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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高校教師,得到“鐵飯碗”卻是我抑鬱的伏筆

Eric

坐標:杭州

職業:高校教師、插畫師

希望世界因為有我的努力而有一點點不同

今天的作者Eric是一位插畫師,在高校教書,看似擁有“鐵飯碗”的他,卻發現自己的心裡出了問題。在經歷巨大的壓力侵襲和親人的離世病痛後,他記錄下了與身體裡住著的那個壓抑不安的“小人”共處的日子。

2019年第36篇中國故事

文 | Eric

編輯 | 二維醬

沒曾想過,如此自信滿滿的我,竟然會和抑鬱症搭上關係。

那是在去年春天,我記得每天都呼啦啦地刮風下雨,老馬路上總是留著一灘一灘的水跡。空氣陰冷潮濕,人們都還捨不得脫下棉襖。當時,我正在杭州高校教書。犯抑鬱症以後,我每天早上都得咬住牙、喘著氣起床去上課,沒課了就立刻回家癱在床上。那是一張還堆著冬天被褥的小床,我就癱在裡面不動彈。清晨傍晚,傍晚清晨。沒課的日子,我甚至都不需要爬起來亮燈,除非實在餓得慌,點個外賣吃兩口,但其實我基本上感覺不到餓。

說實話,那時候抑鬱到什麽級別了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陷進去了。當我向朋友提起自己狀況不好時,他們就讓我去就醫。就醫幹什麽?讓他問你吃得怎麽樣睡得好不好,然後告訴你患抑鬱症了?不,我不需要別人來幫我確診,我知道自己出問題了,但是我不想別人來幫我承認這件事。

因為,我這麽努力不應該是這個結局。

1

故事要從我前年碩士畢業那時開始講起。

最初父母讓我參加高校崗位公開考試爭奪事業編“鐵飯碗”,我是相當拒絕的。因為我一直懷著遠大的抱負,堅信自己可以在藝術史上留下一筆。但事情不可能那麽想當然,因為各種原因,我還是決定先找一個穩定的工作。或許逼自己做一件不愛的事,注定是抑鬱症的伏筆。

到了九月,我順利入編入職,並且以新班主任的身份為同學們開班會。我想我是最真誠的老師,我帶去了近三年來畫完的八本速寫本和同學們交流“藝術之路”。後來,這件事傳到了辦公室,同事們聽說了頭也沒抬地說:“搞得跟真事兒似的。”然後繼續悶頭在成堆的表格中。

我沒明白他們在幹嘛,直到那天快到下班的時間,院長喊我去她的辦公室,我們稱她為“老大”。老大把手寫的“教師職業規劃圖”推到我面前,然後開始了她的談話。我身體傾向她並且頻頻點頭,其實耳朵裡只有窗外的蟬鳴。

但我大致弄明白了,高校教師無所謂教學怎麽樣,只需要做好評職稱這一件事。評職稱就要有課題,報課題就要填表格、花錢、報帳、買發票、拚關係排隊等。等她全部講完,我也表現出收獲良多的神情。

老大看上去很滿意,她喘了口氣抬起頭看了看表,說:“哎呀講晚了,耽誤你吃飯,食堂估計都關門了。要不簡單點,吃個泡麵?”

說著她從後面櫥子裡抽出一包康師傅遞給我。“這個味道不錯的,你嘗嘗看。”

我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我……不吃泡麵的……”

她愣住了,停下了正在掏第二包的手。後來我想了半天,她估計是想我陪她吃,營造出領導與教師其樂融融加班搞科研的景象,就被我這樣懟回去了。

再後來,我的個性當然被領導針對了一番,也只好和同事們一樣開始做課題,裝作“上進”的樣子。朝北的辦公室裡充滿了陰鬱之氣,老教授們架著大眼鏡,口中碎碎念,以防止報銷單出錯。但我絕不甘心這輩子就像他們這樣。

多說一句,那時我的工資一個月只有四百八。因為入職頭兩個月,學校不給你立刻入編,等於白乾。兩個月後才開始半年的實習期,但是實習期所有獎金和福利是沒有的,兩千的基本工資被公積金和各種稅扣個精光,這樣的工資水準我拿了大半年。

2

於是我開始在晚上和周末去外面做繪畫項目賺外快,同時一邊在速寫本上畫自己的創作小稿,加上學校裡上課做課題,三樣工作同時進行。一整天的工作常常持續到凌晨一兩點才結束。最初,我以為這很充實。但是兩三周過後,我發現自己很久沒有休息過了。特別是臨近交稿的日子,我緊張到腦子一團漿糊時,拿畫筆的雙手也沒有一分鐘松懈。

