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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抑鬱症父親

「「他寫了好多詩,但是總被退稿,嚷嚷沒有人懂他。我把那些退回來的詩都訂在一起,他又一把火都燒了……」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289個故事

律師打電話來告訴我靜姨願意庭外和解時,我正盯著父親留在我這裡的遺物發獃。

東西不多,一本線裝的聊齋志異、一瓶發霉的桂花醬、兩盒三伏貼。

三伏貼是高考完那年夏天,父親讓我轉交給奶奶的,說要在三伏天裡貼才有效果,我當時急著去看電影,就隨手丟在抽屜裡,等想起時,三伏天早已過去。奶奶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時常絮叨父親沒良心,影子都沒留給她。

聊齋志異是我從父親的書櫃裡偷拿的,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反正從來沒有追問過我這本書的下落。

桂花醬是父親的女人靜姨托他捎給我的,我偷偷蘸麵包吃過幾次,怕被母親發現,一直鎖在床頭櫃的最深處。

找來找去,也就只有這幾樣東西了,就像我和父親之間的回憶,少得可憐。除了不可切斷的血緣,我們大概是世界上最疏離的父女。

我四歲不到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搬離這個家的人是父親,我和母親依然住在奶奶提供的房子裡,和奶奶一起生活。

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幾乎所有人都不認為我父母是真的離婚了,覺得父親只是貪玩在外面浪。常常有人問我:「你爸回家沒?」

當年幼的我很認真地解釋「他們已經離婚了,他不會再回來了」,換來的往往是一陣嬉笑。

事實上,離婚後,父親的確沒有回來過,到死都沒有回來。這個家裡,長年只有奶奶和母親的吵鬧,以及我偶爾的歡笑和啼哭。

奶奶是個遠近聞名的厲害女人,能乾又潑辣。爺爺去世早,奶奶一個人將父親拉扯大,個中辛苦自是不必說,鄰居們同情這對孤兒寡母的同時,也對奶奶的蠻不講理頗有微詞。

鄰居家的櫻桃樹伸到我家的院子,奶奶將伸出來的樹枝上的果實盡數摘光,鄰居氣不過指責幾句,奶奶叉著腰把對方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她的聲音又尖又亮,罵人的辭彙一上午都不重複,最後鄰居只得端著一盆櫻桃過來賠不是。

這樣性格的奶奶,養出的父親卻是一副弱弱的文人模樣。奶奶與人發生糾紛時,他就在一邊紅著臉反覆勸道「不要吵不要吵」,沒有人聽他的,他的聲音漸漸弱成蚊吟,直至耷拉著雙臂一言不發。奶奶回家就罵「我怎麼生了你這個慫包!」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還讀過不少書,一到年關就有人來求對聯。有個小學校長曾經邀請他去當語文老師,他很高興,結果奶奶直接將人家轟了出去。她逼著父親接了爺爺的鐵飯碗,成為機械廠的職工,吃國家飯。

廠裡的女工喊父親秀才,都喜歡開他玩笑,逗得他耳根發紅說不出話來,也有膽子大的女工請父親喝汽水。

所有人都以為強勢的奶奶一定會找個溫順柔弱的兒媳婦,沒想到,她做主讓父親娶了比她還強勢的母親。

父親拚命反抗過,以失敗告終。他理想的妻子是林黛玉那樣的,母親連邊也沾不上。母親皮膚糙黑,大方臉,嘴唇很厚,乍一看跟駱駝祥子裡的虎妞一樣。母親的嗓門也很大,站在廚房喊父親吃飯,鄰居們聽得一清二楚。

結婚後,父親更加沉默寡言,努力成為這個家裡的隱形人。但是,婆媳發生大戰時總會拉他出來評理。母親雖然是奶奶做主娶進門的,她們關係卻不好,三天兩頭吵。父親是夾在兩隻母老虎中間的小獸,而我,則是另一隻小獸。

同為小獸,父親對我並沒有惺惺相惜之情。我的出生,讓他更加想要逃離這個牢籠。

在我三歲的時候,父親第一次提出離婚,然後在奶奶的尖聲咒罵和母親的嚎啕大哭裡,鄰居們紛紛過來相勸,以父親給母親斟茶道歉認錯為結束。用奶奶的話說,父親這是要造反。

在這之後,幾乎每隔一段時間,父親都要造一次反。只要奶奶在家,最後都會偃旗息鼓。然而,父親的精神每況愈下,工作時常出現問題,人家跟他說話,他要麼置之不理,要麼一副沒反應過來的神情。有人開始在背後喊他「癡愣子」,還有人傳言他神經有問題。當然,這些話從來沒有人敢當著奶奶的面說。

