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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漢字是何時起源的

這是一篇讀書筆記。近二十年,不知為什麽,國際學術界對漢字起源和漢字性質的討論突然熱鬧起來。前不久,鄭也夫教授以新作《文明是副產品》見贈,邀我就他的書和漢字起源問題寫點感想。我說,您談的問題,我很有興趣,但我得把有關材料找來讀一讀,比較一下,再發議論,於是找了一些在我看來比較重要的書和文章,匆匆瀏覽後,寫了下面這些字。

李約瑟說,中國古代有四大發明。研究中國科技史的人說,何止四大,幾十種上百種都打不住(如華覺明先生)。不過,跟文明探源有關,考古學家說,文字、冶金、城市才最重要。漢字對中華文明的塑造,確實很重要。

文字,人類交流的重要手段

動物和動物交流,手段非常多。鳥有鳥言,獸有獸語,我們聽不懂。

它們的眼睛,有些是千里眼,特別尖。

它們的耳朵,有些是順風耳,特別靈。

它們的鼻子,往往可以代替眼睛和耳朵,即使黑咕隆咚,悄無聲息,也能嗅出一切。

它們的眼神臉色和肢體語言,也遠比人類發達。

它們還會做記號,比如在樹上蹭蹭,留下氣味,拿爪子撓撓,留幾個印兒,或者朝它撒泡尿,好像如今的小廣告。

它們還會收發信號,有些簡直是高科技(如遠紅外、超聲波、電磁波)。

這些本事,人類比不了。

人和人交流靠什麽?一靠聽覺信號(如語言),二靠視覺信號(如符號、圖象和文字)。

古代沒有電話、電報,更沒有手機、電腦,口說,耳聽,只能面對面。遠距離交流靠什麽?主要靠文字。

倉頡,傳說的文字發明者

中國古代有本書叫《世本》,內容是講中國貴族的世系,屬於刨根問底的書。這書的後面有個《作篇》,“作”的意思是發明。中國古代有哪些發明,這些發明的發明者是誰,古代沒有專利局,這是最早“注冊”的地方。

《作篇》佚文說,“伶倫造律呂”、“大撓作甲子”、“容成造歷”、“隸首作數”、“史皇作圖”、“倉頡作書”。宋衷注說,他們都是“黃帝史”。倉頡是傳說的文字發明者,秦代字書《倉頡篇》就是托他的大名。

倉頡何許人?實在虛無縹緲。我們只知道,他是古人心目中最最聰明的人。《漢書·古今人表》把人分為九等,聖人上上,仁人上中,智人上下。倉頡是智人中的頭一位。

古人講倉頡,漢代皆曰黃帝史,魏晉卻說古帝王。上博楚簡《容成氏》證明,後一說法戰國就有。古人所謂“黃帝史”,只是強調文字的發明與史官有關。

倉頡不過是漢字發明者的代名詞。

倉頡,古文字學家的祖師爺

中國,三百六十行,各行有各行的祖師爺。祖師爺,當然有人祭拜。

中國各地有很多倉頡廟(或倉聖祠)、倉頡陵(或倉頡墓),年代最早要數陝西白水縣史官鎮的倉頡廟和倉頡陵。此廟有漢延熹五年(162年)《倉頡廟碑》,現藏碑林博物館,我特意看過這通碑。《續漢書·郡國志》、《皇覽·塚墓記》說,倉頡葬於衙縣利陽亭南。衙縣即今白水縣。這類古跡,其實是為了填補“前不見古人”的遺憾,從“敬愛上穿鑿出來”(《紅樓夢》第五十一回賈寶玉語),讓後人有個憑吊之處。

古人說“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經》),“倉頡四目”(《倉頡廟碑》《論衡·骨相》),今人聽了,一笑置之,但文字發明確實是驚天地泣鬼神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

研究古文字,舊稱許學,許是許慎,“五經無雙許叔重”。許慎《說文解字》之前,《史籀》、《倉頡》最有名。古人相信,倉頡比史籀早,他才是發明古文字的第一人。

當年,王國維從日本回來,在上海哈同花園為哈同夫婦打工,受聘於他們辦的倉聖明智大學,為廣倉學宭編《學術叢編》,研究甲骨金文。哈同夫婦崇拜的倉聖就是我們這行的祖師爺。

