見”上古音*kˁen-s,“現”則是*N-[k]ˁen-s。越南語、苗語的早期借詞和嘉絨語中尚存的變化,都支持這種構擬。

這僅僅是上古漢語語法變化中的一個例子。事實上我們祖先說的語言,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屈折構詞構型法。這些形態變化在中古以後的漢語留下的痕跡往往被“破讀”、“多音字”等掩蓋,對它們的解讀,目前還處於非常初步的階段。白一平和沙加爾兩位教授可說是探索上古漢語形態變化的先行者。這本書的中文版很快就將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名為《上古漢語研究》。

當研究的目標越過上古漢語,追尋漢語更久遠的祖宗時,就進入了原始漢藏語的領域。這裡尚是一片“蠻荒”的處女地,敢於涉足的研究者為數極少。而法國漢學家向柏霖則是其中之一。

向柏霖教授精力極其旺盛,從布列塔尼語到印第安語,都是他的研究範疇,而他下工夫最深的,則是嘉絨語。我們經常可以聽到某地方言是古語一類說法,基本都是無根之談。而嘉絨語,才是目前中國漢藏語當中最為古老的。這種川西大山裡的小語言由於閉塞的環境,保留了很多原始漢藏語的面貌。向柏霖本業是嘉絨語學家,他在《西夏語歷史語音學與形態學綱要》(Esquisse de Phonologie et de Morphologie Historique du Tangoute)中對西夏語的研究,正借助了他對嘉絨語的豐富知識。

《西夏語歷史語音學與形態學綱要》的價值遠遠不限於西夏語。在研究過程中,向柏霖充分融入了自己對漢藏語言的了解。一邊是漢藏語中較早有書面資料的西夏語,一邊是現存最存古的嘉絨語。對這兩種語言的深入研討,不可避免地涉及對原始漢藏語——即漢語、藏語、緬甸語等語言的共同老祖宗——的探索。而對這兩種語言的研究,將對我們剖析漢藏語語音形態的演變起到極大的作用。通過向柏霖這一對原始漢藏語語音、詞匯、語法均有涉及的開創性研究,我們有了深入了解距今六七千年的祖先生活的機會。也正因如此,日本學者內藤丘才稱讚本書為“漢藏語言學研究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著作”。

未來,漢語歷史音韻學的進展,將對文字學、歷史學、交通學、考古學產生不可估量的貢獻。或許很快,我們就可以通過歷史音韻學這把鑰匙,打開通往祖先生活過的世界的大門。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網 http://www.thepaper.cn/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