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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斌:日本失去的20年,對解決當下中國宏觀問題有何啟示

  文/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張斌

  為什麽亞洲最早實現工業化的是日本

  我們一般把明治維新視為日本走向現代化道路的起點。明治維新之前是德川幕府時代,德川幕府時代後期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佩裡率領的黑色艦隊來到日本,要求日本開放貿易。在經歷了一番抗爭之後,日本妥協,德川幕府時代結束,明治維新開始。

  日本看到了西方的強大力量,積極向西方學習,引入英國的議會制度,同時也引入了經濟、社會等領域的很多改革,包括廢除之前的身份等級制度。日本也有“士農工商”,但其中的“士”不是士大夫的“士”,而是武士的“士”,其他“農”“工”“商”的內涵與中國類似。廢除身份等級制度後,日本的勞動力市場流動更加靈活。

  此外,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廣泛推行義務教育,對改善其人力資本起到了很大的幫助。日本政府大力推進基礎設施建設,為產業成長奠定了基礎。日本政府還特別重視通過產業政策來引進和傳播西方先進的生產技術。日本還在明治維新後推行土地稅改革等。

  總而言之,日本比較徹底地學習西方,不只學習技術層面,也學習經濟制度、社會治理層面,放棄了很多原有的傳統,通過這種途徑走上了現代化的道路。

  從增長奇跡到經濟停滯的根源

  日本“失去的20年”,不只表現在經濟下行,同時還伴隨著持續的通貨緊縮。

  在簡單的供求曲線中,經濟下行的同時伴隨著嚴重通縮,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在需求面。供給面當然也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是針對這種宏觀指標的組合(產出和物價都在下降),更有力的解釋應該是在需求面。歐美主流經濟學家也把失去的20主要歸結為需求不足,比如伯南克、克魯格曼等。

  那麽,這個觀點對不對?《繁榮與停滯:日本經濟發展和轉型》一書給出了答案。

  該書作者是兩位非常著名的日本學者,有著非常豐富的政府工作經驗與學術背景。本書有著強有力的統計數據支撐,可以看出在2012年之後,“失去的20年”結束了。安倍政府在采取了極端的寬鬆貨幣政策支持需求擴張之後,日本經濟有了明顯恢復,迎來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最長的一輪經濟景氣周期,給“失去的20年”畫上了句號。

  靠著通過需求政策刺激需求,日本走出了“失去的20年”。所以,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主流觀點上,包括事後來看日本如何破局,都是通過需求面的辦法幫助日本走出失去的20

  我也比較認同日本“失去的20年”最主要還是需求問題。需求不足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學術界很有代表性的觀點是資產負債表衰退,即人們更願意儲蓄而不願意投資和消費。這與需求不足其實是一種鏡像關係。

  除此之外,還要注意到“失去的20年”在不同階段的表現是不一樣的。這20年不是一個故事,而是包含好幾段故事。比如1992~1997年間,在1991年日本“泡沫經濟”破滅之後,整個房地產價格大幅下跌,這對日本經濟的衝擊力非常大。這段衰退更多地可以被理解為“泡沫經濟”破滅之後的衰退。

  1997~2002年又是另外一個階段。其實在1996、1997年的時候,日本經濟有了一定恢復。但是緊接著日本加征了消費稅,東南亞爆發了金融危機,日本爆發了銀行業危機,大量金融機構破產,影響了全社會的信貸,從而影響了全社會的購買力,日本需求不足的問題重現並且進一步加重。其實,1997~2002年日本經濟下行的嚴重程度要比1992~1997年“泡沫經濟”破滅之後更加嚴重。

