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的夢 夏目漱石

∞《玻璃門內：夏目漱石小說集》，2018

日本經典文庫｜吳樹文 譯

99書城｜人民文學出版社

第四夜的夢

寬大的房間的中央放著一張小桌子，桌旁擺著幾隻凳子。桌子黑得發亮，桌邊有一隻方形餐盤，老爺爺面對餐盤在自酌自飲。那菜好像是燉三鮮。

老爺爺喝了點兒酒之後，臉上紅得厲害，而且可以說是紅光滿面，簡直找不到一絲皺紋。只有那一大把白胡須在說明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我雖然還是個小孩子，心裡卻在琢磨：不知老爺爺有多大年紀啦。這時，用提桶來後面的竹筧處打了水的老闆娘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問道：“老爺爺多大年紀啦？”

老爺爺把鼓了一嘴的燉三鮮咽下肚，若無其事地答道：“多大年紀嘛，我也忘了哪。”

老闆娘把擦過的手插到細細的腰帶間，站在一旁看著老爺爺的側臉。老爺爺用大如飯碗的酒盅喝了一大口酒，然後由白胡須間長長地吐了口氣。

這時老闆娘問道：“老爺爺家住哪兒呀?”

老爺爺中止了長聲的籲氣，說道：“在臍的深處哪。”

老闆娘保持著把手插在細腰帶間的姿勢，又問道：“您上哪兒去?”

老爺爺又用大如飯碗的酒盅喝了一大口熱酒，像先前那樣吐著長氣，說道：“我到那兒去哪。”

“一直朝前？”老闆娘問。

與此同時，只見老爺爺吐出的氣越過紙隔扇，通過柳樹下，徑直向河灘方向而去。

老爺爺走出大門口，我也跟在他身後走出來。老爺爺的腰裡掛著一隻小的葫蘆瓢，肩上背著一隻方箱子，吊在腋下。他身穿淺黃色的緊身短褲和淺黃色的背心，只有襪套是鮮黃色的，好像是用什麽皮製成的。

老爺爺徑直來到柳樹下。柳樹下有三四個小孩。老爺爺笑著從腰間掏出淺黃色的手帕，把它搓得像紙撚似的又細又長，然後放在地面的中央，接著在手帕的周圍畫上一個大圓圈，最後從背在肩上的箱子裡取出一支黃銅製的賣糖人吹的笛子。

“現在，這手帕要變成蛇了，請大家看好，請大家看好啦。”他不住地重複著這些話。

孩子們專心致志地看著手帕，我也目不轉睛。

“大家看好，大家看好，看好啦。”老爺爺又嚷又吹笛，同時踏在畫的圓圈上兜圈子。我直盯著手帕看，但是手帕一動也不動。

老爺爺“鳴嗚”地吹著笛子，並繞圓圈轉了不少圈子。他把草鞋踮起來，躡著腳尖，鄭重其事地圍繞著手帕轉圈子，看上去又可怕又滑稽。

不一會兒，笛聲戛然而止，老爺爺打開肩上背著的那隻箱子，然後用手猛然掐住手帕的脖子處，迅速地把手帕丟進箱中。

“這麽一來，手帕便在箱子裡變成蛇了。我馬上給你們看，馬上給你們看。”老爺爺說著，徑直邁步向前走去。他穿過柳樹下，沿著小徑筆直往下走。我很想看蛇，便順著小徑一直尾隨著。老爺爺一路走去，只聽得他時而嚷著“馬上就成”，時而叫著“馬上就變蛇”，後來索性唱了起來：

馬上就成，馬上就變蛇，一定會變，笛兒在鳴。

他唱著唱著，慢慢來到了河灘。河上沒有橋，河邊沒有船。我剛剛在想他大概會在這兒停下來，把箱中的蛇讓我瞧瞧了吧，卻見老爺爺大踏步地涉水走進嘩啦嘩啦的河水裡。

起先水隻到他的膝部，漸漸地浸及腰部，深至胸部，直至沒在水中看不見了。但是老爺爺仍在唱：

水變深了，夜降臨了，徑直朝前……

他一邊唱一邊徑直不停地邁步走去。最後，他的胡須、臉、腦袋、頭巾，依次消失不見了。

我心裡在想：也許老爺爺渡過河登上對岸時，會把蛇給我看了吧。我獨自站在那裡一心等待著，永遠等待著。周圍的蘆葉在鳴響，但是老爺爺終究沒有從河裡上來。

我心裡在想：也許老爺爺渡過河登上對岸時，會把蛇給我看了吧。我獨自站在那裡一心等待著，永遠等待著。周圍的蘆葉在鳴響，但是老爺爺終究沒有從河裡上來。

——夏目漱石｜吳樹文 譯

—Reading and Rereading—

99讀書人

題圖作者：Aluisio Cervelle Santos，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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