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葉聖陶:如果我當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

民小編說

“若有人問我幹什麽,我的回答將是‘幫助學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經驗’,我決不說‘教書’”,這是葉聖陶先生在1941年時寫下的對教育的理解。

時至今日,閱讀全文仍然令人深思。教師不能隻做傳授書本知識的教書匠,而要成為塑造學生品格、品行、品味的“大先生”。今天,小編就與您分享這篇《如果我當教師》,再次感悟真正的師者情懷。

如果我當教師 | 葉聖陶

我現在不當教師。如果當教師的話,我想把以下的話告訴自己,策勵自己。這無非“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意旨。“以前種種”是過去了,追不回來的了;慚愧是徒然,悔恨也無補於事;願它過去吧,像一個不愉快的惡夢一樣。

我如果當小學教師決不將投到學校裡來的兒童認作討厭的小家夥、惹得人心煩的小魔王;無論聰明的、愚蠢的、乾淨的、肮髒的,我都要稱他們為“小朋友”。那不是假意殷勤,僅僅浮在嘴唇邊,油腔滑調地喊一聲,而是出於忠誠,真心認他們作朋友,真心願意作他們的朋友的親切表示。小朋友的長成和進步是我的歡快;小朋友的羸弱和拙鈍是我的憂慮。有了歡快,我將永遠保持它;有了憂慮,我將設法消除它。對朋友的忠誠,本該如此;不然,我就夠不上做他們的朋友,我只好辭職。

我將特別注意,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想“教育”這個詞兒,往精深的方面說,一些專家可以寫成巨大的著作;可是,往粗淺的方面說,“養成好習慣”一句話也就說明了它的含義。無論怎樣好的行為,如果隻表演一回兩回,而不能終生以之,那是扮戲;無論怎樣有價值的知識,如果隻掛在口頭說說,而不能徹底消化,舉一反三,那是語言的遊戲;都必須化為習慣,才可以一輩子受用。

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將從最細微最切近的事物入手;但硬是要養成,決不馬虎了事。譬如門窗的開關,我要教他們輕輕的,“砰”的一聲固然要不得,足以擾動人家心思的“咿呀”聲也不宜發出;直到他們隨時隨地開關門窗總是輕輕的,才認為一種好習慣養成了。又如菜蔬的種植,我要教他們當心著意地做,根的入土要多少深,兩棵之間的距離要多少寬,灌溉該怎麽調節,害蟲該怎樣防禦,這些都得由知識化為實踐;直到他們隨時隨地種植植物總是當心著意的,才認為又一種好習慣養成了。

這種好習慣,不僅對於某事物本身是好習慣,更可以推到其他事物方面去。對於開關門窗那樣細微的事,尚且不願意擾動人家的心思,還肯作奸犯科,乾那擾動社會安寧的事嗎?對於種植菜蔬那樣切近的事,既因工夫到家,收到成效,對於其他切近生活的事,抽象的如自然原理的認識,具體的如社會現象的剖析,還肯節省工夫,貪圖省事,讓它馬虎過去嗎?

我當然要教小朋友識字讀書,可是我不把教識字、教讀書認作終極的目的。我要從這方面養成小朋友語言的好習慣。有一派心理學者說,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所以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教識字、教讀書只是手段,養成他們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才是終極的目的。

我決不教小朋友像和尚念經一樣,把各科課文齊聲合唱。這樣唱的時候,完全失掉語言之自然,隻成為發聲部分的機械運動,與理解和感受很少關係。既與理解和感受很少關係,那麽,隨口唱熟一些文句,又有什麽意思?

小朋友頑皮的時候,或是做功課顯得很愚笨的時候,我決不舉起手來,在他們身體上打一下。打了一下。那痛的感覺,至多幾分鐘就消失了;就是打重了,使他們身體上起了紅腫,隔一兩天也沒有痕跡;這似乎並沒有多大關係。然而這一下不只是打了他們的身體,同時也打了他們的自尊心;身體上的痛感或紅腫,固然不久便會消失,而自尊心所受的損傷,卻是永遠不會磨滅的。我有什麽權利損傷他們的自尊心呢?並且,當我打傷他們的時候,我的面目一定顯得很難看,我的舉動一定顯得很粗暴,如果有一面鏡子在前面,也許自己看了也會嫌得可厭。

這樣想的時候,我的手再也不敢舉起來了。他們頑皮和愚笨,總有一個或多個的原由;我根據我的經驗,從觀察與剖析找出頑皮的緣由,再從緣由上加以對症的治療,那還會有一個頑皮的愚笨的小朋友在我周圍嗎?這樣想的時候,我即使感情衝動到怒不可遏的程度,也就立刻轉到心平氣和,再不想用打一下的手段來出氣了。

我如果當中學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叫做“教書”,猶如我決不將學生入學校的事情叫做“讀書”一樣。書中稱積蓄著古人和今人的經驗,固然是學生所需要的;但就學生方面說,重要在消化那些經驗成為自身的經驗,說成“讀書”,便把這個意思抹殺了,好像入學校只須做一些書本上的工夫。因此,說了“教書”,也便把我當教師的意義抹殺了,好像與從前書房裡的老先生並沒有什麽分別。

