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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中唐詩人的代表人物,韓愈到底配不配?

今天我們接著讀韓愈的詩。

前面寫韓愈的一首詩,有朋友對我們把韓愈作為中唐詩人的代表人物有反對意見。認為我應當將全唐詩裡王維、孟浩然、大小“李杜”、白居易、劉禹錫、元稹、李賀等人的詩先通讀一遍再說,言下之意,韓愈不配(當然,討論他們,我更不配)。

(顧隨先生像)

顧隨先生在《駝庵講壇錄》中曾盛讚《山石》詩,稱讚其中一句“芭蕉葉大梔子肥”一句,便是“唐宋詩轉變之樞紐”也。他認為中國詩歌,原是女性特點的,陰柔、優美、嫵媚。這種女性面貌至六朝,到杜甫時方有些變化,但“能自杜甫看出者少,至韓愈則甚為明顯”。也就是說,中國詩,在杜甫之後,詩開始變得陽剛壯美、從女性詩轉為男性詩,真正完成這種轉變的,是韓愈。

(韓愈像)

韓愈的《山石》一詩極為後人重視,不僅是顧隨先生有這樣的觀點。其他古代優秀的詩人也有此論,比如蘇東坡就寫過一首詩《王晉卿所藏著色山二首》(其二)裡說:“犖(luò)確何人傳退之,意行無路欲從誰?宿雲解駁晨光露,獨見山紅澗碧詩。”這簡直就是完全化用韓詩的詩意,甚至詞語也拿來直接用;金代元好問在自己的《論詩三十首》(其一)裡寫道:“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顯然,他也認為能把柔軟植物寫的如高山大川一樣雄強磅礴的,就是從韓愈開始的。

我們今天就來把《山石》這首詩從頭到尾讀一遍,全詩如下: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韓愈像)

略說兩句背景,據一般的韓愈年表,這首詩應寫於貞元十七年(801年)七月二十二日,那時,他還沒有被詔為國子監四門博士,他此前的仕途經歷只是在董晉和張建封的幕府裡充當低階的文職官員(大概是九品)。張建封死後,他基本上是在洛陽賦閑。這首詩就應當是他跟幾位朋友遊洛北惠林寺時所作。好在,韓愈的詩不像杜甫詩一樣必須了解背景才能讀懂,了解這些,基本就可以了。詩題《山石》,但這首詩卻不只是寫山石,而是類似一篇山水遊記。

詩也不短,逐句來讀,如電影的幾組分鏡頭。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這是進寺之前的一組分鏡頭。犖確,亦作“犖埆”、“犖嶨”。指怪石嶙峋貌。韓愈跟杜甫一樣,也講求煉字。這裡不用“嶙峋”,也不用“磊磊”,更加不用“不平”奇字之下,更顯山石之陽剛氣質。險峻的山石,狹窄蜿蜒的山路,這是來時之路,黃昏,是時間點,但如何顯示這個時間點的特徵呢,不是樹影,不是晚霞,是奇怪的一種物候:“蝙蝠飛”。犖確已讓畫面奇雄具體,蝙蝠飛更讓畫面很生動。

(芭蕉葉大)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這是第二組分鏡頭。到了寺廟之後看到地景色。他不寫嬌蕊生香,也不寫色彩媚好,他說,芭蕉葉子很大!蕉葉很可以說它的色彩,油綠、翠綠都可以啊,但他不寫,他就隻說大;梔子花很可以寫它的白,寫它的香,但他不寫,他就隻說肥。為什麽呢,因為剛剛下過一場透雨,其實,這個時間點,也看不清顏色和嫩蕊,因為是黃昏。這樣的畫現很合乎情理,又極準確,這當然也是煉字的功夫。

(梔子花肥)

接著,其他人物走進畫面,又兩組鏡頭: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寺中僧人對他熱情款待,說這裡有古壁畫,畫中的佛像非常好,並且殷勤地舉起燈火替他照明,雖然如此,看到內容仍然是模糊不清的。顯然,入夜了,於是,僧人們替他鋪床,甚至席子也拂拭乾淨了。替他備飯,飯菜雖然粗糙,但終究可以抵擋饑餓。

(夜深靜臥百蟲絕)

再換畫面,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夜深了,因為月亮都出來了,農歷七月二十二,下弦月,月出當是後半夜天快亮時。詩人在深夜裡安靜地躺著,所有的蟲子都停止了吵嚷,明月爬上了山頭,月光如水一樣瀉入窗扉,夜靜月明,多麽美好的夜晚啊!

