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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劇《娘道》熱播,“母親”就該舍命付出?

最近有部神劇《娘道》火了。假期陪爸媽看《娘道》#上了微博熱搜,不少年輕網友感概“原來我不是一個人”。這部名字都透著一股“不同尋常”氣息的電視劇,在長達76集的篇幅裡講述了一位“民國瑪麗蘇”瑛娘跌宕起伏的“傳奇一生”——

她,身世坎坷,死裡逃學生,陰差陽錯嫁給了富家二少爺,因腹中有子才被婆家認可;

她,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給少爺生個兒子報答救命之恩:為了生兒子,我這條賤命算什麽!

她,人見人愛,包括反派,丈夫小叔子團長土匪……想娶她的人可以組成一個加強排;

她,丈夫早逝,為奸人所害,與孩子們分離後苦苦尋子,譜寫了一曲“女子柔弱,為母則剛”的“悲壯凱歌”……

電視劇《娘道》劇照。

劇集主題鮮明,立意集中,就差把“封建糟粕”四個字當劇名。年輕人滿臉黑線,長輩們卻看得樂呵,畢竟狗血不問邏輯,套路總得人心。在今年不景氣的電視劇市場中,《娘道》收視率長時期霸居第一,有媒體戲稱接下來說不定會上演“收視率超過評分”的盛況。(《娘道》收視率破2%,豆瓣評分2.8)

《娘道》豆瓣頁面,網友給出了2.8的評分,創歷史新低。

《娘道》的官方主旨據稱是為了表現“娘之道”:“哺而無求,養而無求,舍命而無求。”從賣身葬父到嫁人生子,瑛娘的行為動機為父、為夫、為子,就是不為己。這種舍命付出的犧牲做派是國產電視劇中“母親”形象的主流元素之一。當女性成為母親,很多人似乎習慣剝奪她身為自我的存在,將她扁平化為“母親”這一身份的容器。

而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裡,“母親”這一形象在影視劇中經歷了複雜的變遷。從單一扁平的“母親”到相對多元立體的“母親”,這一點進步凝聚了不少艱難的努力。而一部《娘道》的刷屏盛行,則讓我們看到,“犧牲、奉獻、無私”這一扁平化的母親形象,仍然具有牢固的根基。

撰文 | 安安

國產影視的良母想象

革命母親、完美聖母到多元化母親

中國電視劇拍攝嘗試始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但礙於技術限制,當時的電視劇都是邊拍邊播的直播單元劇,與今日的連續劇有很大區別,且產量有限。在改革開放之前,影視對“母親”形象的呈現多由電影來完成。

建國以前,中國電影中的母親形象具有較為濃厚的傳統的色彩,她們幾乎都是吃苦耐勞辛勤奉獻的慈母,“寡母”形象尤為多見。如早期故事長片《孤兒救祖記》(1923年)中的母親余蔚如,她遭人陷害被趕出家門,孤身一人養育兒子成年。飾演余蔚如的女星王漢倫因這部電影一炮而紅,此後在銀幕上扮演了很多“寡婦”“棄婦”角色。王漢倫本人投身電影界正是因不滿女性在家庭中只能依附於男性的地位,想為中國女性出一口氣,可當她在銀幕上扮演起“母親”,她只是一個通過表現孤苦無依、任勞任怨來烘托母愛偉大、博得觀眾同情的模板化存在。

《孤兒救祖記》劇照,右為王漢倫飾演的寡母形象余蔚如。

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二三十年間,銀幕故事轉向了革命敘事,這一時期的“母親”呈現通常為表達革命主旨服務。如在1961年的電影《革命家庭》中,來自鄉村的母親周蓮原本對革命一無所知,他的丈夫是北伐軍中的共產黨,在大革命失敗後慘遭殺害。成為“寡母”的周蓮認識到階級鬥爭的殘酷,攜子赴上海參與地下黨的工作。周蓮所代表的“革命母親”形象最開始通常是舊式思想的受害者,她們需要被丈夫、子女或者組織開蒙教化,逐漸成為無性別色彩的革命戰士。在“革命母親”相關敘事中,“寡母”“偉大母愛”仍然是流行元素,“賢妻良母”依然存在,但由於革命文本將敘事範圍從“小家”擴展至“大家”,“母親”的形象因此沒有停留於日常人倫,在必要的時候,需要為革命讓步。

