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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人說話為什麽聽著像日語

同時去過日本和浙江的人,常常會有這樣的疑惑:是我的錯覺嗎?為什麽浙江話聽起來這麽像日語?

這的確不是你的錯覺。

操著某些方言的中國人,在學日語時有著額外的屬性加成:這個日語詞的發音,跟我家鄉話簡直一模一樣啊!

2015年10月6日,日本大阪,道頓堀美食街 / 視覺中國

這樣的驚喜,大概會常常出現在浙江人的日語課上。來自江蘇的黃建香是上海交大日語系副教授,她曾承認,在學日語時“因為出生在吳地能佔到這方面便宜而沾沾自喜”。

為什麽浙江話跟日語如此相近,它們有什麽歷史淵源嗎?

聽起來真的很像

準確來說,“浙江話”並不是一種語言。

面積只有10萬平方公里的浙江省內,同時存在著吳語、閩語、客家話、贛語、官話……多種不同的方言。但這些語言對北方人來說,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聽不懂。

在這個方言的大觀園裡,依然有一種語言一騎絕塵,豔壓群芳,統治了浙江大部分地區——吳語。98%的浙江人以吳語為方言,一般來說,浙江話指的也是吳語。

浙江吳語有多像日語?看看它們的讀音就能略知一二。

常用詞如“行李”、“砂糖”、“簡單”,大部分數詞如“二”、“十”、“千”,浙江話聽起來都更接近日語發音。此外,日語中常用的形容詞接頭詞“お”與浙江話的“阿”、接尾詞“し”與浙江話的“希”在用法和發音上也非常相似。

2017年11月3日,日本東京,參加“七五三”節的孩子 / 視覺中國

這樣的例子在浙江話中還有很多。旅日華僑王仁乾曾經為了自學日語,在1884年編寫了《無師自通東語錄》。這本全中國第一部日語學習工具書,沒有一個日文字。它全都用浙江慈城方言注音,“母親”注音為“哈雲”、“妹妹”則用“衣木篤”表示。

幾個詞發音相同,並不足以讓浙江話聽起來像日語,更重要的是,它們的音調和節奏也相似。

日語的音調和國語差別很大,但和浙江話卻有些類似。

在國語裡,聲調的地位相當重要,比如“同窗”和“同床”,就完全是兩個意思了;在這樣的語言裡,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每個音節都有固定的聲調,門就是二聲(mén),大就是四聲( dà),無論如何組詞、成句,每個字的聲調一般不會輕易改變。

但日語卻是另一種操作。日語的一個字可能不止一個音節,每一個音節的聲調並不固定,而是取決於它在詞匯中的位置,重音位置的不同,代表的是不同的詞義。

以“hashi”為例,當重音在第一音拍時,這個單詞是“箸”(筷子),而當重音在第二個音拍則是“橋”(橋)。

日本,大阪心齋橋商業區 / 視覺中國

浙江話中也有與日語類似的現象。原因是在於浙江話中有非常複雜的連讀變調現象。即在一個詞組當中,某個字受到相鄰其他字的影響,聲調就會改變。比如溫州話當中,“飛機師”、“音樂會”後兩個字都產生了變調。

再比如,上海吳語中“陽”、“養”、“樣”三個字單獨念的時候都是一個音,但當把它們組成詞,放到句子中後,聲調卻變得不相同了。

其實很多中國方言裡都或多或少存在這種現象,但浙江話中更常見也更複雜。

此外,浙江話中還存在複元音逐漸單元音化的趨勢,元音變得越來越簡潔。如“甜”這個字的讀音,正從“dien”逐漸轉變為 “die”,更有少部分地區如溫州讀成“di”。

這一點與日語也有相似之處。日語只有單元音(あ、い、う、え、お分別對應/a/, /i/, /u/, /e/, /o/),國語則存在大量複元音如ai、ao、ei,所以日語和國語聽起來並不相似。反而是複元音逐漸弱化的浙江方言,顯得更接近日語。

2017年10月30日,日本東京,日本語的店名,中文讀起來很有意思 / 視覺中國

浙江話是一門非常古老的方言,繼承了許多中古漢語的語音特點,對外地人而言,聽懂浙江話的難度並不亞於聽懂一門外語。

對於不精通浙江話也不精通日語的大眾而言,很容易產生“相似”的感受。再加上得到幾個具體的詞匯作為佐證,就算對兩種語言絲毫沒有了解,也可以輕易下出定論:浙江話聽起來很像日語。

於是,聽感上的相似帶來了很多烏龍:說著純正溫州話的溫州人在北京被當成日本人,不明真相的北京群眾還熱情地稱讚“小夥子國語學得真好”。

日語中的吳音

這麽多理據在前,很難用一個“巧合”概括了事。事實上,日語的確與浙江話有淵源。

日語從古代中國引進了漢字,即便後來依然在致力於“去漢字化”,但日常使用中仍然可以看到大量的漢字。

2010年(平成22年)公布的《常用漢字表》共有2136字,構成了日本目前所使用的漢字的基礎。

2017年11月6日,日本東京,安倍晉三妻子安倍昭惠與美國梅拉尼婭前往當地一個四年級書法班參觀,並且共同書寫了日語字“和平” / 視覺中國

這麽多的漢字,怎麽讀?日語裡有兩種讀法:音讀和訓讀。訓讀是指用日語原有的發音,音讀則是模仿漢語的讀音。比如“青”字的音讀是“sei”(せい),而訓讀則是あお(ao);“戀”的音讀是“ren”(れん),訓讀是“koi”(こい)。

