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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東:人可以消失,但“人的文學”會留下來

提起許子東,名字之前通常要加上兩個頭銜: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前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節目嘉賓。這兩年,或許還要再加上兩個節目——《圓桌派》和《見字如面》。

公眾熟悉的可能是許子東後一個身份。他自己都曾感慨:“如果今天在google或百度輸入許子東三字,幾十年教書生涯和學術研究成果少人關注,更多人注意的是音頻、影片和越界的電視言論。當然,這些公眾言論,無疑也是學術自由的一部分。”

在他看來,這是要和鬥魚直播去爭奪年輕人的時間。一方面是語言上要做得好看,另一方面不能降低自己的學術水準。

近日,他的《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出版。這本書是許子東在香港嶺南大學的講課實錄,講說範圍包括了“五四”文學革命起源,以及魯迅、郭沫若、茅盾、沈從文、張愛玲等知名作家,是一部實錄版的中國現代文學簡史。

魯迅:從《狂人日記》開始宣戰

文/許子東

我最早讀魯迅的小說時,非常震驚。因為在我成長的年代,個人跟群眾如有矛盾,一定是群眾對。當然,有一個個人比群眾更對,但是他說了,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所以我們都相信群眾。我從小就知道,凡一件事情,很多人說不對那就一定不對,一定是我錯了。直到讀魯迅的小說才知道,有可能個人是對的。我也可能就是這個人。

有兩個強大的力量一直都在支持群眾,一個是主流意識形態,人民群眾總歸是正確的。現在被稱為主旋律,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真的是主流。另一個是市場經濟,講銷量,講讀者,講點擊率。流量是靠群眾來的,少數人講得再好也沒有用,幾十萬點擊量就是厲害。可是偏偏魯迅支持個人。

《狂人日記》裡,很多人都覺得主人公是傻瓜,可實際上他是對的,只有他才看到了歷史的潮流。當然,他最後也自我否定。但是,在群體與個人對立的情況下,《狂人日記》站在了“個人”的立場上,是個人向庸眾宣戰,這是魯迅早期的思想。當然,魯迅寫得更多的是“眾人”,在分析一個一個的“吃瓜群眾”。

但《狂人日記》寫的是“個人”,而這個人,在眾人眼裡是有病的,是“癲佬”。但狂人想說的是:說不定你們在睡覺,我在叫醒你們。這個人物的反轉,是這篇小說的基本主題。最早的“狂人”是企圖“看人”(救人),其實也“被看”(被救)。後來的《阿Q正傳》和《示眾》,更多只是“被看”。(我在本書前言中說過,本想看人家教書,結果卻是“被看”。)如果說魯迅自己也是半個“狂人”,那是病中反抗“看人”的半個,而非最後被招安的半個(至少到一九三六年是這樣,倘若魯迅很長壽,後面的情況就不知道了)。

《狂人日記》還有一個要點,就是進化論。之前講過,影響“五四”的,有科學、民主、進化論三大主要思想。

科學,理論上是勝利了,今天中國人都相信科學。但也未必全部,因為還有一些科學是不能被懷疑的,而科學的精神是:任何東西都可以被懷疑。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們距離科學精神的真正實現,還有很大的發展太空。

民主,當然我們知道中國是人民民主專政,人民作主。但是,也有一些非常普遍的誤解。民主也有幾種。一種誤解是,你是民,我是主。當然這個是錯誤的。第二種誤解非常普遍,要為民服務,要為民作主。“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白薯。”這句話看上去對,實際上有問題。“為民作主”,主語無論是誰,總之自己沒法作主,才需要有人作主,所以還是要呼喚包青天。歸根到底,民主的最終目的不是要清官。

其實,“五四”以後直到今天,進化論遠比科學、民主更深入人心。在中國古代,人們對於時間的概念有兩種,一種是循環論,一種是退化論。什麽是退化論呢?就是說中國最好的時候,是上古時代;中國最好的皇帝,是堯舜禹,三皇五帝;過去的是最好的,聖賢都是古人。而我們今天總難企及堯舜禹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說法,就是歷史退化論。另外,還有一個循環論,《三國演義》的第一句“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方唱罷我登場,主張歷史是循環的。

清末,赫胥黎《天演論》譯成中文後,中國人慢慢接受了一個新的時間觀,就是把臉轉過來了,以前看前人、先人,現在要進步,看未來。現在有很多話語,具有不證自明的正能量。比如說“前進”,往哪裡前進?向未來前進。未來一定會更好,這就是進化論。為什麽?物競天擇啊,留下來的都是好東西。世界是競爭的,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勢不可當,反動勢力終將滅亡,正義終將勝利—把一切都歸結到這樣一個線性時間的發展上來。

剛才講的這些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其實已滲透到每個人的腦子裡,不僅在中國內地,也在香港和台灣。同學們看今天在香港的街上,新鴻基、新地、新時代、新世紀、新光、新世界、新同樂……一大堆“新”,很少有哪家店以“舊”命名的。“老”還有一些,“舊”非常罕見。香港雖然很重視文物保留,願意保護舊建築,但在語言上改得非常徹底。

“新”就是好,這就是“五四”的現代性和主流意識形態。“五四”文學從魯迅開始便形成了一個思想潮流,假定“新比舊好”,“西比中好”,“城比鄉好”。這個歷史潮流有它積極的意義,因為中國的傳統社會形態凝固太久了,矯枉必須過正。《狂人日記》的最後一句話非常出色:“救救孩子……”因為魯迅的確相信希望在青年。

小說中有一句:“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魯迅覺得他自己也是“吃過人”的。他自己的生活狀態,也並不是全新的。所以竹內好說,魯迅的真誠在於他承認自己虛偽。比如魯迅在《呐喊·自序》裡說:“既然是呐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裡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於自己,卻也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

所以,魯迅厲害在什麽地方?別人都說自己說的是真話,只有魯迅說,我未必都說真話,你們都以為我是直抒胸臆,其實我說話有很多顧忌,我只是不願意把黑暗的東西太多地影響青年人。按現實的情況,《藥》裡的墳大概是會被人踩掉,將來或成戰場,或流轉成高爾夫球場之類。有人紀念夏瑜,紀念秋瑾,這是魯迅人為加上去的花環,光明的尾巴,他都告訴我們了。所以,魯迅一方面振臂高呼“救救孩子”,這是一個時代的強音;另一方面,他非常清醒地知道,很難救。

後來他更發現,孩子們也可以很壞。這個悲觀的結局,魯迅在《狂人日記》開篇就用文言交代了,除了在技術上讓習慣文言的讀者有一個過渡外,更深的意思是預先交代失敗的結果。唯一能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最後怎麽樣了?投降了。他病好了又去做官了。沒有懸念,路線是曲折的,前途是灰暗的。狂人的聲音,非常積極,非常戰鬥,非常徹底,或者說,是最勇敢、最堅定的、最正確的——但魯迅也深深地懷疑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有沒有效。

(選自《許子東現代文學課》,標題為編者所加)

許子東說《許子東現代文學課》這本書雖然容易讀,但是涉及到了很多最新的研究領域,希望大家“快快樂樂地進來,痛苦地出去”。

他希望在中國大陸的主流教科書意識形態,和海外對這個主流進行挑戰的兩種力量當中,尋找一個新的可能性。比方說梁實秋和魯迅的吵架,在他現在看來吵什麽吵嘛,你們都有道理,文學寫階級,文學寫人性,對不對?寫文學史永遠在寫今天,全都是當代的問題。

8月16日晚,許子東將來到南京先鋒書店,舉辦「現代文學與民國文學——《許子東現代文學課》新書見面會」,歡迎屆時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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