《革命家庭》海報。

到了八九十年代,電視劇飛速發展,此時影視作品對“母親”的呈現走出了革命敘事,重回“良母”模式。如謝晉電影《清涼寺鍾聲》中撫養日本棄嬰的“羊角大娘”,再如電視劇《渴望》中待棄嬰視如己出的主角“劉慧芳”。隨著影視作品逐漸大眾化,影視螢幕中逐漸出現了一類頗受大眾歡迎的“苦情母親”,她們多出自於底層,大多喪父,為照顧家庭子女任勞任怨。如1994年的電影《九香》,女主九香的丈夫在暴風雪中喪命,她從倒塌的房子中救出了5個孩子,獨自撫養他們長大成人。

九十年代末以來,中國社會處於急速轉變之中,越來越多的女性走出家門,擁有了職業身份,不再隻限制於家庭之中。如演員王姬便在《血玲瓏》等電視劇中塑造了一系列女強人母親的形象。如今我們可以看到非常多元的母親形象。有《甄嬛傳》中的曹貴人,為保自己與女兒的前程步步為營;有《小別離》中為女兒學習焦慮的白領媽媽;有《歡樂頌》中向女兒張口要錢補貼弟弟的母親;以及不計其數的“惡婆婆”“恨嫁媽”……

《小別離》與《歡樂頌》劇照。如今我們在影視劇中看到的母親形象更為複雜、多元。

母親形象的多元折射了我們當下社會的複雜,但我們的影視作品對“賢妻良母”、對女性之於家庭付出的歌頌並未間斷。如《春天后母心》中的劉雪華飾演的後母,在兵荒馬亂中照顧癡傻老人、和五個不同血緣的孩子;最近的案例可見於熱播諜戰劇《偽裝者》,劇中的“大姐”為三個弟弟、為了家庭付出了一切。影視作品中既有理想的母親,自然也有作為反面的母親。如《情深深雨濛濛》中的王雪琴,雖然今日網絡環境下,人們開始認可她為了自己的生活與愛情大膽而為,但不溫順賢良的她在當時追劇人的眼中,是惡毒的代名詞,不怪其結局悲慘。

“偉大”“犧牲”敘事與制度化母愛

母愛來源於去個性化的自然本性?

《娘道》的出現讓年輕人詫異,為什麽2018年還會存在如此明顯物質化女性和母親的作品。道理很簡單,因為有人看。它對於母親的傳統賢良呈現得過於“赤裸裸”,但這確實符合老一輩人對於合格母親的想象。

《娘道》劇照。

“賢妻良母”劇情中往往伴隨著“偉大”與“犧牲”敘事,這在苦情母親相關作品中尤為明顯。如“母親”專業戶演員張少華2008年的作品《我的醜娘》中,從鄉下到城裡的兒子娶了城裡的漂亮媳婦兒,害怕母親長得醜影響自己的婚事,將母親拒之門外。母親卻一直為兒子默默付出。有網友評論道:“母愛真偉大啊!不求回報啊!”

《我的醜娘》劇照。

然而問題在於,為什麽在表現母愛的偉大的時候,母親都是無私的,無欲無求的?她本人的個性呢?她自己的生活和掙扎呢?社會學研究者羅牧在《死亡與性別:喪母之痛的女性主義自我民族志研究》中,講到自己來自於單親家庭,他的母親是大家都認可的好媽媽,直到她因為疾病過世,羅牧才知道原來母親有一位沒有告知他的男性伴侶。他因此反思,母親也是一位獨立的個體,然而除了“母親”這一身份之外,她生活的喜怒哀樂,身為兒子的他盡然知之甚少。

這種情況在我們的生活中並不少見,在賢妻良母敘事統攝下的影視作品中更是稀松平常。當一名女性成為了母親,她的一切都要服從於這個身份。我們所歌頌的“偉大”母愛、“無私”母愛,其實是在推崇讓女性消解掉自己獨立情緒的制度化母性。

《女人所生:作為體驗與成規的母性》作者: [美]艾德麗安·裡奇 版本: 重慶出版社 2008年1月

“制度化母性”概念來自於美國女性主義學者亞德利安·裡奇(Adrienne Rich),她在《女人所生:作為體驗與成規的母性》一書中討論了“母性”的來源。她說母性是對女性神聖的召喚,但制度化的母性束縛了女性,母性被父權利用,讓女性自然地接受了生兒育女是她人生的重要內容。女性成為母親後不能擁有自我,她不能擁有壞脾氣,不能給孩子樹立榜樣。女性的憤怒威脅著母性體制,母愛必須是持續的,無條件的,關愛和憤怒不能同時存在。

制度化的母性要求女性具有“母性”的本能而不具有智慧,要求她們無私而不是自我實現,要求她們建立同他人的關係而不是創建自我。父權制度要求女性承擔延續種族所需要的痛苦合自我否定,而且要求女性對自己的生存現狀不加質疑。