我記得在凌晨回家的路上,總會經過幾個異常空曠的十字路口,我就在路口正中央停下來張望這個景象,那是一天中唯一停滯的時光。路口四向都霧茫茫一片,路燈也昏昏暗暗的,泛著土紅的光。夜晚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但是霧中好像又有悶悶的極低分貝的車流聲,貌似是白天的喧囂遺留下的痕跡。偶爾,路口跑過一隻慌張的流浪貓,我總會像心疼自己一樣目送它跑遠……

兩點,我都是靠著牆回到公寓的。我打開燈扔下包,直挺挺地撲倒在床上。而後忽然驚醒已經是次日的清晨六點。我又得鼓起八百分的力氣起床,拎起包就往學校趕。這樣的夜晚常常會有,燈開了一個通宵,鞋沒脫下來過,只是床上多趴出一個坑。

3

毫無喘息的狀態持續了半年之久,這使我的疲憊和壓抑每天都在翻倍膨脹。直到去年春節,學校放了寒假,各項工作都收了尾,半年來累積的疲倦就出來作怪了。氣象極冷,我好像永遠也睡不夠,以至於從早到晚我都在床上窩著。漸漸地,我開始排斥和別人打交道,包括父母和女友。當時我並沒覺得有什麽抑鬱,只是我連說話都感到累,時不時還需要深呼吸才能喘得上氣來。那可能就是發病的開端吧,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是父親的一句話突然點醒了我。

當時我突然決定用賺了半年的錢,買一輛小車代步,這樣可以節省來去路上消耗的大量時間。但是節儉的母親希望我把家裡的車直接開去杭州用,我不願意。就因為這個問題,某天晚上異常暴躁的我在電話裡和他們大吵了一架。我大吼:“我又沒花你們的錢!”母親也喊啞了喉嚨,繼而將問題升級到家庭關係上。

“白養了!不懂事的孩子,我們兩個老人你關心過嗎?你去看看你哥哥……”母親哭了。從小表哥就是所有母親心中的兒子範本,就因為哥哥學習拔尖,名校直博,而我成績墊底。可是我這麽努力還不夠嗎,我最恨這句話了!

“你體會過我的辛苦嗎,有什麽好比的!關我什麽事!你覺得他好,你認他當兒子去!”我發狂地把從小到大的怒火都嘶吼出來還不解氣,又把桌上的東西砸出去摔得哐哐響。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砸東西,我甚至覺得有一絲釋放的暢快。

但我隱約聽見父親安慰母親說:“還和他說什麽,隨他去,壓力這麽大要憋出病來……”

病?精神病嗎?……

那一定是有病了!

我腦子裡像觸電一般,因為這段日子的行為和精神狀態似乎都可以解釋了。我連夜查了大量關於精神病的病症,做了好幾套測試題,又看了關於精神病的電影和紀錄片,基本上確定自己是病了。抑鬱症,我開始接受它,也越發深陷與它。再後來的日子就漸漸變成了文章開頭寫的那樣。

4

我停下了畫速寫的習慣,因為我再也沒有勇氣面對要畫的對象。後來我總會翻到最後一次畫到的那一頁,當時自己在頁腳寫下三個小字:“請忍耐”,但是下一頁永遠成了空白,直到今天。可笑的是抑鬱症不是忍耐可以解決的,抑鬱症會永遠跟隨你一生。或許相反,正是忍耐逼出了抑鬱症吧。

過年我不想回家,因為我不願意偽裝成正常人去面對親朋好友的寒暄,他們的每一句正常的談話都能刺激到我。但是我的奶奶已經九十五歲高齡,平日我沒在身邊,過年得回去看看。正當兩難,父母來電話告訴我,他們過年去廣州旅遊。也就是說他們也不回老家。我沒多想,反正太好了!我借口家裡沒人也不回去了。

至於那兩個月怎麽過的我記不清了,大致是每天都躺著,既不吃飯也無睡意。更明顯的是我的行為變了,變得像絕緣體一樣避開所有人和事。還變得異常安靜,因為我能聽見另一個更加真實的自己在身體裡說話。

