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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遼防線:古戰道與回鑾碑的歷史記憶

  一、國防線之旅

  2015年9月6日至11日,短短六天時間,在冀豫兩省驅車行駛1000余公里,自北而南經過雄縣、保定、清苑、定州、正定、石家莊、趙縣、邯鄲、大名、安陽、湯陰、濮陽等11縣市,參觀從遠古至近代37處文物遺跡。這裡有五帝三代時期的顓頊玄宮、殷墟、羑裡文王演卦處,有戰國中山王陵、漢代中山王陵、曹操高陵,有儒家的子路祠、佛教的隆興寺,有近代的陸軍軍官學校與袁世凱大總統墓。至於尋宋,則有定州開元寺塔、徽宗大觀聖作之碑、湯陰嶽飛廟、安陽韓琦晝錦堂等宋代遺跡12種。可以說這是近年來各地尋古訪勝最過癮的一次,如果作為一個越人穿越到三千年前,僅憑這次旅行也要一心臣服於中原文化,但在2015年,隻覺得無數歷史文化符號堆砌在眼前,一時不知如何安放懷古之情。

  為了抵禦這種旅遊虛無感,我開始反思,旅途中能不能比在書本上更真切地體驗歷史情境?如果說尋宋之旅的意義不在於為史書作景點式的注腳,而是力圖發現不同於文本書寫的歷史認識,那麽這次尋宋之旅究竟能發現怎樣的宋代呢?

  這次尋宋之旅的最南端濮陽就是宋代的澶州,當時黃河在此穿流而過。這裡是遼軍南下的極端,公元1004年在此形成澶淵之盟。宋遼邊界隨之確定,以白溝河(今拒馬河)為界意味著雄州、霸州成為宋朝北部邊境,而雄州正是這次旅行的最北端。從今天的地圖上看,宋遼戰場或防線分布在今天河北、山西兩省。河北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但除了北宋,未見任何一個長治王朝的國防線分布在河北一帶。宋代疆域的這種特殊性,意味著這次尋宋其實是太行山以東的宋遼國防線之旅。今天某部中國戰爭史所繪《宋拒遼三道國防線圖》中,宋朝的第一道國防線跨越太行山,包括河北的霸州-雄州(縣)-遂城、山西的平型關-雁門關-寧武關;第二道防線在邢州-趙州(縣)-滄州一帶,第三道防線則在邢州(邢台)-大名-博州(聊城)一帶。突破了這三道國防線,遼軍便可抵達冬季結冰的黃河邊上的澶州了。

  

  今天在宋對遼國防線上又能尋訪到多少宋遼戰爭的歷史遺跡呢?上一篇(按:指《開元寺料敵塔下的離愁與悲歡》)所記定州開元寺塔雖然號稱“料敵塔”,畢竟是修成於和平時代的佛塔,而且宋代文獻並無“料敵”之說。除此之外,如果不考慮城牆遺址,可能就只有雄州古地道與濮陽回鑾碑了。

  歷史記憶是穿越時空的權力遊戲。如果歷史書寫通過刻意的呈現與遮蔽而遍設陷阱,那麽各種歷史紀念物簡直是霸佔歷史記憶的陽謀。與此相比,關於古地道與回鑾碑的歷史記憶就顯得相當曖昧。古地道秘藏千年,有些因為水澇灌入而重見天日,雖然多數專家願意相信這時宋代戰爭的遺物,但其具體功能眾說紛紜,而回鑾碑號稱澶淵之盟唯一物證卻不便宣傳。

  二、雄州古戰道

  從定州開元寺塔趕到雄縣將台路已是下午16時了,這裡是當地的裝修材料市場,木門、吊頂、瓷磚之類門市密布。喧囂街市之間,有一處店面大小、石獅守衛的仿古城門建築,門口樹著“宋遼邊關地道”的國保碑,“城門”上題有“宋遼古戰道”幾個金色大字。