——《母親身份研究讀本》

《母親身份研究》編者: 劉岩 版本: 武漢大學出版社 2007年7月

“母愛是偉大的”“母愛是不求回報的”,此類話語背後隱含的前提是“母愛”來源於自然本性,而這種本性在父權體制下被塑造成去個性化的形態。有人或許想用自然主義說辭來為此辯解,說母愛是人體激素的結果,人類無法違抗等等。然而這背後存在邏輯謬誤。在體外子宮技術還未實現、女性仍未從人類繁衍重擔中解脫出來的當下,女性=子宮=母親的人生等式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完美得如歐拉公式,這忽視了女性願不願意當母親,願意怎樣當母親,是她的個人選擇。

真實生活中的女性,並不像《春天后母心》中的後母,也不像《我的醜娘》中的醜娘,她們有自己的愛恨,有自己的喜樂。

“母愛是自私的”

每位母親首先都是一名女性

“母性通常是顧影自憐,無私利他,白日幻夢,真心誠意,信仰不堅,虔誠奉獻合憤世嫉俗等品質的奇怪組合。”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這樣描述母性。她還討論了人們對於“母性”認知的兩個誤區:人們以為母性足以給女性的生活帶上桂冠,但真實情況遠非如此,母親身份並不能賦予女性生活以真正意義;人們以為孩子在母親的懷抱裡是幸福的,事實上母愛不是天生的,父母雙方童年時期的經歷、父母的矛盾衝突都會給孩子的成長帶來陰影。

《第二性》作者: [法] 西蒙娜·德·波伏娃 譯者: 鄭克魯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年9月

所以母性是複雜的,母愛也是複雜的,用“無私”一詞籠統的指代是不恰當的。

國慶期間,女性題材電影《找到你》因為真實地塑造了兩位來自不同階級的母親讓人耳目一新。在結尾的自白中,姚晨飾演的白領母親說道:“其實母愛是自私的。”因為絕大多數女性在當母親以後其實並沒有做好準備接受一個幼小生命毫無保留的依賴。這句話還可以從另外一個方向解讀,母愛是單向的,是受母親自己掌控的,且多服從於母親自我的價值實現標準;母性是身為母親的女性的一個側面,而不應是外界施加的強製標準,更不應是剝奪女性自由的制度化存在。

《找到你》劇照。

可遺憾的是,現在大眾流行影視作品中,仍然存在被父權理想化、體制化的母親形象。《娘道》的批判之聲鋪天蓋地而來,導演曾回應說他在展現真實,批判封建糟粕。這句解釋著實站不住腳,飛一般的“抓馬”(drama)劇情與真實相距太遠不說,批判封建糟粕需要讓人看到主角深陷其中的痛苦,可是《娘道》中的瑛娘一點都不為自己的辛勤付出而感到精神上的痛苦和無力。

即便是像《找到你》這樣表現女性掙扎的電影,在電影宣傳時仍將重點放於“偉大的母愛”之上——“愛,不釋手”。馬伊琍飾演的保姆孫芳雖然對孩子付出了所有,但在影片中她首先是她自己,影片的重點其實落腳在她的無力,身為女性的無力。這個角色的悲劇性似乎無方法可解,姚晨飾演的城市女性在這場綁架風波中找到了孩子,也找到了“自己”,而來自底層的保姆只能用跳海自殺來結束悲劇。

孫芳這個角色之所以如此感人,是因為突出了女性自身的存在,表現了她在當下社會中的掙扎。

《雷雨》作者: 曹禺 版本: 陝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 2011年9月

導演李少紅曾經將曹禺的《雷雨》改編成電視劇,《雷雨》原著中男性敘事框架讓她明白了男性立場與女性立場有太多不同,因此起了改編的念頭。她將《雷雨》中傳統母親魯侍萍的戲份大量刪減,集中表現繁漪的故事。繁漪是資本家周樸園的妻子,愛上了周樸園與前期的孩子周萍。在劇中周樸園指責繁漪:“你是個做母親的人了,應該恪守婦道。”繁漪說:“我不再是什麽母親了,我是我自己。”

在影視作品創作中,打破制度化母性的前提,是意識到女性自我的存在,正如李少紅所說:“我們應走出定勢,去反映女人的個人存在價值,反映她複雜的個性狀態,而不是只為歷史和社會而存在。”而這,也是我們這些戲外之人,需思考的問題。

本文參考資料包括:

1.位曉寧,《母性想象的傳承與變革:1949-1979中國革命電影中母親形象的文化讀解》

2.羅牧,《死亡與性別:喪母之痛的女性主義自我民族志研究》

3.亞德利安·裡奇,《母親身份研究讀本》第一章亞德利安·裡奇部分

4.王曉寧,《揭開母親的面紗——李少紅影視作品中的母親形象》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安安;編輯:走走。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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