王國維是倉學大師。

文字發明,從原始文字到成熟文字

中國,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多推黃帝時。考古學家說,那叫新石器時代。

中國的新石器時代,距今上萬年。各種新石器文化,歷年出土的陶器,上面多有刻劃符號。這些符號,哪些算文字,哪些不算,一向有爭論。學者為了區別文字和文字的前身,發明兩個詞,一個叫“成熟文字”(full writing),一個叫“原始文字”(proto-writing)。

成熟文字,目前可以確認,年代最早是商代文字,如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刻辭。比安陽殷墟年代早,有小雙橋遺址出土的朱書陶文,與殷墟文字寫法相似,或許可以算殷墟文字的前身。但比小雙橋陶文更早呢,因為材料不足,前後寫法連不起來,就不好說了。我們並不知道,成熟文字的上限在哪裡。

同樣,新石器時代出土的陶符,數量很大,哪些算原始文字,哪些不算,原始文字的上下限到底在哪裡,我們也不清楚。

這種說不清也要說的問題,便是所謂“文字起源”問題。

漢字在世界文字中的位置

殖民時代,歐洲歷史學以歐洲為中心,就像古代中國,我們也曾以我們為中心,其他國家,其他民族,只能入於蠻夷列傳、諸番志。歐洲的蠻夷列傳、諸番志叫東方學、民族學和民族志,研究對象是落後國家和落後民族,即所謂“他者”。

本來,情況明明是,歐洲受羅馬影響,羅馬受希臘影響,希臘受埃及、兩河流域以及小亞細亞和伊朗地區影響,但黑格爾說,東方只是鋪墊,希臘、羅馬、日爾曼才是世界歷史的巔峰,屬於最成熟、最健全的文明,其他文明都是早熟兒童,老人反而是小孩。這是十九世紀歐洲歷史學的通病。

其實,講文字起源,情況差不多。來國龍和鄭也夫說,歐洲語言學,從亞裡士多德到索緒爾,一直以拚音文字為出發點,把文字當口語(oral language)的附庸,帶有重語輕文的嚴重偏頗,這是問題的要害。

世界四大古文字,蘇美爾楔形字最早(說法不一,約前3200年),埃及聖書字其次(說法不一,約前3150年),安陽甲骨文(約前1200年)又其次,美洲瑪雅文最晚(約前500年,或說公元前650年、公元前800年)。

過去,受拚音文字優越論和文字單線進化論影響,很多人都以表音水準為文字發展定高下,認為拚音文字是世界文字發展的共同出路和最後歸宿,上述古文字只是拚音文字的史前史和化外史,漢字保存至今,屬於誤入進化死胡同,變成活化石。

這是所有誤解的出發點。

漢字和“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

文字起源是多源還是一源?蓋爾布(Ignace J. Gelb)有“激發擴散”說,以為世界文字同出一源,俱出美索不達米亞。這種一源說,早被證明是誤解。

漢字是獨立起源,但不是孤立發展。

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中國有“五大發現”。它們除殷墟甲骨、西域簡牘、敦煌卷子和大內檔案,還有一項是“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

王國維說的“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主要指絲綢之路中國段的古文字,如梵文、佉盧文、焉耆文、龜茲文、於闐文、粟特文、突厥文、回鶻文、藏文。此外,中國北方還有契丹文、西夏文、女真文、八思巴文、蒙古文、察合台文、滿文,南方還有彝文、傣文、東巴文。這些文字,多半是拚音文字,少數是方塊字。

中國有兩個古文字學會: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研究漢字系統的甲骨、金文和簡帛,中國民族古文字研究會研究漢字系統以外的古文字。

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十五:“昔造書之主,凡有三人。長名曰梵,其書右行;次曰佉盧,其書左行;少者蒼頡,其書下行。”

這是翻譯佛經遇到的三種文字。它是以佛經寫本和譯本的先後為早晚。

梵文從左往右寫,佉盧文從右往左寫,都是橫著寫。漢字不同,豎著寫。釋道世把漢字排在梵文和佉盧文之後是不對的。梵文和佉盧文並不比漢字早。

漢字與上述文字一直有來往,相互交流,相互影響,是個多元一體的文化圈。

突發說和過程說

研究漢字起源,有突發說和過程說。

突發說是語言學家從語言學定義出發,也可以叫定義說。此說強調,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不經人為設計,制定聽說讀寫的規則,不成其為文字;不經人為傳授,不可能成為交流工具。這就像打牌,光有牌,我們無法知道它的玩法,必須有人告你怎麽玩,你才知道怎麽玩。因此,文字發明不可能集思廣益、約定俗成。相反,它只能由一個權威機構,指派少數人或一個人,比如倉頡類的聰明人,在短時間內突然發明,一次性發明。