他說:我好難過。

他又說:你這個外殼,安靜聽我說,好好裝作沒事,不然我鬧起來你也玩完。

我害怕身體裡的小人,不敢得罪它,就每天每時每刻都在裝作沒事。我多麽希望有個巨大的人能抱住我,把我裝進更巨大的身體裡,然後對我說:我來當外殼,你休息休息。

5

日子很快耗到了三月開學,我若無其事地繼續工作,只是總是一個人;總是默默地躲在別人身後;總是不說話地低頭離開。直到清明節,我想我又能卸下外殼歇會兒了。可是上天絲毫不理會我的病況,反而變本加厲。

在清明節假期的第一天清晨,一夜失眠的我剛剛睡著,就被電話吵醒。接通電話聽見母親的聲音:“你……”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很輕很無力。“你奶奶啊……你奶奶走了,你趕快買張票回來,我們已經出發了……”接著我聽見父親在電話那頭催促快點,母親急急掛斷了電話。長期熬夜讓我有點暈眩,我有一絲猶豫,因為我不確定這樣的狀態能不能面對這一切,或者面對任何人。但是我顧不上別的,奶奶是除父母外對我最重要的親人。

凌晨四點回到老家,五點來到奶奶身邊,守夜的姑姑揭開白布,大哭說:“奶奶見到你嘴巴張開了喂,我三點看她還是合上的!她知道你來了喂,是想對你說話啊!”我是相信的,因為今年過年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沒有回來,奶奶很愛我,她一定在等我。

我仔細地看她,她很瘦小、眼眶深陷、顴骨高聳、下巴被親戚用手壓合住。父親長得很像奶奶,那一瞬間突然想到多少年後我會不會守在將要離開的父親身邊,而後不知道多少年,我也會躺在這裡。我沒有大哭,好像這件事我心裡還沒接受,也或許是脆弱的外殼正在掩飾,但流的眼淚也足以讓我哭到腿軟站不起來。

隨後一周的儀式讓我的抑鬱症明顯地爆發出來,但是在那麽多親戚面前,我一直將其壓製在崩潰的邊緣。但是我還是見不得父親哭,他那麽要強的人,在奶奶走後第三天入棺時,父親捧在奶奶的照片供在台上,在人群中我看見他臉部僵硬的扭曲,硬是沒發出聲音來。好久過去才在一旁跪倒,喊著“娘欸”嚎啕大哭出來,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攙到裡屋去了。

我不敢湊過去看父親,因為我並好不到哪裡去,何況病症絕不能讓他們知道。

農村的葬禮每天都是敲敲打打鬧哄哄一整天,我每天都壓抑得陰屍路一般。到第五六天,我已經折磨得疲憊不堪。我突然明白,這樣吵鬧地辦白事,就是要把親人的精神全部耗光,而後麻木到根本再沒有精力去傷心什麽。一周後我精疲力竭地返回,每分每秒都迫不及待要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只有那裡我才敢把關起來的內心小人釋放出來喘口氣。

6

到站已經是凌晨了,站在杭州東站的月台上時,我又接到母親的電話。

她問我在哪,我說我到杭州了。她說:你直接買票去上海一趟。我問怎麽了?母親支支吾吾說,阿姨生病了,你父親又不舒服,你代我們去上海看看吧。我母親又不把話說全。我追問她什麽病。她說,乳腺癌晚期,剛查出來的。

我……我還能對這個世界說點什麽呢。

我掛斷電話,呆滯地站在人流中,月台的遠方光線恍惚,風從背後魚貫而入。我能很清楚地聽見乘客的喧嘩和火車的汽笛。人流擁簇地往出站通道湧去。我好像不應該出去吧,我想,我一時腦中空白,於是一直站到人潮退去。

我換乘前往上海,次日一早到達上海腫瘤醫院。我見到了掉發嚴重的阿姨和瘦了不少的姨父。他們見到我先是一驚,而後批評我說忙就不要跑來。阿姨看起來一切都好,只是說右側開了刀不能動,讓我不用擔心不要留下。最後姨父叮囑我千萬不要告訴他們在外地工作的兒子,我那個優秀的哥哥。

我拿出準備好的紅包,他堅決不收。我悄悄留了下來,飯後重新返回病房。透過門玻璃,我看見阿姨安靜地躺著。我鼓起勇氣躡手躡腳地進去,把準備好的紅包掏出來。這時阿姨突然睜開了眼睛,我沒敢看她,使勁把紅包往她的枕頭下一塞,然後就往門外跑。

