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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帶孩子赴死:網貸漩渦裡的悲劇

如果不是她帶著兩個孩子自殺,人們很難注意到戴桂花和她的丈夫何智。這對埋沒在湖南新化縣150萬人口裡面的年輕夫妻,女的生於1987年,男的則要大上兩歲,在家人和親戚的印象中,她溫柔、愛笑、生活勤儉,他老實、勤快、樂於助人。兩人恩愛有加,每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都是一家四口和和睦睦的樣子。但在今年9月,男方策劃的一起騙保案,不僅揭開了這個家庭負債累累的真相,還導致母子三人自殺身亡。

文 | 王珊

殉 情

戴桂花沒有給自己和孩子留一點活路。10月10日,她將兒女用舊圍巾緊緊地綁在一起,先拋入了魚塘,自己隨後沉了進去。她在微信朋友圈留下一封遺書,言語中已對生活無所眷戀。遺書寫道:我是幸福地離開,追隨愛的人離開??她說,考慮到孩子以後沒有父母陪伴,會很痛苦,會和她一樣受人欺負,“所以只能帶他們一起離開”。

監控影片顯示,10月10日,戴桂花牽著兩個孩子的手,朝水潭邊走去。

在自殺之前,戴桂花一直在尋找失蹤的丈夫何智。他是9月16日從家裡離開的。他告訴戴桂花,他要去長沙跑滴滴送客。之後,再也沒有回來。戴桂花問遍了身邊的朋友,沒有人知道何智去哪裡了。被問的人也很疑惑,何智怎麽會撇開這個幸福的小家庭突然失蹤了呢?在他們的印象裡,夫妻倆是少見的幸福的一對。何智在縣城跑滴滴,戴桂花負責帶孩子,兩人恩愛有加。

失蹤前有什麽跡象嗎?他們反問戴桂花,桂花說沒有,只是提到9月18日晚上何智跟她影片,說過幾句莫名其妙的話,讓她“保重身體,好好照顧孩子”之類的話,還說自己要“承擔起男人的責任”。之後,她通過電話、微信、QQ等所有的方式都聯繫不上何智了。戴桂花懷疑丈夫可能要自殺,跟堂妹一起去派出所報了警。她說懷疑老公要自殺,但當被問起具體的原因,戴桂花說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清楚何智為什麽離家出走。

堂嫂李慧能夠感受到戴桂花的焦慮、無助。何智是戴桂花唯一的依靠。戴桂花是個孤兒,她5歲時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偶爾出去打個零工,一天賺二三十塊全付了酒錢。後來,父親又走了,桂花跟著奶奶一起生活,連讀初中的錢都是自己輟學一年去陶瓷廠賺的。高中學費貴,實在是讀不起了,她只能出去打工。沒有人關心戴桂花外出9年打工究竟在幹什麽以及有著哪些經歷,堂妹戴平平(化名)跟戴桂花一起長大,幾家人住在同一個院子裡,但各自過日子,不在一口鍋裡吃飯。她也是在出事後翻戴桂花的朋友圈才知道堂姐在一家珠寶店工作過。

戴桂花跟何智是相親認識的。遇到何智前,她也有幾十次相親,但都沒有瞧上眼。她曾跟堂妹戴平平描述過自己喜歡的男孩子的樣子——文質彬彬,有書生氣。相親對象裡有一個陶瓷廠老闆的兒子看上了戴桂花,他是家裡的獨子,在農村屬於條件不錯的,但她嫌對方長得五大三粗,“不喜歡”。所以,當戴著眼鏡、長得白淨瘦弱的何智出現時,只見了一面,戴桂花就同意跟對方交往,她還說過“何智對她很細心”。

李慧記得,每次桂花回老家,來時必定是一家四口,兩個大人牽著手,孩子一人抱一個;吃飯的時候,桂花和老公夾著一隻雞腿,互相推來推去,她稱他為“寶寶”,他則叫她“老婆”,李慧都覺得害羞。桂花的朋友圈裡都是兩人恩愛的生活,有時去賞花,有時則是去釣魚。在買了人生第一輛車後,戴桂花發了朋友圈,言語中盡是激動:2013年喜結良緣,幸福快樂!2014年白馬王子降臨!讓我倍感欣慰!2015年小公主降臨,兒女雙全!2016年買了人生第一輛車,讓我很激動!再過幾個月就2017年了,期待中??