雄州

  進入景區只是一片綠地,東面、北面各建一亭作為地道入口與出口。與第三天我和老沈在冉莊參觀抗戰時期的民間地道相比,磚砌的雄縣古地道顯得規整壯闊。開放的這段地道內安裝了照明設施,各處還擺放著“迷魂洞”、“藏兵洞”、“放燈處”、“休息處”之類的說明牌。參觀無需太多時間,景區的牆上也張貼著與古地道有關的圖文說明,有說雄州與霸州地道相通延綿60公里,有說分布上千平方公里的古戰道乃楊家第二代戰神楊六郎(楊延昭)所建。

  亭子是地道的出口與入口

  古地道

  關於河北的“宋遼邊關地道”,已有相當多的考古報告、研究論文及新聞報導,甚至還召開過一次專題學術研討會。綜合各種資訊可以整理出以下不無混亂的知識點:

  1、分布甚廣。河北境內的磚砌古地道分布於永清-霸州、雄縣、蠡縣、邯鄲各地,其中永清在澶淵之盟之後屬於遼國境內,霸州、雄州、蠡縣在宋對遼第一道國防線或附近,邯鄲在第二、三道國防線之間。

  2、史無明載。一般認為河北古地道修築於宋代,但是現在未見任何修築當時的記載。最早的文字記錄可能是清代方志,內容其實是古地道重見天日後的描述與推測。

  3、證據可疑。據稱目前有關古地道修築於宋代最確實可靠的證據是地道內發現宋遼時期瓷器,但各種資料中未見相關瓷器發現、鑒定的過程及實物照片,網上甚至有質疑瓷器乃發掘時人為帶入。

  4、時代不確定。多數意見認為宋遼邊境的古地道是澶淵之盟以前的產物,也有學者提出邯鄲等較南地域的古地道應該修築於宋金戰爭期間,少數人士則相信更可能是元明時期民間富戶躲避戰亂的場所。

  5、形態不明確。各地多有考古報告描繪古地道的結構與形製,但散布多地的古地道難以作為大型軍事工程使用。清代方志記載霸州與雄縣的古地道相互連通,據稱探測作業證實了這一點並為古地道贏得了“地下長城”的稱號,但相關探測報告似乎未曾公布。

  6、功能不明確。有秘密運輸、偷襲、避難等各種推測。

  7、修築者不明確。一般認為這些古地道是宋代軍方工程,但永清在劃界後屬遼國境內,因此永清地道修築者有可能是遼國軍方,而邯鄲古地道被認為是南宋抗金義軍甚至金國抗元軍民所修。

  8、民間傳說與史籍記載不能完全吻合。雄州一帶廣泛流傳著楊六郎(楊延昭)威鎮三關的故事,因而地方宣稱地道為楊延昭修築並以此大破遼軍。但楊延昭河北前線任職的治所在保州(保定)、莫州(今屬任丘)一帶,他指揮的戰役,包括著名的冰城計、羊山之伏,多發生在遂城(今屬保定)一帶。這些地方確實臨近雄州-霸州,也沒有證據可以排除楊延昭修地道的可能,但理論上講,雄、霸兩州軍政長官比楊延昭更有可能主持這項工程——如果古地道真的產生於北宋的話。

  9、永清、雄縣等地有古地道旅遊開發的各種嘗試,但總體上不算成功。

與古地道有關的圖文說明

楊延昭塑像

  羅列以上資訊並不是為了揭示今天有關古地道描述的缺陷,也無意還原比以往專家意見更加高明的古地道“真相”。第三天我們到訪的冉莊地道戰紀念館是著名的紅色教育基地,代表著迥異於傳統的政治文化觀念。通過比較不難發現,無論是宋代還是整個中國古代,漢文化中雖然也有忠烈廟,但絕少為戰爭本身樹立紀念碑。兵者不祥是司馬遷便開創的戰爭史敘述基調,甚至有人認為古代史書的戰爭史敘述只是文人史官的隨意想象。今天雄縣古戰道的曖昧,不正是一種戰爭隱晦文化的生動寫照?宋北方邊境發生的無數戰鬥故事,或許隻配作為民間故事“野蠻”流傳,軍人的戰鬥激情在史書中的地位,與長期壓抑於地下的古戰道也算相當契合。