我們住在廠區家屬樓的一層,一層都配個院子。我出生那年的春天,母親在院子裡辟出一小塊地,搭了個葡萄藤架子。我三歲半的時候,藤上終於長出累累的綠色果子,母親高興極了,每日都要數數那些沒熟的葡萄,生怕被人翻牆進來偷了去。

有一天,奶奶去姨奶奶家走親戚沒回來,家裡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母親買菜回來,推開院子門,直接傻眼了。父親將整個葡萄架子都推到在地,已經些微泛紫的葡萄被他踩得稀巴爛,滿地一片狼藉,而年幼的我則坐在石階上笑呵呵地看著這一切。

父親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扶著腰蹲坐到台階上,得意地看著母親。

母親盯著父親好久,並沒有像往日那樣發飆,而是徑直走進屋內,拿出戶口本和結婚證,一把拽起父親,吼道:「你不就想離婚嘛!今天誰不離誰他媽是孫子!」

就這樣,父親和母親終於離婚了,約定每個月二十號給我送撫養費。奶奶從姨奶奶家回來時,父親已經搬出去了。奶奶大怒,氣得兩天沒吃飯,逼母親找父親復婚。母親冷靜地回答:「您的兒子您還不了解嗎?您就瞧著吧,沒過多久就會自己跑回來!」

奶奶想了一下,默認了母親的話。一周之後,父親還沒有搬回來,奶奶終究放心不下,帶著我去找父親。

按照鄰居們的指示,我們來到父親的新家,一片廉租房中的一間小平房。周圍的租客,全是來城裡做小生意的人。那時候,吃國家飯是最被羨慕的,做小生意是上不得檯面的事。奶奶皺著眉頭,穿過隨地堆積的垃圾,撥開懸掛晾曬的內衣內褲,敲開了父親的門。

此時,正是晚飯點,四處飄著炒菜的香味。門打開過後,看到我們,父親的神色並無任何波動,轉身繼續翻動鍋鏟,鍋裡面發出滋拉滋拉聲的是蒜蓉莧菜。

奶奶看著父親嫻熟地翻動鍋鏟,又看了看房內各處。房間布置清簡,一張一米二的床,一個帶寫字桌的舊書櫃,一個薄木板拚成的衣櫥,一把藍色塑料椅子,組成了全部的傢具。書櫃裡整齊地排滿了書,桌子上還攤著一本打開的詩集,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紅筆做滿注釋。

莧菜熟了,父親盛了一碗米飯自顧自吃起來,也不過問我們。

奶奶長嘆一口氣,慢慢說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好好的神仙日子不過,非要來過鬼的日子!我做的排骨不好吃?妍妍媽鹵的香乾不地道?家裡的床不寬敞?」語氣像哄小孩一樣,前所未有的溫柔。

父親頭也沒抬一下,隻悶悶地回了一句:「你們快回家吃飯吧,不然她該吼了。」

奶奶回家後,心情差了很多,而母親在聽完我的描述後,也不怎麼說話。

半個月過去了,父親還是沒有回家。不僅如此,他還辭掉了廠裡的工作,擺起路邊攤賣二手書。

因為父親辭工的事,奶奶氣得在床上躺了幾天,拿著爺爺的遺像大哭:「老頭子啊,我對不住你,你們老周家的鐵飯碗我沒看住啊!」

父親的二手書攤擺在菜市場入口,人流量最多的地方,不少人蹲在攤子邊上翻看,讓人乍一看生意真紅火。父親的生意到底如何我們誰也不清楚,但是每個月的撫養費他一分也不少給。

半年過去,父親一天也沒有回來住。中間奶奶親自去勸過數次,各種威逼利誘,都沒成功。她和母親漸漸意識到,父親好像是來真的。

姥姥姥爺都讓母親改嫁,母親不願意,說要看看父親會強到什麼時候。

有時候,母親會讓我提著一袋鹵好的香乾送給父親,還要我騙他說是奶奶讓送的。

那年過年,父親一個人在出租屋裡過,我們三個女人在家裡過。沒有人寫對子,也沒有人上門求對子。父親在菜市場賣對聯和年畫,母親賭氣,故意當著他的面買了別家的對子。父親沒回來過年,但是給我包了一個小紅包,我買了好多零嘴和玩具,覺得父親真好。