過程說,認為文字是複雜系統,不可能從無到有,一蹴而就,總得有個從簡單到複雜的準備過程。此說比較投合考古學家的口味。考古學的研究對象是大時段的歷史過程。他們希望從成熟文字往前追,找到更古老的文字,叫什麽無所謂,反正文字得有個前身,不可能無中生有。

現在,這兩種說法,突發說主於成熟文字,過程說主於原始文字。成熟文字是安陽甲骨文,前面只有陶符。陶符和甲骨文不一樣,陶符和陶符也不一樣,時間拉得很長。

鄭也夫說,陶符不是文字,但文字起源是漸變加突變。

問題是,文字起源的源有多早?漸變的漸有多長?突變和漸變,界限在哪裡?陶符如果都不算文字,那什麽算原始文字?成熟文字還有沒有前身?

定義是一把刀,歷史是一條河

過程說遭遇定義說,語言學家說,你們找到的那些符號,再多也沒用,再早也沒用,那都是符號,並不是文字。文字的定義很清楚,它是記錄語言的符號。語言是個系統。記錄語言的文字,不可能一個一個發明,或按指事-象形-會意-假借-形聲一類順序,分期分批創造。儘管考古學家搜集了很多資料,通過比較,說某些符號和某些符號像,某些符號和某些文字像,樣子很像,但持定義說者一棍子就把它打死了。他們說,符號不等於文字,文字是記錄語言,只有音節、詞義固定,有詞序和文法,可以讀出來講明白,這樣的符號才能叫文字。陶符,別說單個不算,就是寫成幾行也未必是,只要不表音,讀不出來,沒有連貫的思路和文義可尋,就不是文字。

考古有個難以擺脫的困境:語言學家刻意追尋的是聲音的痕跡,而考古學家面臨的卻是無聲世界,他們只能“用眼睛閱讀”。

現在,我們要想找到早期文字的過硬證據,只能從已知的文字體系,反向逆推——用饒宗頤的話講,就是“以後證前”。但反向逆推的結果是什麽?走著走著,線索就斷了,前途非常渺茫。殷墟文字相當成熟,前面沒有文字,後面一旦有了,就一應俱全。定義說是個要麽全無要麽全有的創世說,很像孫悟空出世,文字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符號是啞巴,只要找不到它和成熟文字的聯繫,它就不會開口講話。而不會開口講話的文字當然也就不能證明是文字。

可以證明的無須證明,不能證明的也無法證明,大家很尷尬。

定義是一把刀,符號、文字,一刀兩斷。歷史是一條河,抽刀斷水水更流。

定義說批判

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這個定義,從理論上講,似乎天衣無縫,顛撲不破,但對文字起源的探討,幾乎是廢話。如果說,成熟的文字才是文字,不成熟的文字就不是文字,說了等於沒說。定義是概念,不是歷史。與其削足適履,不如量體裁衣。

其實,研究漢字起源,我們不光需要一個定義,還需要理解其社會功能。我們更希望知道的是,它是因何種需要被發明,用什麽樣的文字記錄什麽樣的語言,文字演化進程的線索到底在哪裡。

2004年,來國龍專門批判過文字起源研究中的“語言學眼光”,“一是在文字起源研究中以是否表音作為界定成熟文字的唯一標準;二是在西方廣為流傳的單源單線的文字進化論和字母文字優越論”。他認為,真正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靠考古學。

最近,鄭也夫再次提起這個話題,則以哲學思考為切入點。他以德裡達的《論文字學》為武器,批判“亞裡士多德-盧梭-黑格爾-索緒爾”的語言中心主義,指出上述定義是以拚音文字為背景,並未參考世界四大古文字,特別是中國古文字,帶有重語輕文的嚴重偏頗。

他說,他想不到,定義說在中國比西方更有市場。

文字跟語言是什麽關係

文字有三要素,形、音、義。世界上的文字分兩大系統,一個以形為主,如上述四大古文字;一個以聲為主,如源出迦南字母的拚音文字。兩者都表音,兩者都表意。問題不在有什麽要素沒什麽要素,而在要素組合的形式不一樣。

這兩大系統的差異,不完全是由造字方法的不同所造成。技術上的差異,背後有文化上的差異。關鍵還是語言系統不同,國家形態不同,不同文化對文字的需求不同。

漢字是早期文字的嫡傳,和蘇美爾、埃及、瑪雅等系統的文字類似,是以符號類或圖形類的構形要素,通過排列組合,用字形變化表達語音、語義的變化,視覺效果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