  三、澶州回鑾碑

  9月6日尋訪定州開元寺塔與雄縣古戰道後,路經白洋澱趕至保定。9月7至8日參觀保定直隸總督部院、古蓮花池、大慈閣、天主教堂、滿城漢墓、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等。9月8日中午趕至清苑縣冉莊參觀地道戰紀念館,下午16至17時趕至正定縣在一寺四塔(隆興寺,天寧寺凌霄塔,開元寺須彌塔,臨濟寺澄靈塔,廣惠寺華塔)間走馬觀花。9月9日9 時,在石家莊參觀河北省博物館,極受震撼。下午趕至趙縣尋訪宋代的陀羅尼經幢、大觀聖作之碑、柏林禪寺塔,參觀著名的隋代趙州橋。9月10日上午在大名尋訪狄仁傑祠堂碑、宋代的大觀五禮碑及朱熹寫經碑,下午在濮陽參觀完戚城遺址、子路祠、顓頊玄宮之後,終於到達了這次尋宋之旅的最南端,尋訪據說是澶淵之盟的唯一遺跡——濮陽禦井街與新華街交叉口的回鑾碑。

澶州

  找到回鑾碑時一度陷入絕望,氣派的屋宇式大門上除了“回鑾碑”匾額,還掛著“保護歷史文化遺產,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我為老城點讚”的橫幅,門口角落裡堆著一摞疑似水泥包,然而大門緊鎖。沿圍牆繞了一圈,發現這裡作為文保部門正在施工整修,圍牆上張貼著暫停開放的告示。實在不能甘心,焦慮地敲開大門,好心的施工人員同意我們入內參觀。入內後又見兩座亭子,近處亭子內是所謂宋真宗飲用過的禦井,遠處亭子內便是所謂的回鑾碑。碑其實有三通,中間是原碑,銘文殘損嚴重,左碑是1978年當地政府據拓片製作的複製品,右碑則是民國時期對回鑾碑的題詩,三通石碑均以玻璃罩保護。

  氣派的屋宇式大門

  回鑾碑

  回鑾碑的內容是宋真宋親題禦詩《契丹出境》,據嘉靖《開州志》記載,詩曰:

  我為憂民切,戎車暫省方。征旗明愛日,利器瑩秋霜。

  銳旅懷忠節,群胡竄北荒。堅冰消巨浪,輕吹集嘉祥。

  繼好安邊境,和同樂小康。上天垂助順,回旆躍龍驤。

  碑亭前的說明石牌上介紹稱:

  此碑立於北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是宋、遼澶州之戰及澶淵之盟紀念碑,因上鐫宋真宗禦撰、宰相寇準書丹的《契丹出境》詩(又稱《回鑾詩》),故稱“契丹出境碑”或“回鑾碑”。

  這段文字存在兩個嚴重的知識錯誤,一是立碑時間並非宋真宗景德元年,而是至和二年(1055),二是題詩不但是宋真宗禦製,而且為其親書宸翰。

  2004年12月3至5日,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與濮陽市文化局等部門在濮陽聯合舉辦“澶淵之盟一千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其中李錫厚教授發表《論“澶淵之盟”非“城下之盟”》一文,從此論述澶淵之盟的基調由屈辱退讓轉變為開創太平之世。濮陽龍文化研究會的郭愛民先生則發表《宋“契丹出境”碑辨疑》,指出回鑾碑由寇準書丹、立於景德元年的說法出自1978年濮陽縣革委會重建碑亭時撰寫的《回鑾碑簡介》,並依據《玉海》等史料厘清了濮陽回鑾碑的來龍去脈。

