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不少高校馬上就將迎來本學期的期末考試周。
在不少大學裡每到這段時間，學校附近的列印店都會是門庭若市。
除了小部分同學是來列印複習資料之外，一大半則是來做一項平時用不到的業務——縮印。
為了嚇阻學生的作弊衝動，在不少高校的學生行為準則中都有類似“學生期末考試作弊被發現，直接處以學位/勸退/開除學籍處罰”的規定。
在考試周期間，這樣的規定會被張貼的滿校園都是，有的學校考前還會組織學生簽署內容大同小異的“考試誠信承諾書”。
在你眼裡，大學生期末考試作弊一經發現立即開除，這樣的規定合不合理？
國內大學生期末考試
作弊情況相當普遍
首先擺出觀點：我反對一刀切地直接規定大學生作弊馬上取消學位/勸退/開除。
作弊是一種破壞公平機制，走捷徑獲取利益的短視行為，你或許可以通過作弊獲得一時的好成績，但真實的知識卻是你抄不來的。
但在國內很多高校裡，期末考試作弊的現象是比較普遍的。
（來源：大學聲調查）
根據大學聲去年12月寒假期末考試期間進行的調查，三成多的同學曾經在大學期末考試期間有過作弊的經歷，其中有6%表示自己經常作弊。
考慮到樣本偏差（大學聲粉絲中高水準高校學生比率較高，而這些高校的考試紀律相對較好），以及部分同學可能會不願意承認自己做過弊。
我們認為整個國內大學生群體考試作弊的實際情況，應該比我們調查統計的數據還要嚴重。
（來源：大學聲調查）
陳大夫在大學裡時也是個學渣，每到期末考試前，我們宿舍製作小抄時基本都是做好縮印八份每人一份。
而我們學校的學生守則裡明確規定，期末考試作弊一經發現立即勸退，沒有任何緩衝的太空。
每年學校也會殺幾隻雞給我們這些猴看，在辦公樓前宣傳欄裡一示眾就是一兩個月以儆效尤。
但我們這些猴子似乎並不感冒，全校每年作弊人數難以計數，真的被抓到的卻總是個位數。
（來源：大學聲調查）
而監考老師即使發現學生有偷看小抄的行為，一般也只是要求其提前交卷，有些甚至會對眼皮子底下的作弊行為視而不見。
當時我就感到很奇怪，學校規定的這麽嚴，作弊被抓到的處罰這麽重，那為什麽考試作弊還是隨處可見呢？
後來，一位因為已經退休而可以言無顧忌的返聘老教授，在課上跟我們閑扯聊到這個話題。
他很直接地跟我們說：“咱們學校這條規定實際上很蠢。”
假如你在國內讀書卻沒見過這樣的縮印小抄，
那你可能是讀了一所假的大學
（來源：百度）
後來走入社會工作幾年後，我漸漸明白了他的意思：
單純靠抓到就開除來打擊考試作弊，並不能帶來考風考紀的好轉，而經常會造成一種“嚴格立法，普遍違法，選擇執法”的狀況。
而最終這樣的校規也會被束之高閣，和你在社會上將會見識到的無數高大上法規一樣，只是落在紙面上，除了需要整人的時候才會被搬出來，其余情況沒人真的會在意。
沒讓學生不敢作弊
卻讓監考老師不敢抓了
在我看來，取消學位，勸退，開除實際上沒多大分別，都是逼你卷鋪蓋滾蛋的意思。
類似規定的實質，就是讓作弊的行為的成本無限大（開除應該是學校權限內最嚴重的處罰措施），以嚴刑峻法來嚇阻學生通過作弊獲取好成績的衝動。但這樣的做法真的有效嗎？
在很多人眼裡，犯錯可能受到的懲罰越嚴重，人就越不敢犯錯。
這種想法雖然普遍，但實際上很多時候並不正確。
（來源：騰訊教育）
在制定法律或學校規章，部門員工準則之類的檔案時，並不是規定的懲罰越嚴厲就越好。
嚴刑峻法並不能帶來社會風氣的好轉，這是無數歷史經驗早就證明過的。
在法律裡，最重要的原則之一就是“罪刑相適應”，你所受的懲罰的嚴厲程度，應該是和你犯錯的社會危害性相匹配的，否則就必然會出問題。