插圖 | 老牛

從9月21日開始,戴桂花開始在朋友圈發文尋找丈夫。9月21日,戴桂花寫道:我相信中秋佳節不會讓我失望的,你答應過我,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到。”隔了兩天,戴桂花聯繫了當地的一個自媒體平台,發文尋找何智,她還在朋友圈請求大家轉發。她登陸了何智的微信,在群裡發語音,淒楚、焦急,請他的同學幫忙轉發尋人消息。但何智就像一滴水墜入了老家的資江河,沒有一點音訊。

何智失蹤後,李慧眼看著戴桂花一天天消瘦下去,她既要承受丈夫失蹤的痛苦,也要擔負婆家的壓力。戴桂花在遺書中說,婆家說是因為她亂花錢、不出去工作才導致何智失蹤,“可我也是因為小孩由父母帶在身邊對小孩成長好啊!”她說何智不見後,她想去打工賺錢,但婆家非讓她先簽一份協定,還說自己精神有問題。

9月30日,戴桂花終於有了些線索。一家租車公司找到她,說何智在他們家租了車,但沒有按時還車。根據租車公司提供的汽車GPS運行軌跡,他們找到了懸崖邊,看到了駛向資江河的車轍印。戴桂花報了警。第二天車子打撈了上來,但並沒有何智的蹤跡,只在車內發現了他的身份證。戴桂花這時才跟堂妹提到,一個月前,何智去長沙撞了別人的寶馬車,被要求賠6萬元。兩人也湊了錢,戴桂花擔心是不是對方仍然不願意放過何智,將他謀害了。

曹家鎮派出所負責辦案的工作人員徐鵬(化名)告訴本刊記者,當時,戴桂花已經有了尋死的想法,他們安慰戴桂花:“你沒看到屍體不能斷定你丈夫死了,即使他死了,你也要堅強起來,作為頂梁柱(帶大兩個孩子)。”他說,當時戴桂花情緒起伏很大,哭一會兒,安慰一下又有說有笑的,看起來不是很正常。

負債騙保

被戴桂花認定死亡的何智回來了,卻是在她帶著兩個孩子自殺身亡後的第二天。他穿著老婆買給他的西服,跑到派出所自首。他說自己每個月要還車貸、網貸,還要擔負一家人的開支,女兒又有病,他是為了躲避債務才想著偽裝自殺騙保。何智告訴徐鵬,他是看了戴桂花的絕筆信開車趕回來的。“我原本打算躲過這陣子,我以為躲過了就(能)把老婆和兒女接出去。”何智說。

其實,徐鵬當時對戴桂花的提醒是有著一些暗示的。他們在調查中發現,9月7日,何智向保險經紀人谘詢過保險,並最終購買了一份平安百萬出行險,花費1699元,保險合約次日生效,但需要繳滿5年。徐鵬告訴本刊記者:“這是一份駕駛險,受益人寫的是何智和戴桂花。也就是說,何智如果出了交通事故受傷,受益人是夫妻兩人,如果是死亡,受益人則是戴桂花。”

沒有撈到屍體,又有這樣一份保險,墜車的事件充滿了疑點。更為耐人尋味的一個細節是,何智的車墜落之後,藍天救援隊曾經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簡訊,聲稱有車從墜車點掉了下去。簡訊就是何智發的,他以為那是個政府打撈機構。在沒有獲得應答後,他多次給對方發簡訊,責問為什麽不去救援。“墜車的地方非常偏僻,如果他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有車從那裡落下去。”徐鵬告訴本刊記者,他們調查了何智的账戶,發現他存在網絡貸款。他們懷疑,何智可能存在詐死騙保的嫌疑。

警方通報

自首後,何智也交代,墜車騙保的事情他已經計劃了很久。9月16日他從家裡離開之後,連續兩天沿著資江河繞圈子,就是想找一個好的落水點。那裡是個懸崖,正下面對著資江河,平常也不會有人出現。何智將租來的車開到了懸崖邊的蕃薯地,在距離懸崖只有兩三米的地方,將車停了下來。他站在外面,將手伸進車窗內,將車掛到前進擋,松了手刹,車掉了下去。“我也不確定能否拿到錢還債,但真的沒有辦法了。”

戴桂花的家庭已經被債務壓得不能喘息。何智說因為借了很多網貸還不上,每天“催債的電話特別多,壓力太大了”。他告訴辦案人員,兩人是從2016年開始借網貸的。據報導,從2016年開始,何智至少在58家網絡平台注冊了账號,至少借款132次,最常見的是P2P網貸、小額貸款公司、一般消費分期平台以及銀行消費金融公司;戴桂花則至少在14家金融平台注冊了账號,兩年內有25次借款記錄。