母親還沒等到父親回頭,他的身邊就出現了另一個女人。

靜姨跟父親在一起時,他已經離婚一年多了。所以,雖然母親跟我說她是破壞別人家庭的狐狸精,但我覺得不是。我會這樣認為,也可能是因為她生得實在討人喜歡,讓我討厭不起來。

靜姨老家在雲南文山下面的一個小縣城,她是跟人私奔跑到安徽這邊來的。後來,帶她來的男人出車禍死掉了,她不知為何也沒回雲南,一直留了下來。

如果說母親是火,那靜姨就是水。她的皮膚又白又細,說話輕聲細語,好像柳枝拂面,讓人又癢又舒服。母親管這叫騷情,鄙夷得很。

靜姨原本是父親書攤的常客,別人看《故事會》,她則只看那些沒人留意的詩集。那些詩集,也是父親的心頭愛。

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好上的,大家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住到了一起。為此,父親特意重租了一處乾淨寬敞帶獨立衛生間的房子。

除了知情者,外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真正的夫妻。

靜姨出現後,母親蒼老了許多,脾氣也更加暴躁,天天罵我是「小沒良心的」。我知道,「大沒良心的」是父親。

她讓奶奶去父親的住處鬧,奶奶不願意,她便讓我隔三差五去找父親,理由不外乎是試卷要簽字,學校要開家長會,學習遇到問題了。

可是,母親高估了父親對我的喜愛。他並不願意見到我,每次我出現在他們的二人世界裡,他的眼神裡都會有明顯的嫌惡。倒是靜姨,總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拿出好吃的招待我。

小時候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不喜歡我,奶奶和母親愛凶他,但我從來不啊。後來,我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與母親越來越相似的面孔,一瞬間就明白了,也釋然了。

我不再願意去父親那裡,母親還是常常逼著我去。靜姨經常留我吃飯,有時她會做一些我沒見過的家鄉菜,我就坐下來一起吃。飯桌上,父親板著臉一言不發,靜姨不停地給我夾菜。

不知道為什麼,父親越是不高興,我心裡越是得意,在他那裡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這裡不像家裡那樣吵鬧,有一種讓人心定的感覺。桌子上有一個玻璃花樽,插著應季的鮮花,氤氳著好聞的香氣。父親寫詩的時候,靜姨就在一邊看書,而我則顯得格格不入。

我去父親的書櫃翻書看,他總不讓,說我會弄髒他的書。我有點生氣,便趁他不在家時去找靜姨,偷偷去搗騰那些書。書與書的夾縫裡,我看到好多退稿信。

高中住校,大學去了外地,除了寒暑假,我終於再也不用去父親那裡,感覺無比輕鬆。

大一下學期,母親打電話告訴我父親買了新房,她和奶奶去鬧了,然後發成屋產證上隻寫了父親一個人的名字,便算了。電話的結尾,母親喜滋滋地說道:「你不知道吧,他們到現在都沒領證呢!」

大三放假回來,我發現母親和奶奶也不怎麼吵了。奶奶說:「你爸不在家,你也不在家,我們吵給誰看呢!」聲音不復從前的剽悍,奶奶老了。

畢業後,我忙著實習工作,很長時間都沒有去父親那裡。轉正之後的第一個國慶小長假,在家時間長,無聊之際我終於想起去看看他。

開門的是父親,我一時愣住了,父親眼眶完全凹陷下去,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一點精氣神都沒有。看到我,他木木的沒有一點反應,又轉身向書房走去。

靜姨將愣神的我拉到沙發上坐著,憂心忡忡地說道:「你爸得抑鬱症好長一段時間了,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好。醫生開的葯他又不願意吃,現在搞成這個樣子!我都快急出病來,不曉得怎麼辦好!」