重罪輕判的後果，大部分人都知道，但輕罪重判的負面效果，許多對真實社會缺乏了解的人則並不清楚。
首先，明顯過重的懲罰會造成執法人員的普遍士氣底下，以及各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來源：新浪教育）
在古代，小偷被抓到是要被剁手的（不是淘寶剁手而是真拿刀剁），現在還有某些中東國家（如伊朗）依然在執行這樣的法律。
假如中國的刑法也改成這樣，你覺得社會上的小偷會絕跡嗎？
假如真有那麽一天，我覺得會絕跡的不是小偷，而是敢抓小偷的警察。
警察也是人，也會有惻隱之心。如果你是個警察，發現一個十幾歲孩子偷了一根麵包，你是會把他送去砍手，還是會故意放他跑掉？
如果你是一名監考老師，發現下面一個學生正在鬼鬼祟祟地從袖口裡掏出小抄找答案，你知道你抓了他他就會被直接開除的話，你是會直接抓住他還是假裝沒看見？
不是每個執法人員都像
《悲慘世界》裡的沙威一樣鐵石心腸
（來源：電影網）
第二，輕罪和重罪的懲罰一樣，還會造成本來是犯輕罪的人有動力讓自己的犯罪行為更新而避免被抓。
2015年五六月份的時候，在微信朋友圈裡突然瘋轉一條關於“建議國家改變販賣兒童的法律條款拐賣兒童判死刑！買孩子的判無期！”的文章，我身邊已經有孩子的朋友八成以上都在各種社交平台上轉發並積極表態支持。
沒過幾天多位法學專家就撰文批駁：如果一刀切地判人販子一律死刑，會讓他們全部成為亡命之徒。
（來源：成都全接觸）
一旦發現自己被警察盯上，他們很大幾率會把拐賣的孩子殺害自己輕裝逃走。這樣既會讓被拐的孩子陷入危險境地，也增加警察抓捕的困難。
同樣的問題在考試作弊的問題上也存在，為了避免被抓，更多的學生會轉向去使用成本更高但更隱蔽，更難被抓到的作弊方式。
像雇黑客黑學校的教務系統改成績，和校外專業團夥合作用隱形耳機集體作弊之類的生意會異常紅火。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嚴刑峻法會導致明顯的犯罪更新
（來源：搜狐歷史）
第三，這樣的規定會讓監考老師遭遇打擊報復的風險。
學生一旦被開除，就完全離開了學校的管轄範圍，校規就再也對他們沒有任何的威懾力。
而他們幾年的時間付諸東流，很難保證裡面會不會有一兩個想不開走極端的。
在考試作弊被抓就開除的規則下，實際上所有的責任都被推到了監考老師個人身上，他們發泄怒火的對象不會是學校，而會是抓自己的老師個人。
在那些普通地方高校，教師因為抓學生作弊被人身威脅，手機遭遇“呼死你”，甚至長期被騷擾不得不請長假躲避的情況一直都存在。
寧波某高校教師疑似遭遇報復
私家車被帶血姨媽巾沾滿
（來源：網易新聞）
而現在大學本科考試的監考人員，很大一部分由本校的研究生充任，他們就更沒動力去承擔這樣的風險。
作弊被抓就開除的規定，很多時候並沒讓學生不敢作弊，卻讓監考老師不敢或者不願抓了。
人之所以會去違反規則，並不是覺得違規的懲罰不夠狠，而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不一定會被抓住。
刑罰的威懾力不在於其嚴酷性，而在於其不可避免性。一個能夠普遍執行的不太重的規則，比起讓人不敢執行的重罰，在阻止犯罪的效果上要好很多。
以前只在高考四六級出現的高科技作弊手段
先自愛在大學期末考試中也屢有發現
（來源：騰訊圖片）
比如規定部分情節嚴重的作弊行為會被直接勸退（如組織多人集體作弊，脅迫他人幫助作弊，代考以及和專業團夥合作使用電子設備高科技作弊）。