圖 | 攝圖網

徐鵬說,到歸案,何智的信用卡仍欠款13萬多元,同時還有4萬多元的網貸。徐鵬不清楚何智為什麽會有這麽多欠款。何智向警方舉了個例子,在網貸平台借款1000元,下一個月可能要還1300到1400元;如果網貸欠到2萬元,每月僅利息就有五六千,“會玩不下去的”。最缺錢的時候,何智想過從“花唄”套現,但因為金額太大,失敗了。

套子裡的家庭

欠錢,這是堂嫂李慧沒有想過的事情。她知道桂花是有些存款的——桂花從16歲出去打工,到結婚前也攢了不少錢,加上奶奶去世前給的,也有十多萬。按照當地的規矩,閨女嫁人時,要將帶去婆家的錢裝進紅色喜慶的行李箱裡,李慧是見過這個箱子的。她讀得懂結婚當日桂花一臉幸福的表情——她終於要有個家了。

2017年,桂花所在的村子征地,她又獲得了28.8萬元的征地賠償款,是分幾次撥下來的。叔父蓋房子買了她父親留下的七八平方米的地皮,又給了2萬多元。李慧將這些账目翻來覆去地捋了好幾遍,“保守算,也有40萬元”。李慧告訴本刊記者,大額的花費中,她知道桂花買了一套拆遷房,沒花多少錢,已經支付了6萬多,還有4萬元的尾款。

另外就是,她的女兒2017年被發現患有癲癇,一直在治病,桂花說花了不少錢。每當被問起家裡的生計,戴桂花都會說,何智在跑滴滴,每天能賺200到300元,旺季則能掙300多元,一個月下來也有個六七千;逢上春節就更多了,每天就能有個六七百。李慧為戴桂花高興,她覺得桂花找到何智,也算是有了依靠。

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一點都不了解桂花和她的家庭。戴桂花住在縣城,而李慧在鄉下接點陶瓷廠的零活,很少出門。她意識到,這30公里的距離已經足夠將二人隔成兩個世界。平常被忽略的蛛絲馬跡開始被迅速地想起和放大,第一個疑點就是桂花時不時地會來找她借錢,算下來,前前後後也有七八萬。

桂花有她的一套說辭。2017年10月,桂花跟李慧說,她想在縣城開個水果店,但還差1萬元錢。李慧聽了,直接將錢給了她。一年後,戴桂花又說要在縣城買房子,還需要2萬元,李慧手頭沒錢,戴桂花很著急,說房子位置好,有許多人想買,晚了就要錯過了,她拜託李慧找別人借。每次簽借條,都是戴桂花和丈夫一起過來的。何智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看著戴桂花在借條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但水果店沒開成,房子也沒有買。“她在騙我。”李慧坐在家裡的凳子上,將事情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她依然難以相信,她當成親妹妹對待的戴桂花會這樣騙她。“我現在不知道她哪句話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戴桂花也向另一個表姐借過幾次錢,每次都是一兩千塊。“她每次都很著急,就是必須要拿到這個錢,沒有就不行的感覺。”有一次,戴桂花突然找表姐借1萬元,說是何智要住院,表姐正在裝修店面,手裡沒有那麽多錢,問桂花5000元行不行,“她說必須要1萬元,不然病看不成。我就跟她說,醫院我有熟人,我過去找她,她死活不讓我去”。

戴桂花試圖用生命掩蓋的生活真相就這麽被揭開了。結婚之後,戴桂花很快懷孕、生子,她沒有像別人一樣將孩子交給婆婆帶,自己去打工,兒時的經歷讓她希望給孩子一個有母親陪伴的完整童年。她又離不開何智,兩人曾一同去了深圳一年,何智打工,她帶孩子,但一個人的收入是支付不起一家四口的開支的,他們很快返回了新化縣。

兩人所在的新化縣位於湖南省中部,小城並不小,容納了150萬人口。但作為湖南省最大的國家級貧困縣,這裡並沒有足以支撐如此龐大人口的謀生產業,數據顯示,2007年以後,在縣內就業的農村勞動力人口數量比例在1%以下。

戴桂花、何智沒有手藝,看著別人開滴滴,他借高利貸付首付買了輛車。這並不是一份正經的工作,有活就拉,沒活就窩在家裡刷手機。“一個月最多也就是3000塊錢。”謝致平(化名)跟何智就是跑滴滴認識的,“一個小縣城,起步價6塊錢,你說能賺幾個錢。”

