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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我記憶中的北京,我夢中的北京

編者按:

8月1日,著名作家、詩人邵燕祥先生在睡夢中離世,享年87歲。

邵先生1933年出生於北平的一個職員家庭,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北京度過,他熟悉北京的胡同、戲院、劇場、古寺、古橋、四合院,這些地方是他曾經生活、學習、工作過的地方。他見證了北京城幾十年來翻天覆地的變遷,親見北京幾代文人曲折坎坷的經歷。在年近七旬的時候,他回憶起在這座城市生活的點滴,以自己的人生經歷為脈絡,將他記憶中的這些地點重新梳理,寫就了一部散文集。今年1月,這部作品以《胡同的江湖》為書名再版。

邵先生通過文字在記憶的隧道裡尋夢,他說,“這裡東鱗西爪,也只是我記憶中的北京,我心中的北京,我夢中的北京。故國神遊,是我個人的,感性的,不是考據的,宏觀的,全知的,更不是導遊的或掌故的。” 本期“京華物語”欄目,我們就從這部著作中摘選數篇,以饗讀者,以資紀念。

《胡同裡的江湖》邵燕祥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1月

撰文|邵燕祥

摘編|徐學勤

小引

中國有些詞語,你說經不起推敲也行,你說耐人尋味也行。比如“備忘錄”的“備忘”兩字,說是怕忘記才記下,通常這麽理解:能不能說就是準備忘記呢?

蘇東坡說人生好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他寫了四句戛然而止,卻沒說,那雪泥待天晴後化為殘雪,化為泥濘,那指爪痕又到哪兒去找呢。

人生苦短,從我記事起,六十多年,在這座時而仿佛凝止於歷史深處,時而在時間長河裡顛簸沉浮,一陣披金戴銀一陣淡妝素抹一陣粗服亂頭一陣面目全非的古城裡,大街小巷穿行無數。有些胡同已經消失,有些胡同將要消失,那些地名隻留在老地圖上,那些屋瓦牆磚,日光月色,柳絮榆錢,春風秋雨,賣小金魚兒串胡同的吆喝,賣豆兒糕揭鍋時的甜香,都隻留在我的記憶裡了。

記憶和夢,有什麽不同?也許記憶曾經是實,夢壓根兒是虛的,但來自親見親經的一切進入記憶,成了深深淺淺的景象,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又有什麽兩樣?

敘寫自己的記憶,跟說夢有什麽兩樣?這些記憶,都不是像背書那樣刻意銘記的,經過時間的篩汰,都成斷斷續續的碎片。

邵燕祥(1933年6月10日-2020年8月1日),當代詩人、作家、評論家,生於北平,曾任《詩刊》副主編,中國作協第三、四屆理事。著有詩集《到遠方去》《在遠方》《遲開的花》,以及紀實作品《一個戴灰帽子的人》《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等。

人們說往事如煙雲。記憶的碎片就是縈回歲月間的煙雲。一個畫家畫煙雲,無論是用工筆油彩的巨幅畫作,還是兩筆三筆寫實兼寫意的素描,真的能畫出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的煙雲嗎?怕也只是心中的煙雲罷了。

這裡東鱗西爪,也只是我記憶中的北京,我心中的北京,我夢中的北京。故國神遊,是我個人的,感性的,不是考據的,宏觀的,全知的,更不是導遊的或掌故的。

臉上皺紋日以深,大腦溝回日以淺,近期記憶隨時淡去,遠期記憶紛至遝來,如雲如煙,如電如夢,狙擊我平靜的心,寫下來,作為排遣,或能如了卻宿債,漸漸遺忘吧。

北鑼鼓巷,況晗繪,選自《樹影 鴿子 人:胡同北京的生趣與鄉愁》。

萬歷橋

地在拐棒胡同和朝(陽門)內大街之間。

小時候常聽母親跟人說起“萬裡橋”,籠統地感到那是很遠的地方,在我家的東北方向。

也許因為覺得遠在萬裡外,從來沒動過去看看的念頭,儘管直到我十歲遷居,左近也串過不少胡同,東看看西看看的。

後來讀了杜甫的“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裡橋”,心中暗說,我的舊家那兒也有個萬裡橋呢。

