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有才者，當可伸可屈，能放能收

隨園詩話（摘錄）

文丨袁枚

天分高，故虛心

原文：劉霞裳與余論詩曰：“天分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余謂非獨詩也；鍾鼓虛故受考，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是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

譯文：劉霞裳和我談論詩的時候說：“天資才氣高的人，他一定很虛心，聽得進別人的批評甚至是譏諷。”我說不僅詩人是這樣；鍾和鼓是虛空的因此能敲擊出聲音，笙和竽是虛空的因此能發出動聽的聲音。請看諸葛亮是那樣善於集中眾人的智慧，勤奮好學又誨人不倦；這位老丞相天分是何等驚人？孔子走進太廟，每件事都虛心請教。顏淵能向能力不如自己的人求教，向學問不如自己的人求教。這不只是謙虛，因天資才氣高，所以才能虛心了。

評點：在這則詩中，袁枚指出天分越高的人，越能虛心求教。妄自尊大的人，多半是不學無術。並以孔子、顏淵和諸葛亮為例，說明大聖、大賢和大智者都能虛心向不如自己的人求教。

成功之後，仍歸平正

原文：孫過庭《書譜》雲：“學書者，初學先求平正；進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後，仍歸平正。”予謂學詩之道，何以異是？

譯文：孫過庭《書譜》寫道：“學習書法的人，剛開始的時候先要做到筆畫平正；在不斷進取的過程中應該追求險怪奇絕，待到熟練之後，字跡又歸於平正了。”我說學習作詩的道理，與這有什麽不同？

評點：有的詩看似平淡卻耐人尋味，因為這是經過詩人努力鍛造後的平淡，是更高層面的返璞歸真。

家貧夢買書

原文：余少貧不能買書；然好之頗切，每過書肆，垂涎翻閱，若價貴不能得，夜輒形諸夢寐。曾作詩曰：“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及作官後，購書萬卷，翻不暇讀矣。有如少時牙齒堅強，貧不得食；衰年珍羞滿前，而齒脫腹果，不能饜飫，為可歎也！偶讀東坡《李氏山房藏書記》。甚言少時得書之難，後書多而轉無人讀：正與此意相同。

譯文：我年少時因家貧沒有錢買書；但是特別喜愛書籍，每當路過書店，都要到書店裡翻看愛不釋手，如果書價太貴不能得到，夜裡便在夢中買到書。曾在詩中寫道：“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等到做官以後，購買了上萬卷圖書，反倒沒時間讀了。好像少年時，牙齒堅固，家境貧寒吃不到什麽食物，年老衰朽各種美味佳肴擺在面前，但牙齒脫落腹中飽滿，沒有辦法吃得下，為此深可歎息了！偶然讀到蘇軾《李氏山藏書記》，講述了很多關於少年時買書的艱難，後來書多了反倒沒人讀了：正與我的情形相同。

各有境界，各有宜稱

原文：元遺山譏秦少遊去：“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昌黎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詩。”此論大謬。芍藥、薔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而並論。詩題各有宜稱。

譯文：元好問譏諷秦觀，在詩中寫道：“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昌黎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詩。”這種說法太荒謬了。芍藥、薔薇的特點與女郎相近，與山石不相近，二者不應該相提並論。詩題各有各自的意境，各有適宜於各自的稱謂。

評點：北宋秦觀是婉約派代表性詞人之一，他的詩也和他的詞一樣，委婉、細膩，抒情懷很強，被元好問譏諷為“女郎詩”。袁枚不讚同元好問的觀點，認為詩的題旨不同，境界自然不同。袁枚主張不同風格特點的詩同時並存，不能強求劃一，這樣才有利於創作的發展繁榮。

可伸可屈，能放能收

原文：詩雖奇偉，而不能揉磨入細，未免粗才。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有作用人，故之則彌六合，收之則斂方寸，巨刃摩天，金針刺繡，一以貫之者也。諸葛躬耕草廬，忽然統師六出；蘄王中興首將，竟能跨驢西湖；聖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於詩亦可一貫。書家：北海如象，不及右軍如龍，亦此意耳。余嘗規蔣心余雲：“予氣壓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師。”其虛心如此。

譯文：詩雖然寫得幽深俊秀，但如果不能放開筆抒寫，終究會顯得窘迫局促。有才能的人，放開能充滿天地之間，收回來只有方寸之大，能像長劍那樣刺破青天，也能像繡花針那樣在絹上刺繡，都可以做得到。諸葛亮身居茅廬躬耕南畝，忽然出山統領大軍作戰；韓世忠是南宋抗金名將，竟然能騎著驢優遊西湖。孔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能伸能屈，對於詩來說也可以堅持這樣做。書法家，李邕的字如同大象那樣雄壯，不如王羲之如同遊龍那樣自如，也是這樣的意思。我曾經規勸蔣士銓說：“您的詩氣勢可以說是天下之冠，但您能大不能小，能放不能收，能剛不能柔。”士銓特別服氣地說：“我今天才找到了真正的老師。”他是這樣的虛心。

評點：一個詩人能做到剛柔相濟、小大由之，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為努力的方向還是應該的。

春蘭秋菊各一時

原文：人或問余以本朝詩，誰為第一？余轉問其人，《三百篇》以何首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曉之曰：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趣，能動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謂第一、第二也。若必專舉一人，以覆蓋一朝，則牡丹為花王，蘭亦為王者之香：人於草木，不能評誰為第一，而況詩乎？

譯文：有人問我當代的詩作，哪一首第一？我反問這個人，《詩經》中的詩哪一首第一？這個人不能回答我。我告訴他說：詩如同天然生長的花草，春天的蘭花秋天的菊花，各自都是一個季節最秀美的花，不應該人為地分出高低優劣。音韻聲律美又有風趣，能使人賞心悅目，便是好詩；無所謂第一還是第二。如果必定要舉出一個人，來覆蓋一個朝代，那麽牡丹是花中之王，蘭花是花中最香的花；人對於花草，無法評出誰為第一，何況對於詩呢？

評點：袁枚不讚同對詩或詩人簡單地評判出第一第二，詩或詩人都各有特點，春蘭和菊，各為一時之秀。只要能令人感動的便都是好詩。而且所謂先後優劣，還要看從何種角度去評判。

幽深細微

原文：孔子與子夏論詩曰：“窺其門，未入其室，安見其奧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後深谷，泠泠然不見其裡，所謂深瀲者也。”此數言，即是嚴滄浪“羚羊掛角，香象渡河”之先聲。

譯文：孔子與他的學生子夏討論有關詩的問題時說：“望見他的屋門，未進入他的室內，怎麽能發現他的珍貴之物藏匿在什麽地方呢？前面是高山，後面是深谷，嚴森森看不清裡面的情況，這就是所說的幽深細微之處了。”這些話，即是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所說的“羚羊掛角，香象渡河”，不露痕跡等那些話的先聲。

評點：所說的“羚羊掛角，香象渡河”，就是說要像羚羊把角掛在樹上睡覺，像香象潛入水底過河，不留一點痕跡。也就是說詩要含蓄自然。

（摘自《隨園詩話》袁枚原著，呂樹坤譯評。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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