拚音文字不一樣,它用字母記音,主要靠音位、音節的排列組合來表意,語言變化主要靠聽覺效果。字母,形體簡單,數量有限,隻起記音符號的作用,視覺效果被降到最低。

拚音文字既然以聲為主,當然強調以語控文,把文字當語言的附庸,把文字學視為語言學的一部分。

漢字不同,文字、語言並不對等。不但不對等,還脫離語言,超越語言,反客為主,君臨口語之上,成為控制語言的東西。中國傳統小學,文字學是排在前面,我們的音韻學,我們的訓詁學,都是附麗於文字學。

文字跟符號、圖畫是什麽關係

文字是符號。符號有很多種,外延比文字大。文字只是符號之一種。

這裡所謂符號(sign、signal、mark、logotype)是指視覺符號。可視符號,從實際使用看,可以讀,也可以不讀,相對獨立,跟今天的符號沒什麽兩樣。可讀符號只是可視符號中的一種。

符號和圖畫有關,但不等於圖畫。圖畫,狀物圖形、抒情寫意、供人觀賞,跟符號的功能不一樣。

符號和圖畫的根本區別,不在描摹工細還是抽象寫意,而在其指代性,即符號是一種代碼。代碼有數字碼,有符號碼,有圖形碼,早期文字兼而有之。

郭沫若把中國新石器時代的早期符號分成兩大系統:刻劃符號和圖形符號。前者以半坡遺址的陶符為代表,多為點線式的幾何形符號;後者以大汶口遺址的陶符為代表,多為用線條勾勒的圖形符號(這兩類符號,不盡出於刻,也有用毛筆硬筆書寫者)。他把這兩類符號稱為指事、象形兩大系統,分別當作漢字的兩個源頭。他認為,商代有兩種族徽,一種是“刻劃系統的族徽”(包括今所謂“數字卦”),一種是“圖形系統的族徽”。這兩種“族徽”即源自陶器上的這兩類符號。這種類型學的劃分對裘錫圭有重要影響,但裘先生更看重的是圖形符號。

文字並非符號之全部。文字出現前有符號,文字出現後也有符號,文字外有符號,文字內也有符號,文字本身就是由符號組成,文字本身就是符號。

我們不能說,所有符號都是文字,但也不能說,文字與符號毫無關係。這就像人與猿有別,人、猿分手後,人是人,猿是猿,你說人與猿不同,這是對的,但不能說人與猿毫無關係。人是從類人猿進化而來。類人猿,上與猿,下與人都有關係。

漢字以形聲字為主,形聲字的形旁是符號,聲旁也是符號。形符主形,以形別意,強調可視性,但單獨使用,照樣離不開聲。聲符主聲,以聲別意,強調可讀性,但單獨使用,照樣離不開形。

聲符和形符,其別不在於形,而在功能。聲符多半與字義孳乳的連續性和同音假借的替代作用有關,形符多半起分類、區別和限定的作用。兩者互為經緯。

他山之石和此山之玉

語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出《詩·小雅·鶴鳴》)。他山之石,古人叫厝,字亦作錯。

現在講漢字起源,學者多借鑒蘇美爾、埃及、瑪雅的古文字,立說於比較研究。蘇美爾楔形文字,進化分四階段:陶符-陶籌-原始楔形文字-成熟楔形文字。受這一進化模式啟發,有些學者認為,漢字的進化應與之相似,也是從陶符發展而來,所謂原始文字,主要功能是記數記名,不一定有固定讀音,更沒有固定的詞序和文法,比如拱玉書、顏海英、葛英會就這麽看。

葛英會認為,中國史前的刻劃符號,記數符號是原始數字,記名符號是早期象形字,記數符號早於記名符號,漢字的發明可能與古人傳說的結繩、契刻、籌策有關。此即所謂“先數後文”說。但另一方面,他強調說,通常所謂的幾何形符號是象形符號或象形符號的抽象化,不應稱為指事符號。他又把象形符號看作原始文字的主流。

現在,借鑒西亞模式,尋找王名表、習字表和簿書統計,似乎是探討文字起源的幾個主要途徑。比較研究很重要,但不能代替漢字本身的研究。

陶符在中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分屬不同的文化類型,不能混為一談。它的歷史也很長,即使晚近,粗瓷大碗、磚頭瓦片上照樣有之。現在主張陶符是原始文字者,意見並不統一。

