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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貧窮帶來的互相吞噬,比貧富矛盾更可怕

撰文/周黎明,影評人

本文有劇透。

奉俊昊的《寄生蟲》是一部特別容易讓人誤解的影片。

奉俊昊偏愛象徵手法,這是每個影迷都早已熟知的事情。《江漢怪物》裡的怪物、《玉子》裡那個巨大生物,更甭說《雪國列車》了,都把點題的比喻用在片名裡的,你想躲都躲不掉。《寄生蟲》大大升級了,它用了如此豐富的象徵,乃至於片名若改成《蟑螂》《石頭》《豪宅》,都順理成章。

對於我而言,點題的片名可以是《氣味》。但,象徵主義的妙趣在於其寓意應若有若無;說穿了,反而削弱了隱含的內力。

還有一個區別:採用象徵手法的電影多了去了,一般情況下,它屬於錦上添花。在所有文藝形式中,電影是最為寫實的,其龐大的閱聽人群早已接受了電影的這一特徵。寫實性包含了一整套相關規則,比如劇情的邏輯。從這個意義講,《寄生蟲》已經不是寫實主義(或叫做現實主義),它不再遵守我們習以為常的那一套框架。邏輯分析的話,樸太太或多或少應該懷疑這四個新來的工作人員,而金基澤一家即便擁有影帝影后的才華,也不可能長時間保持天衣無縫,不露破綻。按照最可能的劇情走向,後半部分應該是金家跟樸家的隱藏和揭露的戲碼。

但是不。樸太太始終沒有起疑心。那是因為,她壓根不是一個立體的角色,她只是一個符號。

通常情況下,把人物塑造成符號,是一件糟糕的事。但若把眼光從電影放大到更廣的範圍,無論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還是尤奈斯庫的《犀牛》,都是以犧牲情節合理來表達現實社會的不合理。換言之,《寄生蟲》進入了小說和戲劇的文學領域。它是一部象徵主義的作品,反映現實,但不是用現實主義的手法。我們若用慣常的標準來衡量它,它簡直漏洞百出。隨便舉個例子:金家四口人都拿到了高薪(相對於他們的工作而言),這時,任何人站著他們的位置,都會盡快從原先那個半地下室搬出去,找一個更像樣的住所,甚至考慮買房。然而,金家向上流動的表現,僅限於在主人的豪宅裡吃喝玩樂。更加本質的一個問題:這四個人有如此高超的作假才能,幹嘛不能把這份心思用在正當事情上面?

因為,這是一個寓言,常人的邏輯此處不適用。

這也是《寄生蟲》藝術上最為高明的地方。它超越了電影最擅長、但也有點作繭自縛的局限。忙於找情節bugs的觀眾,其實是被自己的電影欣賞慣性帶跑了。

第二個誤解,在我看來,是影片的主題。因為影片呈現的階級差異太過昭然,再加上《雪國列車》的先例,人們會自動提取階級矛盾為本片的主題,進而跳躍到為富不仁和社會底層的抗爭。

這,恕我完全不敢苟同。

樸社長一家儘管鏡頭不少,但基本上保持在《綠野仙蹤》上半場奧茲國的階段,是一種富裕的狀態,絕對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物。奉俊昊當然知道財富的腐蝕性,但那不是本片的範疇。本片當中,富裕是一種理想,一種想象,一種近乎完美的狀態。如果《寄生蟲》不是一部象徵主義作品,那麽,這種假定簡直荒謬到極點。但偏偏在這兒,影片做了一件貌似政治不正確、但本質上符合馬列理論的結論——財富能改變人的精神狀態,往好裡改變。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在發達社會長期生活過的人會告訴你,有錢人當中有各種王八蛋,但有錢人當中好人的比例確實比較高。誠然,處於財富初級階段的我們,面對剛剛擺脫貧窮的暴發戶,大概難以想象財富帶來的種種美德。

《寄生蟲》最關鍵的一場戲,是大約60分鐘時金基澤一家的閑聊。“樸太太有錢卻善良”,“不,她是有錢所以善良”。

這句話不僅是金家給自己的一個大嘴巴,而且直接關聯到影片最有回味的一個細節——貧窮的氣味。

跟多數觀眾一樣,金家是把主人夫婦所覺察到的氣味,理解成真實世界的氣味。在真實世界裡,除非有狐臭或其他身體原因,只要保持正常的衛生習慣,比如每天洗澡,再窮的人也不會有氣味的,何況他們一家打扮成管家、司機、家庭教師後,看起來非常光鮮亮麗,尤其是那對子女,更是俊男靚女。這個氣味,只可能是象徵貧窮的氣味。

正如財富能產生各種或好或壞的效應,貧窮的作用也千差萬別,不能一概而論。但貧窮確實能腐蝕一個人的尊嚴,正所謂“人窮志短”。由於貧窮在相當程度上是社會不公造成的,文藝家在塑造窮人時,會不由自主地對他們進行道德的神聖化處理。只有在雨果的《悲慘世界》、老捨的《駱駝祥子》等極少數作品裡,才會出現貧窮導致的卑鄙無恥。好在革命前輩理論家早已想好了分類描述,叫做“流氓無產者”。