慌亂中我回頭看她,她只是哼哼了一下,但是她的表情顯示出極大的痛苦。她似乎在努力側身抬起右手去取出那個紅包,但是於事無補。她根本動不了。

我不敢停留,掩門出去。而後一步也不停留地下樓離開醫院。我不是完成任務離開,我是怕阿姨頂著痛苦強行起身,我是怕她掩蓋困難強顏歡笑,我還害怕姨父追出來硬要塞還紅包斥責我。我一刻不停從上海回到杭州,至於怎麽“逃”回來的已經記不清了。

7

那之後,我在工作中常常發呆,時而突然喘不過氣,白天反胃吃不下東西,晚上也整夜整夜失眠。

終於,我把這些消息告訴了老友,是脫下外殼想尋求些許保護。但是老友說:“你最好去醫院看看吧。”說實話,這句話也像利刃一樣捅了沒有外殼防備的小人一刀。小人也發起飆來,逼問我為什麽隨意卸下外殼。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不知道身體這個外殼是無法替代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了!我重新偽裝好,我的背更蜷縮了。

父母從老家返回了廣州後沒再煩過我。我還是想有人能陪著我,有人在的時候,內心的自己不敢出來,但是我又害怕去和別人說話。於是我順勢把一天裡所有的廢話都放在了課堂上。使勁地說夠了,我就可以安靜地下班回家一言不發。

這樣還不夠,我想找一些想做的事,來幫助自己慢慢恢復生活。於是,我逼自己每天出去打三個小時以上的籃球,以我當時的體力一動就喘得厲害,但我能堅持。說來也奇怪,我歪打正著地依靠運動感到了餓。打籃球榨幹了我全部的精力,因此幾天后,我又成功累倒,好好地睡了一覺。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夢見發大水,我劃著船去救父母。遠遠地,我看見父母站在一個沙洲上招手,他們喊著不用管他們,指引方向說先救去奶奶。我的船沒有停留,直接從沙洲旁穿過。又劃了一會兒,我看見奶奶和姑姑站在房頂上。

我喊:“奶奶!奶奶!”

奶奶還在?喊完我自己也疑惑了。

船在房頂邊沿停靠住。在姑姑的幫助下,奶奶被攙扶上船。我懷疑去參加奶奶的葬禮是個夢。

奶奶踩穩後抬起頭來,我看清了她的臉,分明是日漸顯老的父親。

那……剛才沙洲上的是誰?內心的自己嗎?

8

在過度運動的治療下,我開始“振作”,麻木不仁地吃飯、睡覺、說話。到了年中,也總有忙到凌晨的日子,我都毫無抱怨地熬過去了,畢竟世間這麽多不如意,還是善良溫柔地對待吧。

我以為我是在慢慢變好了。

暑假,我回到家裡祭奠奶奶,然後隨父母去看望了外公外婆。外公趁著母親先下樓,突然對父親大聲責罵,他仇視著狠狠地討伐道:“我女兒交給你的時候是好好的,今天她這麽瘦弱你是有責任的,她是為了照顧你才這樣的!”父親急了,說:“爸爸欸,我是一樣照顧我老婆的,我怎麽忍心啊。”外公急了,抽起掃帚就要打人,被外婆使勁抱住。我攔在門口無助地喊:“外公,我爸媽真的很恩愛。不是爸爸的錯!”然後驚慌失措地扶著父親趕緊下樓去。喘息間,我才發現,父親的頭髮已經快全白了。是因為奶奶的離開嗎,我不知道。

父親的腳步在樓道裡慢下來,他面朝窗口站住,從口袋裡揪出一點紙擤了擤鼻涕。但我分明看見眼中帶著淚,那是活得好難的淚。

父親晃了晃手,對我說:“看見了吧,哎……你外公脾氣急,我和你媽有事是不敢和他說。”我說嗯。他接著說:“我和你媽吃了多少苦啊,兒子啊。我和你媽去廣州是因為我在廣州肺結核醫院治療肺炎。在這邊查的是肺癌,把我們倆嚇壞了,我們沒敢和你說,趕到廣州去查。說是發現的早,正在肺炎轉為肺癌的邊緣,都是你媽一直在照顧我。”