這個遙遠的夢,是前兩年打破了的。翻看一本關於北京街巷的新版舊書,離我家咫尺之遙的,不是萬裡橋,而是萬歷橋。

那麽,是明朝萬歷年間在那兒修過一座橋,橋下應有水。經過三百多年的變遷,誰知道哪一年起水就沒了,橋也廢了,就跟南城的虎坊橋一樣,空留下個名兒。

口口相傳,難怪萬歷橋變成了萬裡橋。又是大清,又是民國,市井百姓有幾個還能記得那個朱翊鈞的年號“萬歷”?以訛傳訛是順理成章的。“萬裡橋”不是更撩人遐思嗎?

那一帶原是前炒面、後炒面連著前拐棒、後拐棒。後地圖上一度統稱炒面胡同、拐棒胡同了。

萬歷橋的地名早並入拐棒胡同。橋不在,名亦不在,其地猶在。我每每穿過它,往東不遠,到朝內大街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去。

《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邵燕祥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7月

禮士胡同

東四南大街路東的一條胡同,東口在朝內南小街。

我曾經對蕭乾說起,我出生在東四禮士胡同,蕭乾當時一個直接的反應,是說:“那是一個有錢人住的胡同。”我知道他幼時居住在東直門“門臉兒”,平民甚至貧民聚居的地帶,對貧富差距極敏感,雖歷經半世飽覽過歐美的富庶生活,也不能改變根深蒂固的判斷。以致我都有點後悔向他提起什麽禮士胡同。

那個古稱“驢市”的胡同,的確早已一掃幾百年前的驢市景象,都說乾隆時候的劉墉(石庵)宅邸就在這裡,能想象一個內閣大學士卜居驢市嗎?說不定就是從他那時候改叫“禮士”胡同的。

這條胡同路南路北的住宅,倒是都比較齊整。我家的兩重院子,相比是不成格局的,也久未修繕刷漿髹漆,顯得破落,這所把著石碑胡同口的住宅,是早年從一個張家大院劃出的東南一角,我出生直到我離開,門牌都是“22號旁門”。

緊靠的石碑胡同,是我所知北京三個石碑胡同之一。確有所謂石碑,豎在胡同南口對面南牆根,一米多高,半埋在土裡,上書“泰山石敢當”。這小小石碑不礙事也不惹眼,至今應當還在。短短的石碑胡同,實存而名亡,裡面幾個門都劃歸禮士胡同了。我家東牆外,隔著一條石碑胡同,是一家大宅院,後來我聽說是陳叔通的弟兄的產業。從我們院裡可以望見他們院裡一棵蓊鬱的大樹的傘蓋。不記得是姐姐還是哥哥,曾經指著那棵樹頂的枝枝杈杈,說像一個“好”字,我幼小的心裡就記住這一命名:“好字樹”。

也是後來,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有一篇文字說,張自忠將軍在盧溝橋事變,古城失守後,曾在禮士胡同某家宅院裡隱蔽數日才南下的。那也當在我家以東,是我不大走過的。

南池子大街,況晗繪,選自《樹影 鴿子 人:胡同北京的生趣與鄉愁》。

我上學往西行,除了大門小門大院小院以外,總要經過兩處日本人佔住的地方。南面有個平常開著門,亮出一片草坪的大院,樓房隱在後面,很少見人出入,綠草修剪得平平的,門柱上掛著的牌子上寫著“天理教”。我至今不知道“天理教”在日本是個什麽教派,更不知道它是幹什麽的,沒聽說來傳教,那又到中國來幹什麽?

