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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樓空,動物踞守:卡爾維諾的城市寓言

在今天的中國,“每逢春節必空城”已成為各大城市春節期間的必備“盛景”。在騰訊地圖和騰訊位置服務發布的《2019春節出行預測大數據報告》中,北上廣深位列春節“空城”指數最高的十大城市之中。這些城市的大部分居民就像遷徙的候鳥,年複一年在特定時段離開平時打拚和居住的城市,踏上歸鄉之路。

“再也沒有人喜歡城市了,那些直到昨天還塞得滿滿的摩天大樓、地下道和停車場,突然既惹人嫌又討人厭。大家唯一的一個念頭是越早離開越好。”早在半個世紀前,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在短篇小說集《馬可瓦多》中,就曾經設想過這樣一種場景。不過,在他寫作時,腦海中浮現的,可能是二戰之後創造了震驚世界的“經濟奇跡”的意大利,那種大規模的城市擴張過程中城市居民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適感,以及由此產生的試圖逃離都市生活的心態。卡爾維諾不會料到,在半世紀後的遙遠中國,他在小說中構想的空城正在成為現實。

本地居民往往享受這種暫短的空曠和寂寥,“空城”意味著更暢通的交通狀況和更寬敞的居住環境。當然,其反面則是由於人員階段性外流導致的城市基礎生活的放慢或者停擺。遷徙的“候鳥”們再次回到大城市後,也要經過一段適應期,將自己的身體和心理節奏重新調整到符合這座城市的頻率,適應擁擠的高峰期地鐵、漫長的通勤時間、糟糕的空氣品質和狹小逼仄的出租屋。

時常引發熱議的關於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種種探討,其背後實際上是關於城市空間使用權的爭奪和正當性問題。究竟誰才享有通往城市的權利?究竟誰才能在城市中暢通無阻?當我們看過太多社科領域的城市空間正義理論後,文學和想象力或許能為我們提供一些另類的、意想不到的視角,就比如卡爾維諾和他的《馬可瓦多》。

發現城市:

從《馬可瓦多》到《看不見的城市》

眾所周知,卡爾維諾鍾情於城市空間。人們時常稱讚他後期的成名作《看不見的城市》中那一個個令人目眩神迷的城市故事,它們可以反射、映照、互為鏡像,甚至可以折疊。殊不知,在發表於1963年的短篇小說集《馬可瓦多》中,他已經將熱切的目光投注在城市空間上。在某種程度上,這本至今仍然沒有簡體中文譯本的小說,在中文世界被嚴重低估了。如果存在一個卡爾維諾式的城市形態和都市空間譜系的話,《馬可瓦多》絕對可算得上是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可以說,它為卡氏後來的《看不見的城市》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1984年1月發表於《紐約時報》的書評文章《卡爾維諾的都市寓言》中,作者Franco Ferrucci認為,《看不見的城市》中那種被讀者廣為稱道的敘事方式,在《馬可瓦多》中就已經有所體現;前者更像一種記憶,後者則傳達出了生活的一種感官上的、可觸碰的質感。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

小說主人公馬可瓦多是城市裡的一位藍領工人。他有一個矮胖老婆和四個孩子。日複一日,他搭乘電車去上班,為的是領取按小時計酬的雇員薪水、額外的工資補助和家庭津貼。馬可瓦多對於城市生活有著諸多不適——廣告招牌、紅綠燈、櫥窗、霓虹燈、海報等等由於快速城市化而如腫瘤般膨脹增生的都市景觀,都讓熱愛自然的他無所適從。卡爾維諾在小說中經常使用去熟悉化的寫法,比如馬可瓦多曾在霧氣繚繞中無意走上了一架飛機,比如他的孩子們誤入一片森林,最後發現那片森林其實是諸多廣告招牌組成的空間。如今人們再熟悉不過的那些都市的、現代化的、消費主義的景觀,以闖入者的姿態進入馬可瓦多的生活,他則努力地將這些陌生的、前所未有的體驗納入自己的認知範圍,比如把廣告牌想成森林。縱然城市生活令人疲憊,馬可瓦多仍然努力在其中發現樂趣,“四季的變化、心裡的欲望和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這些他都能發現。”

