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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部金庸劇,為什麽就不能有一部用吳語方言拍攝?

撰稿 | 程羽黑

在網上看到有人統計,截止2018年十月,金庸小說已經被改編成102部影視劇,這個數字還不包括最近熱播的《倚天屠龍記》。金庸只有十五部小說,平均下來每部小說差不多拍了七遍。一杯茶如果泡了七遍,無論喝茶的人還是泡茶的人,我都深表敬佩。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這一百來部影視劇,有粵語的,也有國語的,就是沒有吳語的。要知道金庸小說的內核語言是吳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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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3歲開始讀金庸小說,當我看到金庸寫楊過“賊忒嘻嘻”時,感到非常驚奇。這個詞從沒出現在此前我讀過的書上,但我奶奶經常說。我奶奶是浙江平湖人,這是個標準的吳語詞匯。那時候我的驚奇在於,我一直以為方言屬於日常生活,很土很low,是上不得台面的,更不可能出現在高大上的書本上,但居然有人把它寫進了書裡!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金庸是浙江海寧人。多年以後,我在電視上看到金庸接受採訪,他不擅言辭,加上他的國語帶著濃濃的口音,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這更加深了我的看法——他寫書時腦海中響動著的語言一定是吳語。我無法想象一個人能用自己不擅長的語言寫出數百萬字的佳作。

我想有人會拿《鹿鼎記》反駁我,因為《鹿鼎記》的主人公韋小寶操一口揚州話,揚州話屬於江淮官話,不是吳語。但我認為,《鹿鼎記》恰恰能佐證我的說法。

金庸在《鹿鼎記》裡刻意強調韋小寶的語言,時不時來一句“辣塊媽媽”,“乖乖龍地東”,我問過揚州的朋友和專門研究江淮官話的老師,他們都說,揚州話有“辣塊”,但沒聽過“辣塊媽媽”的說法,“乖乖龍地東”倒是有的,表驚歎,不過沒有“乖乖麽得命”常見。這說明什麽呢?這說明韋小寶說的話,與其說是江淮官話,毋寧說是吳語人群想象中的“江淮官話”。

金庸的青年時代大半在上海、杭州等地度過,那時對吳語人群來說,江淮官話有符號意義,略似大阪話在東京。東京的電視節目裡出現關西口音的人(《柯南》裡服部平次的口音),往往意味著他是一個喜劇角色。

關於江淮官話的符號意義,我可以舉個例子。五十年代上海拍過一部喜劇片《三毛學生意》,原作中並未強調人物講什麽語言,但拍成電影就成了江淮官話。六十年代後,隨著語言融合,這種現象就消失了,但那時金庸早已去了香港。韋小寶是一個帶有濃厚喜劇意味的角色,金庸為他選擇的語言也與其角色屬性相匹配,恰恰折射出作者本人屬於吳語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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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何典》、《海上花列傳》乃至近年金宇澄的《繁花》等強調吳語特色的作品,金庸小說的吳語色彩當然是淡的,所以我稱之為“內核吳語小說”,以與“吳語小說”區分。

金庸的這種寫法,其實是我國古代小說的主流,即把官話與方言結合,使其既能普及,又顯特色。據研究,《水滸傳》中就有很多吳語詞匯,《金瓶梅》則極具山東方言特點。王朔批金庸,說江浙廣東人的語言不好,寫不好小說。他認為北京人言文一致,江浙一帶的人用國語則與方言不合,所以寫作上稍遜一籌。王朔的邏輯是正確的,但金庸的內核恰恰是吳語。

還有一點要注意,王朔的北京話其實不是老北京話,而是建國後流行的帶一點京味的國語。老北京話應是《紅樓夢》、《兒女英雄傳》、子弟書裡的語言,所以稱呼王朔的小說有京味可以,稱之為老北京風味就有點尷尬了。我有一支親戚,明末就定居在北京,我少時住在他們家裡,那老輩人講的話才叫一個難懂,舌頭卷的跟說俄語似的。

我一向認為,小說也好,詩歌也好,優秀的文學作品中普世的成分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暗物質”藏在語言當中,所以一部作品,如果你無法掌握它的語言,便無法解鎖其中的重要信息。王朔的文學鑒賞力很高,但他不能欣賞金庸,我認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不懂吳語,所以不能感受金庸小說中的韻律和風情。

我記得王小波說過一句話,大意是現在我們已經有很成熟的書面語言了,不必再用難懂的方言寫作了。我覺得這話有其合理性,我也不太喜歡刻意強調方言的作品,那反而是一種迎合。但方言在現代文藝中仍有意義,何則?因為國語很現代、很正式,而方言,我們可以說很土,但另一方面,它很生活,很接地氣;前者是盛裝,後者是睡衣。一個人不大可能永遠盛裝(當然我也見過有些人睡覺都不卸妝),休息時總要穿上寬鬆的睡衣。

日本有個系列電影,中文名《寅次郎的故事》,主人公寅次郎一口關西腔。我總覺得用國語配音,似乎缺了點什麽,最好用方言配音。近年各種方言配音視頻火爆,正是方言生命力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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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金庸小說身上,因其自帶的古典屬性,我認為已有的影視劇中粵語更適合一些,國語版則太現代。對比一下95版(粵語)和06版(國語)的《神雕俠侶》中楊過向郭襄揭開面具的段落:

粵語版中的楊過(古天樂飾),像個平平無奇的鄉村青年,郭襄(李綺紅飾)則宛然鄰家小妹,兩人一開口,都帶著點土氣,顯得很古典。

國語版滿屏現代氣息,楊過(黃曉明飾)揭開面具,邪魅酷炫,仿佛剛從郭敬明的小說裡走出來。郭襄(楊冪飾)一派大蜜風范,聽到楊過答應了自己,嘴角微翹,那是酒托釣到凱子的表情。

最後我想再說兩句以結此文。現在有很多倡導保護方言的活動,但在公共生活中保留方言顯然越來越困難。我認為保護方言最好的方法,是拍攝優秀的方言影視作品。這也是方言在現代社會的真正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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