事實上,陶符是個混沌。所謂原始文字,標準是什麽,尺度寬一點還是窄一點,結果可能大不一樣。

陶符的年代

來國龍、鄭也夫批評語言中心主義,認為定義說和突變說不能解決漢字起源問題。現在受上述模式啟發,很多學者相信,殷墟文字之前肯定有一個準備過程。這個過程有多長,有各種推測。過去,陳夢家說,至少得上推五百年,即至少在公元前1700年左右。

中國史前的刻劃符號,賈湖遺址所出(約前6000年)最早,是否為原始文字,爭議比較大。半坡遺址所出(約前4500年),裘錫圭叫甲類符號。大汶口遺址所出(約前2700-2500年),裘錫圭叫乙類符號。郭沫若認為,甲類符號早於乙類符號,是最早的文字。裘錫圭相反,認為甲類符號不是文字,乙類符號記名物,才更接近語言學家定義的文字。正是基於這種理解,他曾一度把大汶口陶文的族名符號視為類似商代族徽的符號(1978年)。雖然後來他又放棄此說,認為兩種符號都不是文字(1989年A、1993年)。他說漢字形成完整的文字體系約在夏商之際(1978年)。他說的夏商之際,其實並非通常認為的夏商之際,而是約公元前第三千紀的中期(1989年A),也就是公元前2500年左右。可見他是拿乙類符號作原始文字的下限,把成熟文字的出現放在這一時間後。

再晚,丁公遺址所出(約前2300-1800年)、龍虯莊遺址所出(約前2000年),屬於廣義的龍山時代。中國進入銅石並用時期,城市遍地開花,開始出現成行成片的符號。很多人說,這些總該是原始文字了吧,但裘錫圭說,這些符號是“走入歧途的原始文字”,無法斷定與作為成熟文字的甲骨文有關(1993年)。

中國人,心中往往有個潛台詞,夏、商、周三代才是最早的文明。許巨集把公元前2000年的“陶寺革命”視為中國文明的起點。1984年陶寺遺址出土陶扁壺上有兩個符號,引發種種猜測。很多人都認為,公元前2000年左右,無論如何,中國應該有文字了。《史記》有夏世系,更加強了這類聯想的信心。裘錫圭說,“夏代有完整的世系流傳下來這件事,就是原始文字有了巨大改進的反映。這種改進為漢字在夏商之際形成完整的文字體系打下了基礎。”(1978年)

商代,小雙橋遺址出土的陶文,其絕對年代為公元前1435-1412年。從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400年,這段時間很關鍵。問題是,研究這一段,目前還缺乏線索,前後關係並不清楚。

禮儀說和管理說

文字是幹什麽用的?向有二說,一說為了宗教禮儀,比如祭祀、禱告、占卜、祈禳;一說為了國家管理,比如財會收支、商貿往來、政令頒行、史事記載。

表面看,埃及的聖書體偏於前者,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偏於後者;歐洲中世紀的拉丁文偏於前者,秦漢以來的漢字偏於後者。其實,各國文字差不多都有這兩種功能,僧侶用它通神,官吏用它管理,都是為了統治百姓。文字跟國家權力分不開。

禮儀說,從宗教著眼,說文字主要不是寫給人看的,而是寫給神看的,比如芝加哥大學東方研究所展出的亞述石刻,本來文字朝裡砌在牆上,從外邊看,什麽也看不見。它的文字就是寫給神看的。

中國,甲骨文是占卜文字,當然是用來求取神喻。青銅器是禮器,也毫無問題。商周銅器,銘文多在內底,小口深腹的觚,不打光,朝裡瞅,啥也看不見,拓時得拿個長長的鑷子夾著很小的拓包,伸到裡面拓,有人說,這肯定也是給神看的。

現在,羅泰強調禮儀,主張金文主要是寫給神祖看的,屬於宗教文書。波斯特蓋特、汪濤、威爾金森、貝格利和王海成強調管理,認為古代書寫材料的主體是簡冊一類軟材料,甲骨文和金文是刻鑄在硬材料上,前者易腐,早就爛掉,現在看不到。

其實,甲骨、金文只是商周文字的一部分。禮儀說和管理說只是各執一偏。

漢字和史官

上面提到,古人有“倉頡為黃帝史”一說,這個身份很重要。古人喜歡這麽講,主要是為了強調,文字和史官分不開。

史字,《說文》以為“從又持中”,或說此即“允執厥中”。但許慎所謂的這個中,和古文字的中不一樣,中間不是圓圈,而是開口朝上的器物。其棍狀物,有人說是簡,有人說是筆。如果是簡(只有一枚簡),下面的器物可能是櫝;如果是筆,下面的器物可能是硯。這個中到底是什麽意思,學者有各種猜測。

