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大家丨你的身上有沒有蟑螂的氣味?

文/廖偉棠,香港作家,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

奉俊昊的拿手好戲,就是用類型片的流行觀賞性來包裝尖銳議題,幾年前的科幻末日片《雪國列車》就是極其成功的一例(我曾在大家撰文《不作死就不會死嗎》評論)。

今年他的再上巔峰之作、全票贏取坎城金棕櫚獎的《寄生蟲》,延續《雪國列車》的階級議題,舞台從末世狂奔的列車移到現實存在於韓國的天上人間。電影前半部還頗有好萊塢草根喜劇味道,突然轉成驚悚,最後悲劇收場,如庖丁運刀,不知不覺完成了這一連串高難度動作,觀眾已經被震撼得喘不過氣來。

【提示】下文有劇透內容,請讀者留意。

其實,喜劇的部分已經伏筆處處。居住在半地下室的基澤一家,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活得尚有人樣,當政府滅蟲隊在街上噴藥滅蟲,父親基澤嚷嚷著不用關窗,順便讓他們滅一下家裡的蟲子!結果下一步,就是全家人被飄進來的藥霧嗆得要死——他們不知道,自己就屬於會被滅掉的蟲子。這就是奉俊昊心狠手辣的隱喻之一斑。

卡夫卡《變形記》的K,從床上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爬蟲/蟑螂,他也是不肯承認這一事實的,還掙扎著打算去上班,直到妹妹的尖叫和嫌棄、父親的擊打,才讓他覺悟。基澤一家,則用了更長的時間,他們偽造學歷,設局陷害,終於全家擠進上流的樸社長一家——充任後者的家教、藝術治療師、司機與家務幫傭——直到那個戲劇性的暴雨之夜,他們從上流家庭落荒而逃,才終於被提示了這一現實。

正如母親在微醺中突然提到的蟑螂,人類一開燈它們就四散的樣子可笑又可憐,甚至可憎。自以為聰明地愚弄了有錢人的基澤一家,在有錢人出門露營的時候,縱酒歡聚,假裝生活在這個豪宅,直到門鈴響起,被辭退的前女傭回來揭露了地下室裡一個可怕的秘密——但甚至如此,基澤一家仍然未醒覺自己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膽子大一點的蟑螂而已。

如蟑螂驚惶四散,他們從富人家一路冒雨跑回自己的貧民窟,我覺得這才是全片最驚心動魄的鏡頭,一點都不亞於這之前地下室秘密的驚現和之後的暴力場面。

鏡頭一路向下向下,低處未算低,看不見盡頭。

跑到最後,貧民區和家都被暴雨淹沒,可憐的窮人抱緊可憐的一點紀念品掙扎在汙水中。小妹放棄了掙扎,安坐在不斷噴湧汙水的馬桶上,靜靜抽一根煙,想起自己作為人的樣子。

然而,被迫成為“寄生蟲”的基澤一家真的是蟑螂嗎?或者說:寄生蟲這個名號,是專屬於他們的嗎?電影的港台譯名很諷刺,叫做《寄生上流》——用漢語的模糊性玩了一個雙關,可以是“寄生於上流”,也可以理解為“寄生的上流”——我在電影進行不到一半的時候,就恍然大悟,“寄生蟲”為什麽不是那上流社會的樸社長一家呢?

首先,基澤一家並非無能之徒,騙人也要有實力,她們只是沒有投胎到一個有錢人家。小妹的PS技術和安撫孩子的能力,大哥的考生心理分析能力,基澤的車技、演技與同理心,媽媽的腕力和廚藝,都能獨當一面。與之相比,樸社長一家高度依賴他瞧不起的前者,沒有了基澤一家的幫忙,上流社會瀕臨崩潰——就跟一個大城市對底層的依賴一樣。那麽說,到底誰是寄生蟲?

自以為是高明騙子的基澤一家,掛在嘴邊的話,常常是誇讚樸社長太太“單純、善良”,基澤說:“她有錢卻善良”,基澤的太太說:“不是,她是有錢所以善良”,這幾乎接近了真相——有錢人善良是因為她善良得起,窮人善良的話很容易就一無所有

基澤太太的一念之仁,就讓全家墮回蟑螂的境地,她為了挽回就只好變得凶狠——對付同樣的蟑螂。

不過,有錢人他們並不善良,他們最善於泯滅蟑螂於股掌之中,美麗的社長太太辭退起忠心服務的員工毫不手軟,並強調會用一個“輕鬆、優雅的方法”。社長反覆強調“不能越界”,司機不能僭越自己的地位關心老闆的情感,他對基澤兩次問起“你還是愛她”感到不悅,對不想參與他兒子慶生遊戲的基澤正色強調:“今天我是付了你工資的”。

然而即使基澤一家處處小心,他們身上窮人的氣味還是越界了,這就是無處不在、沒有下限的階層隔絕吧?樸社長夫婦一邊愛撫一邊形容他們厭惡的氣味,最後社長說:“就是我偶爾坐地鐵會聞到的氣味”,我想這時候電影院裡估計有一半經常坐地鐵的人會聳一聳鼻子聞聞自己,就像躲在茶几底下的基澤拉高衣領口所做的一樣。

電影的後半部,我看得步步驚心,不是因為窮人們的互噬,而是因為知道富人絕不心軟,遲早會殺蟲水一揮把你們這些靠小聰明寄生的蟑螂趕盡殺絕。然而我佩服奉俊昊的再次不按常理出牌,他塑造了兩個“蟑螂”的反抗

這兩個本來相為敵的地下室男人,都表露過對樸社長的“感恩之心”——基澤感謝樸社長養活他一家(這不是打工族的普遍自欺嗎?),另一位簡直用上了對希特勒致敬的方式崇拜社長,也就注定了最後的大逆轉。最卑賤的人也有自己的底線,奉俊昊相信這一點,當樸社長以同樣的厭惡面對兩者的時候,基澤才終於覺悟他只有一種選擇:以殺戮抹去上流刻意營造的與下流的距離。

在這種鬥爭之外,殘酷詩意的部分,和李滄東《燃燒》一樣,由尚存羞恥心的青年男子擔當。“這是個隱喻”,基澤之子獲得那塊據說能帶來財運的石頭時的玩笑,不幸成真,電影的後半部他一直抱著這塊石頭,他說,是“石頭一直黏著我”。

與之相呼應的是,整個貧民區的影像都被電線捆綁,一如他被那個他父親捆綁的人再還以捆綁一樣。他最後放下石頭,像《燃燒》裡的鍾秀脫下自己的衣服燒掉,也算是對本階層的渾沌、自欺和懦弱的告別吧。

但與《燃燒》關鍵不同的,是《寄生蟲》的氣勢比《燃燒》大,劇力也推進得更勇猛凌厲,但也因此失去《燃燒》裡的曖昧性詩意。同樣因為這勇猛劇力的追求,電影的邏輯點不無瑕疵,不過在電影最終能引發的社會震撼與反思來說,劇情已經順利完成使命。

我只是想最後問一句:基澤反抗之後進入更像蟑螂一般的寄生生活,這是贖罪還是認命?還是說,贖罪與認命並無不同,因為地下室始終在那裡,界限就始終在那裡。再激進的奉俊昊,也只能讓基澤兒子作一個發財夢,“合法地”讓父親從地下室裡走出來,而不是像《雪國列車》裡的南宮明秀父女摧毀列車那樣,徹底摧毀地下室。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