  2003~2007年這段時間,即小泉純一郎任職首相期間,日本經濟有一定的恢復,但沒過多久就發生了2008年次貸危機,接下來又是一輪明顯下行。

  事後,日本學者也在反思。每當經濟出現一點復甦,財政政策或者貨幣政策總要收緊一下,結果恢復進程還沒平穩,日本經濟就再次下行,導致財政又不得不進一步擴大支撐力度。1992年日本經濟進入衰退,在1997年剛剛有起色的時候,日本就開始上調消費稅,一下子把經濟的上升勢頭又按下去了。再疊加東南亞金融危機、銀行業危機,又給經濟帶來新的壓力。貨幣政策也是如此。2000年,經濟還沒有完全從銀行業危機中走出來時,日本政府取消了零利率政策。

  對此,很多從事宏觀經濟研究的學者會在政策層面著重批評兩點:一是經濟遇到困難的時候,刺激政策的力度不夠;二是經濟還沒有充分恢復的時候就開始緊縮。除了宏觀政策之外,監管政策也值得反思。在經歷了這麽久、這麽多的討論批評後,我們可以看到安倍政府非常堅決,使用了非常極端的貨幣政策,事後來看,其政策也確實見效了。

  日本處理貿易衝突的經驗教訓及啟發

  “廣場協議”導致日本經濟衰退,這在日本是一種非常小眾的觀點,從發生的時間來看,也對不上。在《繁榮與停滯:日本經濟發展和轉型》一書的兩位作者看來,不應該把廣場協議與日本經濟衰退聯繫到一起,廣場協議之後的盧浮宮協議與日本經濟泡沫的放大有一定關係。“盧浮宮協議”使得日本選擇了更低的利率,刺激了泡沫的放大。

  日美之間的主要衝突不在貨幣金融領域,而在貿易領域、產業政策領域。這裡面有幾點,現在可以為我們所借鑒。

  首先,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在某些領域與國際市場特別是美國產生競爭關係是不可避免的。

  其次,當美國要求開放市場、做出改變時,它有些要求並不合理,卻不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有些外部壓力推動了日本國內很多領域的改革,如貿易領域、產業領域、金融領域。就像中國當初加入WTO一樣,它其實幫助推動了國內的市場化改革,對經濟成長是有幫助的。有一些數量限制類政策(如限制產品出口數量)對日本產業發展非常不利。

  再次,日美衝突主要是在貿易和產業領域,並沒有太多外延,沒有過度擴大化,也沒有過度政治化。

  從日本應對這些來自美國的壓力的過程中,我們也能獲取一定的經驗教訓。比如,有些日本學者認為,日本的半導體產業曾經超過美國,到了20世紀90年代,日本的半導體產業在一定程度上被韓國、台灣趕超,這多少跟美日在半導體領域的貿易爭端有關。在應對貿易爭端的時候,日本采取了很多數量型政策而不是價格型政策,這些數量型政策對日本半導體產業的產量擴張、投資擴張和企業創新的打擊非常大

  最後,不要因為國際壓力而“綁架”國內政策,國內的政策目標應該處於優先地位。日本為了簽訂“盧浮宮協議”而采取低利率政策,不在乎國內的資產價格上漲、經濟過熱等現象,這是犧牲了利率去保匯率。事後來看,這樣做的代價是非常大的。

  如何制定和利用產業政策

  我們能夠向日本經歷學習的地方其實還有很多。綜觀這段歷史,我們至少能發現以下三個事實。

  第一個事實:二戰以來,無論是日本還是歐洲的德國、法國、意大利等快速趕超國家,都采取了產業政策,尤其是在經濟趕超的初期階段。產業政策又有多種類型,這裡指的不是為了度過蕭條期的產業政策,也不是基礎設施建設類的產業政策,而是幫助某些產業發展壯大的政策。

  第二個事實:從這些國家采取產業政策的過程中,能夠發現很多產業政策達不到預期效果,甚至可以說是失敗的,這樣的案例非常多。

  第三個事實:當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後,無論是日本還是前面列舉的歐洲國家,都在退出產業政策,不再明確大力扶持某些產業的發展,更多強調促進市場競爭的政策。