(出入高下窮煙霏)

接下來是第二天的畫面,詩人要離開了。又是新的分鏡頭: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要下山,卻找不到下山的路,因為山上山下,到處都被煙霧所籠罩,就在這一片霧靄茫茫之中,詩人上下穿行,眼中所見的,是山間的紅花,碧透的澗水,十圍粗的松櫪樹……他們赤足走在澗中的石塊上,淙淙的流水聲傳入耳中,山中習習的涼風吹動著衣衫……情境如此美妙,感覺如此愜意,詩人不禁生出了感慨:

(時見松櫪皆十圍)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鞿,指馬嚼子或馬籠頭。為人鞿,是指詩人之前的幕僚生活。顯然,韓愈對幕僚生活是不滿意的,被人呼來喚去的生涯,心為形役的過往,都讓他心生不快。全詩前面都是畫面與分鏡頭,只有這最後的四句,是詩人的感歎與心聲傳遞:原來人生是可以這樣快樂的,何必要像套上絡頭的馬一樣任人驅駛呢?跟他同來的還有李景興、侯喜、尉遲汾。所以說有吾黨二三子。夥伴們,要是在這裡待到死不回去該有多好啊!詩人對這樣的悠哉遊哉的生活留戀而嚮往,儘管必須歸去,但心底卻是十分不捨的。

(山中澗石)

寫景至美,用詞精當,這是韓愈的文字功夫,但葉嘉瑩先生說韓愈跟杜甫比,缺少一分真情與真心。或者真的是這樣。不同的經歷該當造就不一樣的人吧。要想讓年僅30多歲而生活還算安定的韓愈寫出跟50多歲而飽經憂患的杜甫一樣真情彌漫的詩,實在是太難為他了。杜甫那樣的大詩人,只可有一,不可有二。韓愈這樣的詩人,在中唐,也算傑出了,至少,僅錘煉語句方面,韓愈可算是後無來者了。

(葉嘉瑩先生)

“犖確”也罷,“芭蕉葉大梔子肥”也罷,是真正的煉字功夫。杜甫是除了真情之外,還“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文字功夫很厲害,所以詩寫得真好,韓愈也不差,劉勰的《文心雕龍》裡評價:“錘字堅而難移,結響而不滯”如此句者,“除杜甫之外,成功者唐之韓退之,宋之王安石、黃山谷及江西詩派諸大詩人。而自韓以下,皆能做到上句,不能做到下句”這個評價很準確,或者韓愈的情真意切不如杜甫,但字句功夫,韓愈是不弱的。實際上,人與人不能比,要知道,韓愈所在的時代,是中唐。王、孟、李、杜走遠了。或者,白居易有一拚?

(木心先生)

木心先生也認為唐詩可分四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時間分期大致跟上篇文章內我們說的“一生二死”(李白生年、杜甫和韓愈死年三個節點)大同小異,中唐時期是大歷至文宗太和九年,約七十年。這七十年裡,韓愈的文字功夫,足以讓他成為中唐詩人的傑出代表,上篇文章有網友回復我說:“韓愈是真正的大學者,有人統計過,在他詩文中首先出現的成語比歷代文人都要多,不僅早他一千多年的孔孟諸子百家沒他多,比他晚二百多年的文學全才蘇軾也沒有他多。”這其實很說明問題。

(【唐詩閑讀】之154,部分圖片引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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