父親居然得了抑鬱症,我詫異得不知說什麼好。雖然我知道這個病,但是一點也不了解,我和朋友之間還會經常開玩笑說「我得抑鬱症了,你快請我吃飯!」

我趕緊拿出手機查抑鬱症的資料,耳邊靜姨還在不斷地絮叨:「他寫了好多詩,但是總被退稿,嚷嚷沒有人懂他。我把那些退回來的詩都訂在一起,他又一把火都燒了……」

午飯時,父親沒有出來,靜姨將飯送進書房。我和靜姨兩個人坐在餐桌對立面,各懷心事,許久無言。因為我的到來,靜姨做了一桌新鮮菜,我心裡終究覺得過意不去。夾起一片桂花蜜藕,問道:「這個桂花醬真不錯,是在哪兒買的呀?」

我的話讓靜姨很高興,眉眼都是掩飾不住的得意。「這是我自己做的!合肥一到秋天滿城的桂花香,你爸說好聞,我就跟電視上學做了這個桂花醬。你喜歡我一會給你裝一罐帶回去!」

直到我走,父親都沒離開書房。靜姨用洗乾淨的蠶豆醬瓶子給我裝了一大罐桂花醬,拉著我的手讓我回家找奶奶勸父親治療吃藥。

我將桂花醬藏在包裡,一到家就把父親的病情告訴了奶奶和母親。奶奶急得忙問我什麼是抑鬱症嚴不嚴重,母親氣呼呼地說:「什麼抑鬱症,我看就是跟那個狐狸精作出來的閑病!」

我經常打電話囑咐靜姨想辦法讓父親把葯吃下去,奶奶也時不時跑去父親那裡看看。

我以為,父親遲早會好的。

2016年12月29日晚上十點半,正在公司伏案加班的我,接到父親跳樓的電話。等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被蓋上了白布。

母親和靜姨站在白布的左右兩邊,低頭抹著眼淚,奶奶早已哭暈過去,被扶到了旁邊的病床上打點滴。

我想了想,還是沒有掀開白布。我知道,我心裡缺失的一角,終究是找不回來了。我從小就在向他索求父愛,卻總是求而不得,而他的一生,也從來沒有嘗過來自子女的愛。

我們之間,究竟是互不相欠,還是我欠他多一點呢?

父親的葬禮剛辦完,奶奶就大病一場,從此臥床不起。母親讓我儘快去把父親的遺物收回來,房子租不出去就賣掉。

父親住處的門框上貼著一圈白花,開門看到我,靜姨的神情很冷淡,彷彿早已料到我的來意。我們坐在沙發上,相對無言。最後,她先開口:「這個房子是你父親留給我的。」

我說:「你們沒有領證。」

她臉色白了一下,激動地說道:「那又怎樣,我們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我伺候了他二十年,還不值一套房子!」

之後,靜姨只要看到是我,就不開門,而我沒有鑰匙。最終,我們走上法庭。

原本我是穩贏的,但是靜姨從父親生前的日記裡找到一些要把財產留給她的話,加上她的律師能言善辯,官司反覆僵持著,拖了半年之久。我決定放棄,在我看來,那個房子本來就跟我沒有什麼關係,裡面全是父親和靜姨的氣息。父親這一輩子唯一快樂的時光,大概也只有跟靜姨在一起時度過的。

母親執意不肯,鬧到以死相逼的地步,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得那麼凶過:「我這一輩子夠委屈了,你不能再這麼慫,讓我輸給那個女人!」

我發了一條資訊給靜姨,告訴她我和奶奶都有繼承權,她可以忽視我的那份,但是不能不考慮奶奶,我願意把房子賣掉,然後一人一半。

兩天后,靜姨答應庭外和解,並約我見面。

在父親的房子裡,我和靜姨再一次同桌吃飯,她做的都是我和父親愛吃的菜。吃著吃著,她的淚水就下來了,怔怔地說道:「其實,他後來已經完全不講話了,我以為他討厭人打擾他寫詩,也不敢親近他。」

父親的書房裡,還有他最後寫的詩:到底是黑夜囚禁了我,還是我囚禁了黑夜。

我心裡的酸澀一瞬間湧了上來,我從小就討厭這些傻不拉幾的文字,父親說我就是個大俗人,跟母親一樣俗不可耐。

九歲的時候,去父親家玩,靜姨讀了一首李清照的詩,讀到「人比黃花瘦」,我咦了一聲,問道「人怎麼會比黃瓜還瘦呢?」

靜姨大笑,父親氣得直瞪我。後來上初中,語文考試默寫題,我還是把這句寫成了「人比黃瓜瘦」。

父親所愛的,我真是一點點也不沾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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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蒲末釋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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