而一般的打小抄之類的行為，抓住先不公之於眾，而是與其溝通給學生一個說明的機會，如果學生承認作弊老師可以給他這門課零分，初犯記錄在案，再犯則勸退。
同時對所有考試的考場安裝多角度無死角的監控錄像，這樣的技術輔助手段能讓監考人員發現學生的作弊行為可以不必直接去揭穿，而是留證事後通過學校的層面公布，再輔以一定的保密措施使其沒有被打擊報復的後顧之憂。
（來源：搜狐新聞）
這些手段的組合，打擊考試作弊現象的效果比單純的一條“考試作弊直接開除”會好很多。
大學考試作弊成風原因
在於教學品質的失控
上面這些手段有效但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國內部分大學作弊盛行的真正原因，則是深植於這些學校學風校風當中的，教育品質的失控。
有過出國經歷的同學都清楚，歐美大學對於學術誠信問題非常重視，很多時候都是零容忍。
以美帝為例，在絕大多數美國著名高校裡，不只是抄襲或協助他人抄襲，代考代寫論文，剽竊別人的論文被算成是學術不端行為。
就連未經教授授權和幾個同學一起商量著寫作業；或者在社交網站上購買往屆學生的筆記作業之類的材料，這些在國內學生看來沒什麽問題的行為，如果被發現也可能被判作是cheating。
（來源：厚仁教育）
不少中國學生剛開始的時候，也會對這方面規定的嚴格感到非常不適應，有些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問題就被給了警告。
而考試作弊作為學術不端中情節比較嚴重的一種，被發現的處罰一般就是直接退學，這樣的制度在不少美國大學已經執行了幾十年，已經成為學校傳統的重要部分。
為什麽這樣的規定在美國能得到執行，在國內的部分一流高校也沒問題，但在絕大部分國內二三流普通高校裡就會變形呢？實際上這是一個桔生淮南為桔淮北為枳的問題。
美帝高校的學風和考風，是一點一滴從平時養成的。對於教學品質的把控，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對於教師資格的從嚴把關。
國內相當一部分二三線高校裡，教師的學術水準注水現象相當嚴重，評職稱的論文都是買的，拉幫結夥近親繁殖現象普遍，有時甚至會劣幣驅逐良幣，讓有水準的老師沒法立足。
學術出版巨頭斯普林格日前一次
撤稿107篇中國學者論文，創歷史記錄
（來源：騰訊新聞）
這和國內高校管理體系裡，重科研輕教學的普遍風氣不無關係。想評職稱就必須在核心期刊上發paper，而教課教的水準怎麽樣則並不重要。
久而久之高校教師放在教學上的精力越來越少，一流高校校風較正，大家還都在乎基本的職業操守，能夠認真教課的老師還佔主流；
在二三流高校則真的就成了大家一起敷衍公事，還肯花心思琢磨怎麽把課講好的教師反而成了異數。
雲南大學副教授尹曉冰曾在和同行交流時坦率直言：他認為高校教師如果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教學上，這是“毀滅自己，照亮別人”，而他自己用在教學上的精力隻約佔1/3。
雲南大學副教授尹曉冰
（來源：百度）
而上海交通大學的晏巨集才老師，主講的《電工學》被歷屆學生們稱為“魔電”，但到56歲因肺癌去世時還只是個講師。
晏老師2006年去世時，上海交大的學生們在BBS上寫了近1000篇紀念文章，紀念這位教學技藝高超的教師。
記者採訪上海交大主管教學的副校長，問為什麽會出現這一事件。交大的這位副校長的回答如是說：高校教師，教學科研要並重，等等。
