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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坦白書:或與成都靈魂契約之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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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坦白書:或與成都靈魂契約之陳述

——兼談“城市的影響:詩歌構築的世界與時間深處的真相”

一座城市因詩歌獲得尊重,就我而言,自始至終跟靈魂有關,之間構築的世界,坦白說來,宛若契約,不是別的,正是詩歌。時間深處的真相,因之並非秘密。

陳述一:血脈所屬,籍歸成都

上一個丁酉年的冬月十五日亥時,我在成都呱呱墜地。按照屬地理念,藉歸成都,情為成都抒,詩為成都寫,其靈其肉,唯成都皆然也。

時逢大躍進之年,出生之日我即斷奶,庚即送往九眼橋外婆家撫養。四歲回到江漢路,先後在王家塘和寧夏街讀書,隨後上山當知青,在成都生活了十八年,期間的影響,可謂終生。從十七歲《路燈和星星》到花甲之年《我錯過的神秘天國》,四十多年裡,我一直持續不斷地在為她寫詩,在其多維時空,念念不忘的是生命的溫馨、生存的溫暖和生活的溫情,這些客觀和主觀世界的“柔軟部分”,是我為她寫詩的淵源所在。

並非忽視城市具象的堅硬、生澀和冷漠,那些“尖銳部分”,恰好引起我反向關注,認定那些表象關聯,往往將其“柔軟部分”隱藏背後,暗藏其中。詩歌的意義在於穿透那些外在飄浮,抵達真實的內涵。

陳述二:憶念所依,情系成都

離開成都是我命運的轉折。從忘乎所以的窮街娃,到鄉村永遠的扎根派,骨髓裡的血性,根深蒂固烙印“成都”二字,使我縱然從此身在第二故鄉,卻一直沒能隔斷我對她的綿綿情思,塵埃落定為文字,即為我對她的詩歌壘築,積累為自我的永恆,亦即對她靈魂相守的履約。

為之,我心不死。我《尋找一座銅像》“來自深深的記憶小巷/蘆溝橋的炮聲召喚我,在遠方……”,記憶,是這座城市與我靈魂相連的橋梁。我在記憶的基礎之上,寫著與她相關的諸多詩篇,“銅像”是父親反覆講述的故事,《記憶:四歲在外婆家門外遇見父親》《記憶:在母親床上入睡》等等,情感的最底層,是生生不息的親情依賴。

與記憶緊密相連是懷念。《懷念一條巷子》是我對少年生活的園地薈萃,“像一瓶好酒意味深長”。我《寫一條深巷》,“空空地敞開一條柏油大道/街名不再叫江漢路,而叫其他/更遠的年代還有一片苦竹林”,那裡容納了我少年時代所見所聞“進進出出的變幻”,直到五十年後,我還在詩中津津樂道其中的《雨滴房簷》。

對親情的依戀和對故土的懷念是我成都詩魂的沃土,為之,我情不倦。我寫《母親》,“我們一生的敬愛,都注定是你/從眼睛,到心靈,到各種回憶/你深遠的慈愛,我們將享受終生”。我寫《父親,我們送您遠行》,因為“普通人的往事,只能由普通人回想”。當我面臨老年,我依然孜孜不倦《夢見父親風塵仆仆歸來》《夢見老媽愛吃白米乾飯》《夢見父親送來兩萬塊錢》……甚至,在《燒酒?老黃昏》,我許下諾言:“父親,為了那一餐迷醉的老黃昏/我一定要等您”。

因為每天早晨“父親開門,開始掃地/母親趕往八裡莊的工地去”,我牢牢記住了深巷的《大天白亮》。我《寫大哥》,“小時候沒有受過苦/就不知道怎麽當大哥”,感念兄弟們對我一如既往的關愛。

在《成都:除夕之夜》,“我醉意太深/突然聽得砰的一聲/大哥說:好久沒有這種氣氛/楊燦說:快去放鞭炮”,那時候,“中國的菊花在滿空炸開”,還是被充許的事,現在只能屬於回憶了。我《夢見江漢路聚餐》,“院子裡夜色漸漸深重了/正是家裡人好好吃一頓晚飯的時候”,即溫暖又傳奇。

陳述三:浮世遇惑,思於成都

所謂“繁華不著一字,苦難盡收筆底”,這是詩性本能吧。追遡至少年深巷和成都老街,生活的艱辛銘刻於紙,最在乎裡面相依的溫情。在《背兜的詩》裡,我憶起與弟弟“小時候我們去撿拾柴火/一人一個小背簍”,苦中尋樂,“背背簍其實是很舒服的/等於做一次巨大的蝸牛”,忘不了當年的坎坷。以至於自譽為“一個老是抽打不死的記憶蝸牛”,“我背的是一個小中國/一個小中國的小世界的小懷舊/呵背簍”。因而,在《黃葉街》,我老是耿耿於懷,“我只有黃色幽默,面對滿街的落葉/家裡沒有煤,家裡真的沒有煤/父親,他帶病的身影,吹動在風中”……