在這部短篇集中,二十個故事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順序依次排開,輪回五次。在每一個季節裡,他都能發現隱藏在城市角落和夾縫中的、被工業化和消費主義掩蓋的詩學。如果說《看不見的城市》充滿了對於空間幾何學的、抽象意義的關注,那麽在《馬可瓦多》中,卡爾維諾則更加關注對於城市空間的使用權。作為一位熱帶植物學家之子,他試圖將目光從人類的城市拓展到其他動物和植物的城市中去,充滿了去人類中心主義的奇趣。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 著 張密 譯譯林出版社 2012年4月

貓的反撲:

誰在捍衛城市空間?

《馬可瓦多》裡有一篇叫做《頑固的貓的花園》。它本質上反映的是都市瘋狂擴張中對於地權的爭奪和使用的問題,但卡爾維諾卻創造性地採用了一種貼地而行的動物——貓咪的視角,讓整個故事浪漫、靈動、輕盈又不落俗套。故事一開頭,卡爾維諾選擇從他擅長的也是持續感興趣的城市空間切入,描寫了兩個版本的城市空間——貓咪的和人類的,後者以一種瘋狂的進擊的態勢掠奪、壓迫和蠶食著前者。這導致了一種極端情況,貓的社會空間和人的社會空間極度不相容,二者之間存在明顯的區隔。

卡爾維諾將主人公馬可瓦多設定為人類社會和貓咪秘密社會之間的連通者。馬可瓦多對於貓咪社會的好奇驅動著他暫時擱置人類的視角,選擇貼地而行,以貓咪的視角重新審視地景和都市空間的種種形態——這本身也是對於傲慢的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反思。這也不禁讓人想到列維·斯特勞斯在著名的《憂鬱的熱帶》開篇提到的俯身下來與一隻貓對視的經典段落。馬可瓦多便是這樣一個充滿詩意的人。

在貓咪的帶領下,馬可瓦多逐漸接近貓咪的秘密社會——一小片荒蕪的花園,這片荒廢的土地與周圍瘋狂擴張的高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卡爾維諾也特地突出了這種對比,他在小說中寫到:“四周屹立著高大的建築物,摩天大樓成千上百扇的窗戶好像許多不讚同的眼睛,盯著那有兩株樹,稀疏的瓦片上滿是黃葉,在交通繁忙的社區中央苟延殘喘的一小方土地。”這片荒地的存在,本身構成了一種對於瘋狂擴張的資本主義邏輯的抵抗。但在這裡,這種抵抗並非馬克思筆下那種每一個毛孔中都流著鮮血的猙獰的資本主義形象,而是一種詩意化的、由動物和植物構成的盎然的綠意,像一塊飛地,又或者是一個異托邦式的存在。

在這裡人與動物的關係實現了反轉。飛地的主人是人們口中的侯爵夫人,成為了最牛釘子戶,她頑固地居於市中心,抵抗著一批又一批企圖開發這塊土地的商人和營建公司。而在馬可瓦多隨後和她的照面過程中,侯爵夫人講述了自己版本的故事:是這些貓佔據了她的居所和花園,她的生活全部由貓咪支配,“它們跟著我,橫擋著我的步伐,絆我的腳……它們怕我把土地賣了……不放開我……不允許……當營建商來確定合約時,您應該看看它們,那些貓!它們插身其中,伸出指甲,還嚇跑了一位公證人!有一次我有一份合約在這,正要簽字時,它們從窗戶撲進來,弄翻了墨水瓶,撕破了所有的紙張……”動物成為了空間的主宰,它們有能力捍衛自己的空間,甚至有權力支配人類生活的空間。卡爾維諾並沒有把這個孤獨的女人塑造為城市中唯一抵抗資本邏輯的孤膽英雄,相反,她和其他人一樣,也不得不臣服於這種邏輯。抵抗者的角色本質上是由貓咪承擔的,它們才是空間的捍衛者,是真正的革命者。

空城之後:

城市從來不只是人類的城市

在另一篇《歸他所有的城市》裡,卡爾維諾對城市進行了一種有趣的極端設定(這種手法後來在《看不見的城市》中也被反覆使用):一年當中有十一個月,人們熱愛城市生活,而每當八月來臨,就會發生一次感情的全面變動——城市失去了眾人的青睞,人們紛紛撤離,城市在這個月變為一座空城。馬可瓦多是個異類,如同反季節遷移而動的候鳥,在人們熱愛城市時毫無感覺,卻在人們離開城市後堅守陣地。他是空城中唯一的人類。

於是,他看到了和平時截然不同的城市景觀。他把空城想象成一些其他的事物:馬路或像山谷、或像乾涸的河床;房屋則是險峻山嶺的大石,或礁石的岩壁。同時,人群的隱去也讓城市平時被隱匿、被忽視的生機勃勃的一面逐漸顯露出來,那是一個“在油漆、柏油、玻璃和水泥的城市下一個樹皮、魚鱗、疙瘩和經脈的城市。他每天都得經過的建築物,如今在他看來是多孔的沙岩堆;工地的柵欄是有著寶石般樹結的新鮮松樹的莖軸;在布店招牌上彎彎曲曲躺著的是會變成蝴蝶的沉睡的毛毛蟲”。

如果說在此時馬可瓦多進行的是一種純粹的思想實驗——將鋼筋水泥的城市想象成山川河海、峭壁岩石,那麽接下來他則采取了與《頑固的貓的城市》中類似的方式,將目光轉向城市中的非人類居民。“馬可瓦多的散步一會兒循著一列螞蟻的路線,一會兒轉向迷路金龜子的飛行,一會兒又停下來以便陪伴邁著扭曲但莊重步伐的蚯蚓……馬可瓦多發現在路邊書報攤上方有一層薄薄的綠霉,在餐廳前方的楊樹努力地把它的葉子推向人行道以外的範圍。”極其微小的、平時基本被忽略的動物和植物於是重新被發現。通過馬可瓦多之眼,卡爾維諾告訴我們,城市從來不僅僅是人類的城市,它也是動物和植物的城市,一直以來,它們都與人類共享著同一個都市空間。

小說的結局頗具戲劇性。除了馬可瓦多這位城市遊蕩者外,《瘋狂八月》劇組也沒有離開城市,和他一樣,他們欣賞這座空城。可與馬可瓦多不同,他們並非試圖以動植物之眼巡視城市的無所事事之人,恰恰相反,他們看中了空蕩蕩的八月城市裡的無限商機。在導演的開機號令響起時,這座城市又恢復了往昔的喧鬧與繁華。“在馬可瓦多朦朧、驚呆了的眼睛中,往常熟悉的城市又重新從那隱約一現,或根本只是夢境的另一個城市手中,奪回了它原有的地位。”

美國地理學者大衛·哈維在其著名的文章《通往城市的權利》中提出了一個問題:過去幾百年速度和規模驚人的城市化進程,究竟是否有利於人民的福祉,通往城市的人權究竟是否在一次次都市更新和重組中得到了保障?大衛·哈維認為,都市更新的本質是通過一次次“創造性摧毀”來實現都市重組。而這一過程通常包含階級維度,即窮人、弱勢群體、社會底層和邊緣人物會首當其衝受到威脅。而在卡爾維諾的《馬可瓦多》中,他將對於通往城市的權利的探討,從人的維度拓展到了其他動物和植物的維度。

伴隨著城市的更新和發展,原有的生態平衡可能會被打破,原有的動物和植物的棲居地可能會被剝奪。貓、青蛙、瓢蟲、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鴿子、縱橫交織的水道網絡、雨後肆意生長的蘑菇——它們的生存空間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擠壓和侵佔。相較於人的被剝奪,動植物的被剝奪發生得更加隱蔽。如此看來,卡爾維諾將馬可瓦多設定為一名都市藍領工人,自有其精妙之處。這是底層和底層的結合,是邊緣人物與邊緣動植物的惺惺相惜。在突進狂飆式的城市發展進程中,唯有那些被拋棄的、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生命抱團取暖、相互依靠——這可能是卡爾維諾浪漫的、詩意的都市寓言中最為殘酷、卻也最為真實之處。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 著 威廉·韋弗 譯

Vintage Classics 2001年3月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傅適野,編輯:黃月、傅適野,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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