中國大學作弊現象嚴重的真正問題根源，在於整體高等教育體系的缺陷，而並不是大學生的道德水準低造成的。
教師資格與評價的失控，導致了教學品質的明顯底下，以及教師敬業精神的缺失。
（來源：鳳凰網）
在美帝的大學老師裡，平時出有水準作業題，認真批改學生的作業，這都屬於他們的工作內容，甚至可以說是基本職業道德的一部分。
其實平時的作業才是防止作弊的最重要的防線，因為從作業的完成情況和態度裡，就能很早地發現學生學習狀態的問題，可以提早找學生進行談話，了解他們的實際情況，並一起尋找解決方法。
而在國內的大學老師裡，能夠堅持每份作業都親自看的能有多少？多少則是直接扔給自己的研究生或助理隨便批去了？
別的不說，就說這薄薄的一張期末考試考卷，國內高校老師出這麽一份考卷，一般會花多少時間和精力？
複旦大學教授葛劍雄認為，高校重科研輕教學
是因為科研成果好評估，而教學成果難以衡量
（來源：FT中文網）
那位說學校很蠢的老教授，在他的高數課課程期末考試前跟我們說：“你們帶小抄也沒用”。
到了考場上一看考卷，果然你就算拿著課本都找不到該去哪裡找。根本就沒有一道長得像的例題。
雖然最終還是過了三分之二，但我們也都清楚，要是真的嚴把關的話，恐怕我們一個班能過的不超過五個。
但可惜的是，我大學四年裡，就隻遇到了一位對教學品質如此認真的老師。
不論是中學還是大學，老師的最重要責任都應該是教學，而國內二三流大學學風考風出問題的最重要原因，正是出在老師的教學態度問題上。
90年代以前的老教授往往對教學非常重視
（來源：西安交通大學官網）
老師認真教課，學生認真上課；
老師認真出作業題認真看作業，學生認真做作業；
老師費盡心力出一份能考驗學生水準的考卷，學生認真複習不作弊完成考試，
這些都是雙方的本分，而在國內相當一部分大學裡，實際上是雙方都沒有盡到自己的本分。
中國有句古話“上梁不正下梁歪”，學生和老師哪個是上梁哪個是下梁，誰在現狀中的責任更大？恐怕大家都有公論。
有個笑話，我覺得能很形象地描述這些高校的學風和考風：
在大學裡，老師假裝在講課，我們假裝在聽課；
老師假裝留作業，我們假裝寫作業；
老師假裝收作業，我們假裝交作業；
最後我們假裝考試，老師卻TMD玩真的了。
考試作弊發現就開除，這樣的規定在美帝執行是合適的，因為學校和老師已經盡到了教育的義務，學生的學術不端行為屬於單方面打破了契約，理應受到懲罰。
但在國內的二三流高校裡，靠考試作弊在學校裡混日子的學生應該卷鋪蓋滾蛋，那些在自己崗位上不認真教課屍位素餐的高校教師，是不是也應該得到一樣的待遇呢？
（來源：中國青年網）
當然，這樣說難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在每所學校裡都有認真教課的老師，也有認真學習的同學。
但在這種類似染缸的環境裡，你能保證自己四年一貫不作弊潔身自好？
又有多少開始懷著一顆為教育事業奉獻初心的年輕教師，教著教著就隨大流了？
考試作弊發現就開除，這樣的規則應用在中國那些教學品質糟糕的二三流大學裡，就是孔子所說的“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
因此，我反對國內高校一刀切地規定大學生作弊馬上開除。
（文中部分觀點借鑒了知乎“王夢雨”老師的精彩論述，特此致謝！）
本文來源：大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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