我說:“你們為什麽不和我說!”問出口的那一刻,我想到姨父在醫院門口囑咐我別對哥哥說,我想到從抑鬱症爆發至今都在借著這幅外殼演戲的自己。

“不敢說啊……”父親搖搖頭:“不敢說。你媽你看到吧,這次回來瘦了好多……就是奶奶的事回去以後吃不下飯,去檢查說胃裡突然長了六顆腫瘤。我們在廣州找好點的醫院動手術,一顆一顆地切出來。剛做完手術還得躺著吃流食,我們只能租房子留住在醫院附近,我又反過來照顧你媽……還好我們倆還可以互相幫把手,不需要麻煩你啊。”母親,她堅強得讓我絲毫沒發現破綻。最後,父親叮囑我不要惹母親生氣,聽了就當什麽都不知道,然後喊著母親的名字趕緊下樓去了。

我有點呆滯,這麽多事情突然接二連三地發生。我甚至還沒有完全接受奶奶已經離開的事實,又壓給我新的苦難。在病痛的面前,我的精神疾病似乎遠無法和那些苦難相比。只要母親需要,我想我可以辭職立刻過去照顧她。

暈眩。虛弱。在窗前發呆時,我第一次有了跳樓了事的想法,內心的小人會對我說:跳一下試試嘛。我想那種輕飄飄的感覺,可以平靜得再也沒有煩惱和壓抑。但隨即我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這樣不負責任讓父母怎麽辦!即便我的小人可以死去,但我的外殼,還得演下去!

我隨即以開學為借口買票回了杭州,在父母面前,我撐不下去。為了替代跳樓釋放自己,我決定學著喝酒。

後來,我總是邀請學生一起去酒吧喝酒。嚴謹的我也第一次放鬆了神經,沉迷於大醉。我說不清話的場面和走不正路的樣子,成為日後一直被學生模仿和嘲笑的話柄。但我不在意,如果他們知道背後的故事,應該不會覺得好笑吧。

9

我每天請朋友酗酒到深夜,因為時間和錢在那個時候,都不如酒後灑脫來得有必要。每次醉了,我就好像可以撒開步子跑,跑著跑著就把悲傷的內心小人落在了後面。等到我酒醒,小人又追上了我,重新趴在我的背上,纏在我的腳上。我似乎找到了甩開這些悲傷的方法,暫時地甩開也好。

整個春天,我都在各個酒吧間流竄。喝著喝著,我突然也明白了大家輪番敬酒的意義,但求一醉解憂愁嘛,現在想想是歪理吧。

終於,我決定先活下來,我怕自己扛不住。於是在一次大醉後,我倒在床上給老大發信息說我要辭職,然後扔下了手機沉沉睡去。第二天,我在酒吧見到了老大。老大問我怎麽了,對工作有意見嗎。我說沒有。她說:“那我們來玩骰子吧,輸了的人講一個故事。”

一杯杯酒下肚,我不斷地輸,開始一段接一段地講述苦難的往事。老大就直直地坐在那裡,霓虹燈掃過她的臉龐,我似乎看到她緊皺的眉頭。聽好久好久,她才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又重新滿上。

我的頭越喝越沉,最後抵在桌上抬不起來。但故事,我還是口齒不清地不斷往下講。

酒吧裡開始有歌手唱歌,我清楚地記得唱的是最近很火的毛不易的《消愁》: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喚醒我的嚮往,溫柔了寒窗。歌聲響到老大聽不清我說話。我只能使勁撐起頭向著她的耳朵說一段,然後灌酒,又垂下。隔好半天,又重複這一連串動作。

講到“奶奶離開時一定是想對我說話”的時候,我趴在桌上推翻了滿桌的酒瓶,嚎啕大哭。鄰桌的人說:“把酒給他拿開,別再讓他喝了。”老大說:“讓他喝吧。”然後很安靜地給我滿上。我哭到沒有力氣,又爬起來,繼續灌酒。

等我講到父母的故事時,我抹乾眼淚收收聲坐起身來。我不是酒醒,是對父母的事,我哭不出來。我撐起頭,使勁睜開眼睛看看她。老大緊鎖著眉頭看著我,臉上掛著眼淚。“你該去他們身邊。”她輕輕地抹了抹說道,身體還是坐得筆直絲毫沒有移動。我又把頭沉沉地砸在桌上。