不平是一種都市疾頑,為之我思緒不已,帶著疑慮和困惑,這種略顯濕重的“柔軟”,對其亮晃“尖硬”進行抗衡,以《尋找一座銅像》打頭陣,隨之而來《成都,成都》《這座城市怎麽能載入畫冊》等等,我為她生冷面著急,感歎《城市的這一瞥是沒有意義的》,“霓虹的高度,把帽子望落”。

我《和燦燦一起逛都市之夜》。“那時候,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其實就什麽都有”,只為了喚她“快回到鄉下,你父親教書/你母親種田的鄉下/只因為你還沒有堅硬的翅膀/只因為總有一天你要去遠方”。

我茫然《公園裡沒有蹺蹺板》,當年,那是怎樣的誘人!“現在,最簡單的歡樂不見了”,我傷感“那夢中的歡笑在遠方一起一落/那最初的遊戲在夢中一蹺一蹺”。

我寫下《成都:毛澤東石像》,對巨人把手一揮,就把我們召喚,上山下鄉,構成一種命運的浩蕩,產生思考,我把他視為成都崛起的坐標,因為在他身後,已經蕩然無存的雄偉皇城依然隱隱約約……

我對成都河流又愛又恨。愛的是《在水沒有被汙染的年代》,“用小手從青幽幽的水面捧出魚蝦/養活自己的笑臉”。恨的是中年後我《假如楊然十歲游泳淹死了》,幸而大難不死,感謝命運。

我《夢見東大街》,“它一直這樣,它是一條偏靜的街/在它的那頭,是我的老家猛追灣/在它的這頭,是我的快樂八寶街”,“我在街頭正年輕”。我《夢見三十七號院壩井》,“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天井/他們過著富裕的日子/過得清冷又詭秘”。而在另一個鄰院,“十七號院壩我常常去/那裡有跟我一樣窮的街娃子/吃鐵,吐火,屙秤砣”。城市居民的二元結構,使我心懷不平。我《夢見江漢路老屋》,敏感“隔壁姆姆的目光/依然是一種鄙視”,解然於“我隻承認在邁向利益方面/你們比我們優先多了一隻腳”。

我憂傷她的《痕跡》,“酒飲的記憶沿著酒香飄遠/哪裡還有深巷,哪裡還有蝴蝶野花”,這是一種繞不開的懷舊,當“誰還記得老鄰坊是誰”,確實也痛惜某些土著緣分在失落。

我嘮叨《成都之夜》,“我對成都充滿幻想/美就美在都市之夜”,顯然,我在憂慮“迷茫了許多”。《懷念一條老街》幽緒油然而生,“街也不是飛絮的街/梧桐也已走了/當我帶來柳樹的問候”,確實有點迷離呵。

陳述四:親情友愛,夢繞成都

親情是我成都詩魂的核心部位。為之,我腦不息,多思,多幻,亦多夢。如我《偶然所想》,“偶然想起五歲那年/跟外婆去撿皂角莢的墓地”,那片九眼橋附近的童年樂土,一直是佔據我內心懷想的生存處女地。我耳畔回響的,是《外婆的紡車》,“那輛四歲的紡車依然在轉/依然在轉四歲以來不止的記憶”。我“讀五弟《故園老人飼禽圖》”,“我正是懷著這樣溫暖的記憶/走進這幅《飼禽圖》的”,因為在“那間黑矮屋的灶門前/韻味谷草和落葉氣息的火色”,“外婆永遠在紡車,我永遠四歲”。

必須承認童年多麽孤獨,因而場景格外清晰,歷歷在目。直到五十開外了,我依然《夢見外婆》,“夢見外婆,在自己的房屋內乾體力活/鏟泥,合灰,準備把房屋修補修補”,“外婆的個頭好高好高”;依然《夢見外婆老屋》,“照壁還是那樣灰蒙蒙/村子盡頭,還是那些高低不平的墓群”。對外婆的記憶是我成都詩魂的源頭,是我精神意義的出生地。

我《夢見地下老城》,“我總是迷失/那個長長的地下商道/當年是神話般繁榮”。由防空洞演變而來的白晝夜市,在我心底留有不可磨滅的印記。

成都最重要的歷程是學生時代。我把它譽為《不朽的月光與篝火》,念念不忘《老師應該住在神聖的花園》,尊師之情,猶如出發,“還是眼睛和眼睛連在一起真正好啊”,“還是心與心相依/永遠在講美麗的故事/永遠,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老師/在教小學一年級”。我想象《從兒時的小學門口走過》,“滿樹的木棉花又朵朵開了”。我參加《同學會》,留心“這些二十年來遠離我的面孔”,“突然一張張湧入眼簾/其中只有一張銘心刻骨/因為她當年美麗,燃燒初戀的幻影”。

甚而,我《夢見樓梯》,“寧夏街樹德裡深巷之奇”,重返中學生活,“培培就笑了:只有瘟豬子才夢見讀書/而我每次回去都要夢見教室的樓梯”。因而,在成都眾多景觀群裡,我倍感《最親切的依然是電車》,還有那個靜靜的《報亭》。