快到西口路北,有個小院,平平常常的,沒什麽稀罕,稀罕的是一溜南屋臨街的外牆,故意用“洋灰”糊得坑坑窪窪、麻麻黦黦的,星星點點嵌著一些巴掌大的蚌殼,太陽一照,閃耀著肉色的光。這裡走出走進的是年輕的日本女人,都穿著一身花的和服,白襪子,木屐。門開時,看這個院落比胡同低矮,門關了,低矮的門楣上寫著兩個漢字中鑲一個假名“花の家”。也是許久以後,我才懂得這裡住的都是軍妓——日本皇軍的行伍之“花”。

這胡同裡還有一處,是日本侵略者帶來的:白面兒房。鳩形鵠面、破衣爛衫的中國人在那裡出入,吸鴉片,抽白面兒,日久天長成了街頭的“倒臥”。

但“倒臥”不一定都是吸毒的或要飯的,我認識兄弟兩個拉洋車的五六十歲的老人,經常停靠在南下窪車口上。我上學坐過他們的車。後來我見其中一人不拉車了,越來越委頓,越來越襤褸,秋冬坐在北牆下曬太陽。有時就坐在“迪威將軍”宅邸布滿銅釘的紅漆雙扇大門前,這樣的大門並列有三,很少開啟。也沒有門房趕走那個拉洋車拉不動了的老人,直到他從這人間消失。

我所謂的“迪威將軍”宅邸,一九四九年後一度成為印度尼西亞駐華大使館。據近年有些文字資料,它曾經屬於什麽鹽商,沒有提到過什麽“迪威將軍”。此說聞之於我的母親,她是二十年代定居在禮士胡同的,她說這個宅邸的主人是海軍中的將領,那該是北洋海軍。袁世凱為了羈縻有實力的軍人,封了一批將軍,都是“×威將軍”“×威將軍”,我看到一個名單,偏沒有“迪威”二字,不知道是否在海軍中另搞了一套,不過,我無意去做這份考據了。(2017年3月23日,《北京晚報》副刊載奚耀華一文,謂禮士胡同今一二九號院第一任主人為清末漢陽知府賓俊,民國初被大奸商李彥青購得,後李被曹錕政府鎮壓,此宅又轉手天津鹽商李善人之子李領臣,經重新設計改造,閎闊華貴,富麗堂皇。2019年3月21日補注)看來母親從鄰裡處耳食之言不足信。

這個“大釘子門”裡,可能是這個胡同最大規模的宅院。到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後期,這裡成為江青常來之地,據說房間裡的牆布窗簾都改成江青喜愛的墨綠顏色。她是到這裡來看電影的,江青斂跡以後,此處順理成章成了電影局機關。不知現在怎麽樣了。但這個老宅院總算因此向社會袒露了“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內瓤兒。

東棉花胡同,況晗繪,選自《樹影 鴿子 人:胡同北京的生趣與鄉愁》。

南下窪

地在東城禮士胡同中段,往南通向演樂胡同中段。我不久前走過,格局猶存,地名已取消。

當時地名牌上寫南下窪,口頭都叫“南下窪子”,或簡稱“下窪子”。這許是老老年留下的地名了。從我記事,並不覺得那片地格外低窪。下雨的時候,也跟別的胡同一樣,只是“有雨一街泥”,若是特別窪,就存水了。現在想來,是兩邊蓋房時已經墊土取平。

我住禮士胡同,到燈市口上學,有三條路上大街:可以一直走到西口;也可以出門往西,經南下窪子拐到演樂胡同;禮士胡同、演樂胡同之間,還有一條短短的燈草胡同可走,“燈草”或是形容胡同窄小吧。(要麽有過專賣燈草的店家?)

與南下窪子北口相對,禮士胡同路北還有個小胡同,我跟姐姐上學,經常去找她一個姓陸的同學同行,她就住在裡面。好像是個死胡同,有一個古老的名字“雙堆子大院”。堆子是過去打更人過夜的房子。我印象裡已經沒有這樣的堆子,更不用說雙堆子。不過,那時這個胡同口之西不遠,路北側有一間暗紅色油漆剝落的木閣子,比一間房大點,是派出所,出入都是穿黑制服打黑綁腿的警察。老人管它叫“巡捕閣子”。直到一九四七年還在。