慢慢地戴桂花也發現,何智並不是一個可以肩挑手提扛起生活的人。賺大錢才是何智的夢想。他從高職畢業後就出去打工,在富士康幹了兩年多就做到了小組的副組長,連哥哥何豐(化名)都是他引薦進去的。“副組長是指揮別人乾活的,我那時比他辛苦,在車間做手機外殼烤漆,他也就寫寫報告,但他一聲不吭就辭了工作。”何豐告訴本刊記者。

何智曾向他的好友謝致平講述過這段經歷,他說外面打工的日子看不到頭。從富士康出來後,何智養了幾年魚,但覺得挺累,就不搞了,賠了不少;他還學過一個多月的木匠,在武漢送過一段時間的快遞;在這個漫長不得志的狀態裡,他還曾三次進過傳銷公司。謝致平告訴本刊記者,何智的女兒生病後,兩人還曾一起做過信用卡借貸業務,他記得剛開始何智很激動,“認為賺錢的機會到了”,講起話來都精神滿滿的,但沒幾天就不做了,“這個事情需要人脈”。“我說他沒擔當,你一個大男人,去工地上乾活一天也有個一兩百,也能養活老婆孩子,他就低下頭不吭聲。”曹家鎮派出所的民警徐鵬告訴本刊。

夏天不捨得開冷氣機、冬天連爐子都沒錢生,兩個人開始因為錢的問題頻繁爭吵,戴桂花嫌何智不賺錢,何智則怨她不出去工作,還亂花錢,每次都是大打出手。戴桂花咬斷過何智的手指,何智也曾將戴桂花按在地上毆打。有一次,戴桂花還在吵架時拿出離婚證揮給房東看,說兒子判給了她,女兒給了何智。房東也提到何智有一次給她打電話,請求她去樓下看一看戴桂花,說因為自己不能回去,戴桂花發了個打小孩的影片給他,他求房東下去看一眼。“只要戴桂花說些好話,他們就又和好了。他們的相處模式,很奇怪,我們作為外人看來都覺得不正常。”何豐告訴本刊。

戴桂花像是給自己的生活套上一個套子,外人只看得見輪廓,卻沒有辦法走進去。有一次她的好朋友過來找她,說何智欠了她1500元錢,她去找何智要,何智耍賴說她還欠戴桂花的錢。戴桂花聽了,立馬跟好友道歉,並還了錢。但不久,這位好友發現,戴桂花將她的微信拉黑了。“她結婚後,之前的好朋友基本都被刪除了。”

何智告訴警察辦案人員,家裡一年下來所有的東西幾乎都在網上買,算下來生活費用得有十多萬。戴桂花喜歡網購,她的淘寶記錄顯示,她幾乎兩三天就會購買一次東西,多數是女士服裝,價格從幾十到上千元不等,而不是像她在遺書中所說的那樣,“除了正常開支,並沒有多花什麽錢”。淘寶記錄顯示,戴桂花僅9月份的訂單就接近50筆,在過去的6個月內,她有143個評價記錄。“她的衣服都只是穿一年,第二年再買新的。”何豐告訴本刊。自殺前,戴桂花刪除了這些交易記錄,但她沒有意識到,它們在回收站還可以看得到。

在這樣的情況下,借網貸拆東牆補西牆成了夫妻倆維持生存的基本手段。“征地賠償款也不是一次發下來的,補不上網貸的窟窿。”何智向警方交代。如果不是小女兒突然發病,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或許還要依靠這種模式再生活上一陣子。2017年6月,何智一歲多的小女兒被診斷為癲癇並發呼吸道感染,湖南省兒童醫院神經內科主任、主任醫師楊理明介紹,何智的女兒曾前後兩次住院,累計花費十多萬元。2018年8月,小女兒的癲癇再次複發。這一次何智也跟好友謝致平提到,因為還不起網貸,借債公司已經在給他的親戚打電話了,沒有人願意借給他錢了,而女兒發起病來又特別嚇人,“不是一下子就能治好的”。

何智說,看到戴桂花的絕筆信後,他並沒有先聯繫她,他以為桂花跟以前一樣,只是威脅一下他。“她是個強勢的人,我什麽事情都得聽她的,像什麽時間出門,什麽時間回來。如果不聽,就以小孩子做要挾。”何智說。戴桂花的房東想到一件事情,她記得何智失蹤後,戴桂花從縣城搬走時跟她說了一句話:“如果我一個月沒有聯繫你,就當我這個人不在了。”戴桂花還曾聯繫過何智的好友謝致平,她多次問謝致平,如果何智出了事情,他欠的錢是不是都要自己還?

(實習生張佳婧對本文亦有貢獻;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8年第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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