逢友而飲,我寫《在有楊然、萬夏、石光華喝酒的夜晚》,《到張哮家飲酒》,寫《翟永明你好》。我拐進《老茶鋪》,為的是“到深巷/拜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他的詩篇,在成都起源了一個新的流派。在成都街頭,當“三角梅紛紛翻過牆後”,我點讚了詩友“一飲而盡,樣子好可愛”的《藍莓之飲》。“虹的蜻蜓緊追不舎”,她,“飛起來了”。

在“芙蓉錦江群像”臨屏詩裡,我寫了凸凹、王國平、黃仲金、朱曉劍諸多詩人。就連做夢也不例外,《夢見小蘩初愈》《夢見李龍炳夜訪冉義》《夢見席永君詩歌磨盤》《夢見煒哥啄睡著了》等等。我很在乎我的夢,在《如夢所遇》系列組詩裡,先後出現了林珂、朱先樹、楊春光、廖亦武、莫臥兒、詹義君、李志等眾多詩人。在我的寫作範疇,夢是詩的副本,是靈魂契約的底片和複印件。我《夢見成都詩歌會館》和《成都詩歌洞穴》,自有紀念意義在焉。

陳述五:以詩為憑,魂縈成都

成都的十八生活是一筆精神財富,於事於物,人性始終高於載體。於詩,是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材本金,通過作品收成,將它們以利息方式全部還給老家。清苦、歡樂、房舍、街道等等,所有實的虛的經歷與見證,莫不如此。

除了九眼橋郊外那片童年寂寞的樂土,江漢路二十七號深巷及周邊院壩老街,是我成都詩魂居住和遊蕩最久也最多的地方。

《為桃所醉的詩人》記錄我在深巷情竇初開,“內心的第一句詩已然發芽/月光引我來到搖曵影前,三朵兩枝/永遠記得江漢路二十七號王家後院那棵靈感”。這蜜意,直至花甲之年,仍在《我錯過的神秘天國》詩裡一往情深:“江漢路夏夜永遠都青翠可人”,我遇見“一把小提琴背在一位姑娘身上/隻瞬間,她沒入林蔭道暗影深處/去了遠方,她的遠方令我著迷”。這種著迷,是我的一輩子。

面對成都,憶念、懷想、感慨等等,幾十年不息,悉數入詩,歸根結蒂,詩乃靈魂契約之唯一憑據。我讀詩、寫詩、評詩、參加詩歌活動、編印詩歌書刊等等,因而一直離不開詩人。

以《夢見新巷子十九號》開始,我魂縈《星星》,隔壁還有《青年作家》,從那裡帶走白航、張新泉、劉濱他們的編揖品德,融入後來的《芙蓉錦江》詩刊勞務。我寫《想送新米給流沙河》《謝先生贈書》,寫《孫靜軒老頭》……

我《訪問杜甫草堂》,多愁善感,且詫異“今天輝煌的杜甫草堂/不可能產生不朽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十年後我再度拜謁,猶駐足《元月二十日,雪落在杜甫草堂》,深感“只有草堂之魂深藏不露/深藏不露的還有時間之外的另一種時間”。

來在世上的意識、沉浮人間的思緒、體味生活的百感,以及,對體內身外無盡存在現象的幻念和臆夢,這一切詩之承載體,如散亂故土各處的珍珠,被時間這一金線串聯起來,構成我與成都靈魂契約完整項鏈,戴在我的歲月肖像頸項上,閃閃爍爍,富麗了我的人生依附。

“城市的影響:詩歌構築的世界與時間深處的真相”,這個議題,我以我與成都靈魂契約的詩歌表述,表明了我的體驗,依戀其親情永恆,為她的生存價值抒情;懷念其鄉土意味,為她的生活真切敘事;夢想其溫柔長在,為她的生命自在謳歌;這些“柔軟部分”,導遊我一直為她有靈感,有意象,有境界,憑著語言的排列和韻味的組合,我心主我手,我手寫我詩,沉浮表象之際,已然沉迷時間底部,化自我的一瞬於詩歌的永在靈魂安然的秘密,全在其中……

一言以蔽之曰:我之詩歌,根在冉義,魂在成都。

我寫下《成都頌歌》:“無論怎麽說,漢代說唱俑是很成都的/面部的表情,多皺紋也多幽默/一副脅肩諂笑的樣子/凸肚著說唱人的酸甜苦辣/其股欲壓壓兮,其腿欲彎彎折/無論怎麽說,漢代說唱俑是很成都的……”成都有太多的安逸,太多的智慧,太多的深情,也有太多的苦衷,就像我們寫詩。

我已然充分意識到《成都是一首寫不完的詩》,“浩浩蕩蕩寫了四十年”,依然“重返窄窄坎坎深巷”,因為“那是我的燕魯公所街/當年《星星》所在地”,“我在那裡神出鬼沒/不知所終”。多少情幻憶夢,多少繁感疊思,源於成都,歸於成都,我與成都的靈魂契約,以詩為媒,定將永往。

感謝成都,生我養我,一如初生,渾然至今,坦白之魂,詩光普照。

2018年7月16日寫於斜江村

楊然,成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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