後來再過那裡,這間木屋已經痕跡無存。我估計解放軍進城接管以後,派出所就找了永久性或半永久性的辦公處。一九四九年初那會兒,我的一大批中共地下黨和民(主青年)聯(盟)的同學,參加了區委工作,有的就分配到派出所。我想象過我如不加入華(北)大(學)準備南下,最後也可能留在北平做基層工作,但從來沒把自己跟這樣簡易的臨時性木閣子聯繫起來。

雙堆子大院之名也早不存,不知當地還有幾個老住戶能記起來。

閉上眼,我仿佛還看到,只有一兩根的電線上,掛著三四十年代春天的風箏,放風箏的孩子散了,再過幾天,殘破的風箏也不見了。

炮局胡同,況晗繪,選自《樹影 鴿子 人:胡同北京的生趣與鄉愁》。

代後記

這幾十則以北京城的地名為題的筆記,大多是今春以來每到密雲鄉村小住陸續草成的,秋分後數日告一段落;不過一個春秋,聊以鉤沉幾十個春秋的往事,極簡略地單線白描出片段的歷史場景與個人記憶吧。——這是些十分瑣屑的,有些更近於難登大雅之堂的小人物小事情,遠離了所謂宏大敘事,但其中或也折射了些許的滄桑,卻只不過是草木一生中的小小滄桑,然而是私心以為珍貴的。

作為生於古城,也算個老北京但“京味”不足的一個作者,也曾有過以北京為背景寫點什麽的想法。但疏懶成性,舉凡鄭重其事籌劃的事最後都要落空。倒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九八九年秋後,百無聊賴,拾起筆墨來寫點不準備發表的劄記,其中也就寫下了《東車站》《國會街憶舊》《風沙》《郎家園》等篇,在程小玲為《胡同九十九》約稿時,我說到我想為漸漸消失了的胡同寫一曲挽歌,但怎樣著筆沒想周全,不意近十年後,寫出這一劄純是紀實的東西。

擲筆長籲,不禁惘然。忽然想起那位多年前住在老君堂的我們弟兄姐妹共同的“乾媽”,她在晚年,六十年代初城鄉大饑荒的日子裡,雇了一輛三輪車(已經不是老北京那祥子式的“洋車”),獨自一人把九城轉了一遍,回到家也沒跟人說什麽,該是懷舊,也是告別,了了一個夙願吧。我想,我寫這一個個地名,一篇篇文字,也正是對往昔時光的一次洄遊。但我沒有徒步或乘車一一重遊舊地,有些已經沒有了,有些街道的院落面目全非了,有些胡同截短了,取直了,改名了,有些舊地或許還在,等待著誰去憑吊。重要的是所有這些都留在我的心裡,我照著心裡的印象,描摹在紙上了。

因旨在紀實,是“看山是山”的;我以為虛構大抵“看山不是山”;如果讓虛構的東西比現實曾有的更真實,那才到了“看山又是山”的境界。此境不易達,這裡止於初級階段的“看山是山”了。

我在小引裡寫到,畫這些紙上的街巷,不是為了導遊,但如果有一些東南西北方位的誤差,還得請讀者原諒,並給予指正。我記憶力減弱了,也久已沒有“串胡同”了。

我知道不少朋友寫過對北京一些地方一些人事的憶念,有的拜讀過,有的沒有讀到。其中,葉嘉瑩女士懷念她在按院胡同(或察院胡同)西口即將拆毀的舊家老宅,魏荒弩兄寫他重過五十年代罹禍前一度住過的府藏胡同二號小院,都使我讀了久久不忘。他們透過當時當地的細節和氛圍,傳遞出人之常情中一聲深長的喟歎,使我這些粗疏的隨筆相形見絀。

前此寫過的幾篇憶記古城舊事的文字,一並收入,雖體例出入,文體駁雜,在所不計,且當滄桑的紀念。

“朝花夕拾”,在這裡掃成一堆了。“落葉滿階紅不掃”,也是這般情味嗎?

二〇〇二年十月十二日晴

窗外木葉已初見變黃變紅之際

本文摘自邵燕祥著《胡同裡的江湖》,文章經出版方北京出版社授權刊發。

撰文 邵燕祥

摘編 徐學勤

編輯 徐偉

編者按校對 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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