  澶淵之盟形成後,宋真宗在澶州與群臣宴飲賦詩,並要求臣僚們唱和,包括隨行翰林學士楊億等均有和詩留存。但宋真宗回鑾時,並沒有將禦詩留在澶州。40余年後即慶歷八年(1048)的一天,宋真宗之子宋仁宗帶著近臣、宗室來到先皇帝紀念圖書館龍圖閣、天章閣,奉觀宋太宗的遊藝集與宋真宗澶州親征的詩作。又過了7年(至和二年1055),宋仁宗下令將宋真宗禦製親書的回鑾詩賜給澶州官府保管,並刻石收藏,兩年後又命宰相文彥博篆書碑額。今天所見回鑾碑原碑斷裂,文彥博篆書碑額早已無存,但無論如何,回鑾碑與寇準沒有直接關係。

  1945年陳毅奉命轉移時路過濮陽,作詩《秋過濮陽,月下與人談毛主席飛渝事》,其中有一句“能擲孤注寇萊好”,寇萊就是指寇準(寇準封萊國公)。歷史書寫中寇準在澶淵之盟中的作用過於突出、過於戲劇化了,幾乎是他一把攥著宋真宗渡過了黃河,而且據說他原本是堅持收復燕雲而不同意議和的。雖然私德有瑕疵,但士大夫們評價寇準“左右天子為大忠”,如此說來濮陽當地應該為寇準立碑塑像以資紀念,但對於宋廷而言這是不可想象的。宋真宗回鑾詩“繼好安邊境,和同樂小康”雖然指明了澶淵之盟為兩國民眾謀太平盛世的偉大意義,但宋廷從未為此樹立起類似唐蕃會盟碑那樣的紀念物,官方史書甚至刻意失載盟約內容,李燾為此在《續資治通鑒長編》感慨“景德元年誓書本,不知《真宗實錄》何故不載”。由此看來,宋朝軍民對於澶淵之盟是否值得隆重紀念是有疑問的,40余年後宋仁宗命令在濮陽為宋真宗回鑾詩刻石,可能只是兒子對父親煎熬歲月的私人追懷而已。

  四、保定古蓮花池的兩種宋碑

  其實在保定古蓮花池還無意中發現兩種宋碑,這讓歷史遺物與權力遊戲的關係顯得更加意味深長。

  宋代的保州已經接近國境線了,清代的保定是直隸省會,陸軍軍官學校更確立了保定在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我與老沈在保定住了兩晚,參觀各種景點,陸軍軍官學校的校長蔣百裡是我們同鄉,軍校畢業生們的不同事跡更是讓人感慨萬千。不過最有趣味的是古蓮花池,不但精致漂亮,而且不同時期的歷史遺跡層疊在一起,從金元時期的雪香園到明代的水鑒公署,從雍正年間的蓮池書院到乾隆年間的行宮。1948年保定解放之後,市政府整修古蓮花池,將城中廢棄寺觀、祠堂、官署的石料運至古蓮池,大量碑石也用作石料。今天有些石碑重新整理保護,因此古蓮池也是一個小小的“碑林”,比如其中就有“名垂宇宙”的馮鬱亭(馮玉祥父親)將軍的墓碑。

  古蓮花池

  在與宋朝本無關係的古蓮池,我們還尋得兩種宋碑,一是熙寧七年(1074)的《送皇儀使知保州事曹偃詩碑》,一是元祐四年(1089)的《送李誴移守保塞詩碑》,內容都是文人送武將出任保州的送行詩。其中曹偃是宋初名將曹彬之子,送行詩作者不詳,為李誴作送行詩的文人則包括很著名的蔡京。這些詩碑顯示宋代的邊塞武將十分在意與文官的交情,可見宋代的邊塞文化也有濃鬱計程車大夫氣息。

  碑刻

  不過現在所見詩碑並非原刻,而是80年代據舊拓複製。原碑也在景區之中,隻不過已在20世紀40年代末修建石橋過程中打砸碎裂而置於亂石之中了。兩通詩碑的歷史也算跌宕起伏,大概是文治與武功各自命運無常轉換的一個注腳吧。

  (吳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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