我與從前書房裡的老先生,其實是大有分別的。他們只須教學生把書讀通,能夠去應考、取功名,此外沒有他們的事兒了;而我呢,卻要使學生能做人、能做事,成為健全的公民。這裡我不敢用一個“教”字。因為用了“教”字,便表示我有這麽一套完整的本領,雙手授予學生的意思;而我的做人做事的本領,能夠說已經完整無缺了嗎?我就憑年紀長一點,經驗多一點的身份,指示給他們一些方法,提供給他們一些實例,以免他們在迷茫之中摸索,或是走了許多冤枉路線才達到目的——不過如此而已。

所以,若有人問我幹什麽,我的回答將是“幫助學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經驗”,我決不說“教書”。

我不想把“忠”、“孝”、“仁”、“愛”等等抽象道德向學生的頭腦裡死灌。我認為這樣的辦法毫無用處。忠於國、忠於家、忠於朋友、忠於自己的人,他只是順著習慣之自然,存於內心,發於外面,無不恰如分寸。

為要使學生的存心和表現切合著某種德目,而且切合得純任自然,毫不勉強,我的辦法是:在一件件的事情上,使學生養成好習慣。譬如,當升旗降旗的時候,我自己凝心一志地唱國歌,對國旗行禮,同樣使學生也要凝心一志地唱國歌,對國旗行禮;當學校裡需要人力的時候,譬如舉行大掃除或籌備什麽會之類,我自己奮力地參加,同時使學生也要奮力地參加。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養成學生的好習慣,綜合起來,他們便實做了“忠”字。

我認為自己是與學生同樣的人,我所過的是與學生同樣的生活;凡希望學生去實踐的,我自己一定實踐;凡勸戒學生不要做的,我自己一定不做。譬如,我希望學生整潔、勤快,我一定把自己的儀容、服裝、辦事室、寢室弄得十分整潔,我處理各種公事私事一定做得十分勤快;我希望學生出言必信、待人以誠,我每說一句話,一定算一句話,我對學生同事,一定掬誠相示,毫不掩飾;我勸戒學生不要抽煙卷,我一定不抽煙卷,決不說“你們抽不得,到了我的年紀才不妨抽”的話;我勸戒學生不要破壞秩序,我一定不破壞秩序。

為什麽要如此?無非實做兩句老話,叫做“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必須“有諸己”“無諸己”,表示出願望來,吐露出話語來,才有真氣、才有力量,人家也易於受感動。如果不能“有諸己”“無諸己”,表示和吐露的時候,自己先就赧赧然了,哪裡還有真氣?哪裡還有力量?人家看穿了你的矛盾,至多報答你一個會心的微笑罷了,哪裡會受你的感動?無論學校裡行不行導師製,無論我當不當導師,我都準備如此;因為我的名義是教師,凡負著教師的名義的人,都有幫助學生的責任。

我無論擔任哪一門功課,自然要認清那門功課的目標,如國文科在訓練思想,養成語言文字的好習慣;理化科在懂得自然,進而操縱自然之匙。同時,我不忘記各種功課有個總目標,那就是“教育”。每種功課猶如車輪上的一根“輻”,許多根輻必須集中在“教育”的“軸”上,才能成為推進國家民族前進的整個輪子。這個觀念雖近抽象,可是很關重要。有了這個觀念,我才不會自顧自地教自己的功課,而不與別的教師取得聯絡;有了這個觀念,我才不會貪圖省事,把功課教得太松太淺,或者過分要好,把功課教得太緊太深。

我無論擔任哪一門功課,決不專做講解的工作,從跑進教室開始,直到下課鈴響,只是念一句講一句。我想,就是國文課,也得讓學生自己試讀試講,求知文章的意義,揣摩文章的法則。因為他們一輩子要讀書看報,必須單槍匹馬,無所依傍才行。待他們自己嘗試之後,長官他們共同討論;他們如有錯誤,給他們糾正;他們如有遺漏,給他們補充;他們不能分析、綜合,替他們分析或綜合。這樣,他們才像學步的幼孩一樣,漸漸地能夠自己走路,不需要他人攙扶。

國文課尚且如此,其他功課可想而知。教師捧著理化課本或史地課本,學生對著理化課本或史地課本,一邊是念一句講一句,一邊是看一句聽一句;這種情景,如果仔細想一想的話,多麽滑稽、多麽殘酷啊!

我不怕多費學生的心力;我要教他們試讀、試講、試做探討、試做實習,做許多的工作,比僅僅聽講多得多;我要教他們處於主動的地位。他們沒有嘗試過的事物,我決不滔滔汩汩地一口氣講給他們聽。他們嘗試過了,我才講。可是我並不逐句逐句地講書,我只是給他們糾正!給他們補充,替他們分析或綜合。

無論當小學、中學或大學的教師,我要時時記著,在我面前的學生都是準備參加建國事業的人。建國事業有大有小,但樣樣都是必需的;在必需這個條件上,大事業小事業彼此平等。而要建國成功,必須使參加建設各種事業的人個個夠格。因此,當一班學生畢業的時候,我要逐個逐個地審量一下:甲夠格嗎?乙夠格嗎?丙夠格嗎……如果答案全是肯定的,我才對自己感到滿意;因為我幫助學生總算沒有錯兒,我對於建國事業也貢獻了我的心力。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