老大問我想不想聽她的故事,我不確定這麽暈眩是否能聽進去,但是老大的故事讓我安靜下來。她說:“我的事你知道嗎。我兒子,重度抑鬱症。我得時時刻刻在家守著兒子,生怕他自殺。你知道重度抑鬱是看不出來的,是他自殺過沒成功我才知道這件事的。”老大眼睛紅紅的,她用手撐著頭,面帶無奈的笑容看著我。“我丈夫同樣也是癌症,他是癌症晚期,還有幾個月。你說我一個人怎麽扛得住。我也想過辭職,好好陪丈夫走過最後這一段路……我能怎麽辦,我也是在堅持。”說完這些,老大搖搖頭,把酒杯剩下的酒灌下肚。

後來,我們安靜地聽完歌手唱歌,然後我送老大上了計程車,自己和往常一樣跌跌撞撞地回家。但是從那之後,我心裡平靜了不少。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在統一戰線找到了前輩,還是因為感歎世事無常且無奈。

沒過幾天,我收到老大的邀請,喊我一起去西藏轉山,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介於上高原前不能飲酒,我只好忍住酒癮,我的作息慢慢恢復了正常。

10

難以置信,半個月後,我和老大喘著粗氣站在了距離拉薩四十公里的扎耶巴寺的山上。

原本以為是黃沙漫漫的西藏群山,披上大片綠色的植被。向導說今年反常地水分充足,山上多年防沙治沙都不見成效,今年雨水一下,山全部都綠了。

放眼望去,雲海在腳下翻滾,遠處透青色的山從雲中冒出來。近處的山暗處是棕色的植被,被陽光照射到就變成了青綠色。山間有石頭地質的地方藏著很多山洞,據說是僧侶修行的地方。天空湛藍湛藍,戴著墨鏡,我看見幾朵雪白的雲。雲朵在陽光的的照射下,在山巒間留下一片片移動的陰影。西藏風很大,在山上尤其大。老大指了指天空示意我留心看,在幾乎看不清的更高處,有幾隻鷹在盤旋。

我們走過了扎耶巴的每一個山洞,將換好的紙幣貼在額頭上,然後放在蓮花生大師的佛像面前。老大更是跪下,用額頭貼在了供台前。從洞外射進來的陽光照在她的褲子鞋子和背包上,卻把她虔誠的臉和蓮花生大師的佛像一起埋在陰影裡。她很久很久才撐住腰站了起來,回頭髮現我在看她,對我笑了笑,說走吧。

把所有洞穴裡的佛像拜完,我們下了山。在山腳下我們請了燈供在扎耶巴寺,我供了十六盞,為父母、阿姨、其他親人朋友和離去的奶奶一共十六位供的。老大供了一百盞,她說是為世間眾生祈福。

11

我們在西藏待了整整十天回到杭州,這十天仿佛過了十年,回來恍若隔世。

出機場,老大開車送我到離家不遠的路口。停下車,她說:“我覺得你該去廣州陪陪父母,他們需要你。我幫你申請三個月休假,你放心去吧。”沒等我回答,她又說:“你不用現在就決定辭不辭職,先去休假再說吧。代表學校我希望你留下,但是我尊重你的選擇。”然後,她向我揮揮手,驅車離開。

我慢慢往家走,我開始回憶西藏哪些場景該畫下來;我開始留意到遠處的樓房和光,一縷夕陽透過房子之間的縫隙投在我的臉上;我發現內心小人已經好久沒有出來了;我也開始思考我是個什麽樣的人,該過什麽樣的生活。

杭州的天空完全不像西藏的天空。這邊的天灰灰的,一片雲也沒有,但是那的的確確是晴天了。

家門口,我發現大門上貼上了春聯。父親母親來了嗎?我剛要插鑰匙,發現門只是虛掩著。一進門,山藥排骨的香氣撲面而來。我誠惶誠恐地走進去,卻被家裡的變化震驚。地板乾乾淨淨的,生活用品在玄關整齊地排列著,電視機放著新聞,毛巾和衣服都洗乾淨曬在了外面。客廳裡黃色的落地燈暖暖的,沒喝完的罐裝啤酒擺在了櫃子頂層。肺炎的父親戴著口罩正在炒菜。母親在收撿我的畫材,聽見聲音探出頭來。

父母說:“歡迎回家!”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如需轉載請在評論區留言*文章插圖由作者提供

作者後記

故事中的我就是我,我已經好多了。

但是在我剛剛走出大學校園時,接二連三的噩耗和磨難到來,繼而讓我明白活著不易。

“桃花飛綠水,一庭芳草圍新綠,有情芍藥含春淚。

野竹上表霄,十畝藤花落古香,無力薔薇臥曉枝。”

相信所有的苦難都會成為我創作中最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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