江永說“凡官府簿書謂之中”,把史與書聯繫在一起。中國所謂書,寫字的行為叫書(書寫),寫下來的字叫書(文字),書於竹帛,成為閱讀材料也叫書(竹書、帛書、紙書)。

王國維受他啟發,作《釋史》,說“周六官之屬掌文書者”謂之“史”,“史之職專以藏書、讀書、作書為事。其字所以從中,自當為盛策之器”。王氏以中為盛策之器,學者有不同意見,但史與書有關,與識文斷字(literacy)有關,這個判斷沒有錯。

歷代官府收藏的檔案文書是本來意義上的書,即狹義的史書。諸子尊奉的經典,如儒墨盛稱的三大經典,《詩》《書》《易》,即來自史官的典藏。諸子拿這些古書說事,對當代政治發議論,成為今哲學史、思想史、學術史的寶庫,也是一種特殊的史書。後世的史書更是層出不窮。

中華文明跟其他文明比,歷史連貫史書多是一大特點,史官文化特別發達。

史官是幹什麽的

《國語·鄭語》說,人類早期,家為巫史,巫史不分,後來絕地天通,通神要靠官,由管理宗教事務的官員代表他們與神靈交通,就像早期民主發展出代議製,得由大富大貴代表老百姓。

西周金文,官分天地:天官叫大史寮,分祝、宗、卜、史,主要掌宗教事務;地官叫卿事寮,分司土、司馬、司工,主要掌世俗管理。《周禮》六官是從天地二官分化。

史官本來與宗教活動有關,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悉貴族世系和他們的禮儀,還擅長占卜,跟西方的僧侶差不多,也是壟斷宗教和壟斷知識的人。但中國歷史,大趨勢是國家大一統,宗教多元化,史官與祝、宗、卜日益疏遠,逐漸向世俗管理靠攏,以記載政事、政務為職事。世俗管理的日常工作也靠書史支撐。

甲骨文,史與吏,吏與事,本來就是一個字。

士文化來自史文化。士文化發展為官文化。官者,管理人員之謂也。

中國的官文化特別發達。

秦漢以來,讀書才能做官,寫字跟做官有關。帝國的運行靠文官政治。

誰來書寫

治大地域國家,主要靠書(抄寫檔案)與數(財會審計)。寫字和計數是兩種最基本的管理功能。我跟漢學家交流,他們常問,中國寫字的人是什麽人?他們是僧侶或奴隸嗎?我說不是,中國寫字,早期靠祝、宗、卜、史,特別是書史。

下面是幾個例子:

1.師旂鼎:“引以告中史書。”

2.鼎:“史留受(授)王令(命)書。”

3.鼎:“史黹受(授)王令(命)書。”

4.頌鼎、頌簋、頌壺:“尹氏受(授)王令(命)書。”

5.格伯簋:“厥書史戠、武,立成”。

書史是史官中的下級官員,負責用簡冊記錄政令和抄寫檔案,早期歸作冊管。銅器銘文雖然不是書寫主體(甲骨文也不是),但會轉引這類記錄。秦漢以來,這類小吏叫書吏或刀筆吏,明清也叫刑名師爺。書史類似今之所謂書記員,寫字是基本功。文人士大夫,準備當官或已經當官的人,都拿寫字當看家本事。

許慎《說文解字序》引《尉律》:“學僮十七已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太史,並課最者以為尚書史,書或不正,輒舉劾之。”

張家山274號墓出土的漢律是公元前186年以前的漢律,年代比《說文》引《尉律》應當更早。其中《史律》規定,學童十七歲學史、卜、祝,考試各有要求。史科習史書(《史籀》)十五篇,能讀能寫五千字,方得為史,又以八體試之,課其最者以為尚書卒史:卜科也學史書,能讀能寫三千字,並以卜書三千字測試其預測能力,卜九中七,方得為卜;祝科習祝書十四章,能背祝書七千字以上,方得為祝。

拚音文字,認字簡單,難在文法。我國不一樣,字是個頂個,至少要背幾千字,才勉強夠用。

秦代,以吏為師,以法為書,光靠書史抄不過來。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說,書史有罪,罰為史隸。史隸是抄書的犯人。隸書叫隸書,就是這麽來的。

敦煌出土釋道經卷,不是主流。市場上,有人代寫書信,更不是主流。

文章來源:北大清華講座

轉自:墨香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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