  為什麽會同時出現這幾個事實?這可能跟發展階段有關。當經濟處在趕超的初期階段,資本非常短缺時,無論日本還是歐洲國家,其產業政策更多的是一種信貸資源的配置,即在政府的調整下把更多的信貸資源配置給工業部門、製造業部門、基礎設施建設部門。比如,日本當時就非常強調將外匯儲備用在進口機械設備上,從而發展工業。在一個儲蓄不足、資本短缺、特別是外匯短缺的階段,政府用“有形的手”把資源優先配置給增長潛力更大、技術進步空間更大的工業部門。

  隨著經濟的不斷發展,資本和外匯儲備不再短缺,這個時候政府再去進行這種信貸資源的配置就意義不大了。

  隨著經濟複雜程度和產業複雜程度的提高,成功的產業政策會越來越難制定。到了一定的發展階段,特別是當資本不再短缺、外匯儲備不再短缺、經濟複雜程度不斷提升時,產業政策的效果就會比之前退化很多,成功的概率也會下降很多。這就需要重新調整產業政策,讓市場發揮更多力量,減少政府在產業層面的一些乾預,這樣可能效果會更好。

  日本經濟轉型期的一些關鍵教訓

  2008年次貸危機之後,在全球宏觀經濟政策領域的討論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是增長停滯,很多人會講到日本“失去的20年”,背後的根本性原因就是私人部門的投資意願非常低。如果投資不能充分消化儲蓄,接下來就會出現需求不足、通貨緊縮,經濟不能維持在潛在的產出水準上。

  打個比方,讓你的意願儲蓄和計劃投資重新回歸平衡的真實利率可能是-5%~-3%,這就意味著你需要大量的補貼投資,才能讓投資充分消化儲蓄。這是理想中的狀態,在現實中無法實現。在現實中,只能把真實利率降到-1%,達不到-3%或-5%的水準,這個時候儲蓄和投資是有缺口的,資源不能得到充分利用,經濟不能充分恢復到潛在產出水準,這是增長停滯在研究層面上的定義。

  不只是日本,次貸危機後,這個問題在不同程度上存在於發達國家,如今中國也存在這樣的問題。疫情之後,我們的居民儲蓄大幅攀升,而私人部門的投資意願大幅下降,這個時候,讓市場出清的真實利率應該大幅下降,但現實中並非如此。我們的政策利率調整有限,政策利率的下行幅度小於通脹的下行幅度,真實利率反而有些上升,不利於儲蓄和投資之間的再平衡。

  今天中國宏觀經濟復甦面臨的最突出的問題是真實利率過高,高於讓儲蓄和投資能夠重建平衡(市場出清)的中性真實利率。這與日本“失去的20年”和發達國家過去在金融危機之後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至少在宏觀經濟學意義上是一樣的。

  該如何解決?

  最應該首先響應的是政策利,可以把政策利率盡可能地下降,降到0也可以。如果由此帶來的真實利率下降幅度還是不夠,還是不能充分激勵私人部門的投資和消費支出,怎麽辦?這就需要財政政策,將私人部門的儲蓄和投資缺口資源充分利用起來。從實踐上看,用零利率或比較極端的寬鬆貨幣政策,基本上能解決這個問題。美國和歐洲在采取量化寬鬆政策之後,經濟上行、失業率下降、通脹緩慢攀升。日本安倍政府的“三支箭”,最主要的就是極端的寬鬆貨幣政策,也發揮了不錯的效果。日本的這段經驗對今天的我們很有啟示意義。

  中國可能會長期面臨類似的問題,因為經濟發展到一個階段,特別是工業化水準達到了一定階段之後,需求不足、增長停滯可能會是經常面臨的挑戰。通過周期性政策、總量政策能夠緩解這一問題,還需要通過結構性改革創造更好的投資環境。總量政策和結構政策並不衝突,有一個也總比沒有好。

  (本文作者介紹: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高級研究員、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全球宏觀經濟研究室原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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