黃渤曾說,到了他那個層面,看出去全是好人

老舍筆下祥子的轉變有明顯的外因驅動,雨果筆下的德納第埃是臉譜化的醜角,相比之下,金家的刻畫更為微妙,徹底擺脫了通俗劇的束縛。他們一家四口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壞人,他們的貧困多大程度是社會造成的、多少是自己造成的?奉俊昊沒有給出明確答案。但在開場不久的一個小細節裡,他給了暗示:一家人給披薩店組裝盒子,居然四分之一的產品都不合格。注意:這是一個不需要任何技能的工作。

當一個社會仍大面積處於貧窮時,制度性的不公以及經濟體系的缺陷往往是貧窮的主因。當一個社會全面進入中產、福利體系相對完善時,貧窮多半是由個人原因造成的。或許因為韓國在經濟上領先中國若乾年,他們可能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早年在美國求學時我也深感,我同情那些想找工作但找不到的人,但我不同情那些有能力也有機會工作、但就是不想工作的人,他們是所有納稅人的寄生蟲。

對於那四份工作,金家似乎是稱職的,現實中這自然是不可能的。影片著力描寫的是他們獲得這些工作的過程,以及他們不擇手段對同階級成員的傷害。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有尊嚴地獲取工作機會,或者有尊嚴地對待雇主。他們身上的氣味,是主動放棄了自尊後所散發出來的卑微和雞賊。基澤多次想通過類似讓主人招妓或找二奶的方式,來拉近他跟主人的關係。金家寧願躲在沙發下當蟑螂,也沒有考慮通過自己的努力以及他人的相助,光明正大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他們要的,只是上流社會的表象,而不是精神的高貴。

社會地位低下但精神高貴的藝術形象,極具比照意義的,有摩根·弗裡曼在《為黛西小姐開車》裡的老司機。有一個生動的小細節:他被女主人懷疑偷了一罐食品,其實是他忘了告知她,次日主動買了,給補上了。他身處底層,始終沒有翻身,但他身上沒有貧窮的氣味。貧窮不是培植白蓮花的淤泥,貧窮是他勇敢衝破的天然屏障。

順便補一句:樸社長顯然要比他太太對貧窮的氣味更為敏感,他甚至在地鐵裡也聞到了那種氣味。嚴格說,乘坐地鐵的群體已經包括了大部分中產,在紐約那種城市,多數華爾街精英都是坐地鐵上下班的。但你不能說樸氏夫婦是勢利眼,他們對其他階層的生活表現出一種快樂的無知(blissful ignorance),這應該是大結局中報應的原因,即無人能獨善其身。

《寄生蟲》重點表現了貧窮帶來的互相吞噬。窮人推翻富人,是為了要取代他們,變成那個他們之前恨之入骨的群體;窮人內部傾軋,原本只是往上爬的手段。但縱觀世界歷史,以推翻富人為宗旨的行動,往往首先給底層社會造成更大更直接的危害,到頭來,富人很可能只是一個間接受害者,如同本片中的男主人樸社長。

影片的海報回味無窮:一群眼睛被加了黑條的人(一張只有金家,另一張是金家和樸家兩家),對著鏡頭睜眼瞎,畫面左前方是一雙躺倒的女人大腿,應該是這個故事的第一個受害者,也就是被金家媽媽擠掉的原來的女管家。金家擠掉她的手段是相當卑鄙的,當然,他們並沒有想弄死這對夫妻。

奉俊昊隨便略施小計,便可以把觀眾的同情心引導到某個角色,或者讓另外的角色變得可憎。但他沒有。除了樸太太善良到天真的程度,其他角色均處於灰色地帶,都不是十足的壞人或好人。對於寓言,這是非常大膽的招術——把人性的複雜用黑白不分明的色調來描寫。

通俗文藝最喜歡把觀眾放置到主角的位置,讓我們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和行為動機,為他們的僭越做辯護。但《寄生蟲》拒絕任何道德判斷,呈現了一個徹底灰色的世界。那塊打開幸運之門的石頭是這種顏色,樸家豪宅的室內室外都是這個色調。我們看了無數描寫人性光芒的影片,也感歎那些人性如深淵般黑暗的偉大作品,像《寄生蟲》這種讓我們如此難以安放同情心的影片,還真的不多。即便到片尾,金基宇跑到山坡上,發現他爸爸用密碼發的信息,然後夢想自己風度翩翩買下豪宅,讓父親從那不見陽光的地窖,光明正大踏進大廳,你一方面為兒子的孝心而感動,另一方面,你會想,這種方法是不是太蠢太慢了一點?即便到了豪宅的一樓二樓,不就是自我監獄擴充面積而已嗎?

聯想到影史最偉大的電影之一《肖申克的救贖》,安迪通過臭不可聞的下水道逃到監獄外面,想必渾身臭味熏天,他在大雨中洗刷了自己,把冤屈強加給他的氣味沖掉了。其實,在他身體獲得自由之前,在監獄的鬥室裡,在冒著毒打播放莫扎特的天籟裡,我們早已領略了他的靈魂,那沁人心脾的芬芳。

貧窮能散出氣味,但氣味卻不是富人窮人的標簽。金基澤家的氣味是多少錢都洗刷不掉的。只有當他們用平等的眼光,看待比他們富或比他們窮的人(比如那個在他家門外撒尿的),對貧窮去汙名,對財富祛魅,他們才能走出他們心靈的貧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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