吳音就是音讀中的一種,也是傳入日本時間最長的音讀,在南北朝時期就進入了日本。

當時的吳音是江南地區的通行語音,因為古代江南屬於吳國,所以這種稱為吳音。而江南一帶是對外交流的重要港口,很自然的,吳音就隨同絲綢和瓷器一起漂洋過海,登上了日本的土地。

南京棲霞古寺,據說始建於南北朝 / 視覺中國

可以說,古代江南最成功的文化輸出,就是把吳音傳入了日本。1941年的《日本基本漢字》中收錄漢字3000個,音讀漢字中吳音佔了37.8%;到1981年,《常用漢字表》中吳音仍佔37.8%。

可惜吳音並沒有風光很久,到了隋唐時期,長安、洛陽地區的語言成為了華夏正統,傳入日本後被稱為“漢音”。日本朝廷大力推崇漢音,而吳音則被認為是地方音,難登大雅之堂。

但就像今天的上海人趕不走硬碟一樣,日語也趕不走土包子吳語。日本國史《日本書紀》就用漢音寫成,而記錄了日本上古神話故事的《古事記》則用吳音記載。

失落的吳音和許多古代文人一樣,抱上了佛腳。吳音在佛經中扎下了根。從此,兩種語音的分工日漸明確,佛教用語多使用吳音,儒學用語更多使用漢音。

2017年12月12日,日本京都,“日本漢字能力檢定協會”在京都市清水寺公布代表今年社會民情及大事件的年度漢字“北”字 / 視覺中國

公元798年,日本官方詔令記載:“用漢音,讀五經,明經之徒從之讀十三經也。如詩文雜書,吳漢雜用。佛書仍舊以吳音讀焉。”

直到如今,日本的佛經依然在用古漢語音誦讀,尤其以吳音為主。日本人若要一心向佛,還要去專門的佛教大學學習如何發音。

佛教用語往往十分穩定,極少發生改變,吳音也就沾了光,至今依然活躍在日本的佛教和文化界裡。

在佛經裡找到了一線生機的吳音,又得益於日本的島國優勢,極少受到其他語言的影響,保留了中古漢語的發音。這才得以在幾千年後,和當代的浙江話產生了奇妙的共鳴。

日語注音的《心經》 / benricho.org

同音不同命

不過,像又怎麽樣,浙江話和日語有著完全不同的命運軌跡。

想要聽懂日漫和日劇的中國年輕人,開始捧起了《中日交流標準日本語》,2015年已經有95萬以上的中國人在教育機構裡學習日語。

反觀吳語,一個曾經有7952萬人作為母語的方言,如今卻在一步步走向“安樂死”。

吳語愛好者“神樣胡桃”繪製了一份“6-20歲能夠熟練使用方言人群比例”的圖表。根據圖上的數據,西南官話區的雲貴川渝方言地位牢固不可動搖,比例最高的重慶,青少年熟練使用方言的比例高達97.5%,換言之,國語推廣工作在重慶的效果幾乎等於沒有。

而與之相比,吳語區的情況則顯得觸目驚心,情況最好的上海,僅有22.4%的青少年熟練使用方言,而最嚴重的寧波和蘇州,柱狀圖已經小到放不下一個數字。

在現實中,江浙滬地區吳語的生存太空的確不容樂觀。曾經的吳儂軟語如今已經被人們拋棄,國語成為了絕對的主角。

在浙江金華,67%的小學生出生後最先接觸、最先學習到的語言是國語,僅有29%的小學生和39%的初中生對方言的熟練程度高於國語;有37%的調查者曾經用方言與父母長輩交流,但後來逐漸慣用國語,與父母交流也改為使用國語。

這樣的變化,自然是因為標準的國語對個人發展、社會生活更有利。在254名調查者當中,54%的人認為家鄉話“非常親切”,但認為家鄉話“非常有用”的僅有27%,而75%的人認為國語“非常有用”。

不可否認,多年的國語推廣工作浙江成效極高。

1958年時,來到浙江的外地人還需要方言翻譯,才能和本地人交談。下放到浙江黃岩縣的青年高傅曾記錄:“這裡的方言很難懂,大部分通知都只能聽懂幾句。”

而如今,浙江小學、幼稚園學生的國語使用率早已高於方言,真正實現了“學好國語,走遍天下都不怕”。

同樣受到國語擠壓的,還有更南邊的閩南話和粵語。這兩種同樣歷史悠久的方言,和吳語一樣,跌入了使用率的谷底。

從上個世紀末開始,以深圳、廈門為主的大城市就以國語教育為主了,福建城區83%的兒童在交流中主要使用國語。

一山不能容二虎,國語強勢生長,方言就只能逐漸弱化。公司裡禁止說方言、使用方言者或國語不熟練者輕則罰款,重則開除的新聞屢見不鮮。

各類問答網站、論壇裡,“吳語的未來怎樣”的話題之下,幾乎所有的回帖都持非常悲觀的態度。很難想象這樣一門方言,曾經是古代紅遍南北的熱門IP,以至於清朝的北京人都以學吳語為時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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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全國國語排行榜”引發熱議》語文教學與研究2013年03期

[17]《吳儂軟語要“無語”了?調查:吳語熟語使用比例全國最低》揚子晚報2017年12月3日

[18]《慈城有本130多年前的“日語詞典” 用慈城話標注日語發音》寧波晚報2017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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