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在一個謊言的世界上,謊言不會被其對立面趕出這個世界

久讀

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總是想起卡夫卡,好像想說的話他都寫下來了。

這一場疫情像魔鏡一樣,照出了人內心的種種世界,不管是美好的,還是邪惡的。

當看到那些荒誕不經的事情一再發生的時候,常常忍不住會想,人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其實,我們本該有多一點的時間來好好想想這件事。

但近百年了,我們忙於應對各種問題,任何事兒都比這件事緊迫和重要。

卡夫卡的內心敏感而脆弱,恰恰如此,他寫下來的那種顫抖,才是我們應該去回望和思索的。

這裡選了一部分卡夫卡的日記,讓我們再次與這位偉大的作家相逢一次。

內心獨白

[奧地利]卡夫卡 著

葉廷芳等 譯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日

今天早晨許久以來第一次嘗到了想象一把刀在我心轉運站動的快樂。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昨天在工廠。坐電車回來,伸開腿坐在一個角落裡,看著外面的人、商店點燃了的燈,有車駛過的高架橋的牆,不斷看到的唯有背影和臉龐。從城市前沿的商業街延伸出一條公路,路上除了回家的人們外沒有任何人間味道。火車站區域的電燈切割出陰影,一家煤氣廠低矮的成圓錐形的煙囪聳立在黑暗中,外國女歌手德·特列維爾演出的海報在牆邊摸索著,拐入公墓旁的一條街道。從這裡開始,我又從野外的寒冷中回到了城市居民住宅的溫暖之中。人們默默地將陌生的城市作為事實來接受,那裡的居民自顧自地生活著,無須滲入我們的生活方式中,一如我們不能夠滲入他們的生活方式中一樣。但人們不得不加以比較,這是無可抗拒的。可是人們知道得很清楚,這種比較沒有道德上的價值,甚至連心理學的價值都沒有。話說回來,人們也經常可以放棄這種比較,因為生活條件的太大的差別自動免除了我們這番辛勞。

我們的父母城邦的前沿地區對於我們來說雖然也是陌生的,但在這裡,進行比較是有價值的。半小時的散步總是能再一次向我們證實,這裡的人一部分生活在我們的城市之內,一部分生活在可憐的、黑暗的、像一條龐大的山隘般布滿了蝕痕的邊緣上,儘管他們生活在如此巨大的共同利益圈子裡,這是城市之外的任何群落所無法比擬的。所以我每次步入城市前沿總帶有一種混合的感情,摻雜著恐懼、孤獨、同情、好奇、高傲、遊興、男子漢氣概,回來時則懷著舒適、嚴肅和安閑,尤其在從齊茨可夫區回來時。

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三日

單身漢的不幸,無論真假,很容易被周圍人猜出來;以致他——如果他是出於愛好神秘而成為單身漢的——會詛咒自己的決定。當他走來走去時,儘管外衣紐扣扣得整整齊齊,雙手插在高高的上裝口袋裡,胳膊肘成銳角,帽子掩著臉,一種虛假的、與生俱來的微笑掩飾著嘴巴,正如夾鼻眼鏡遮掩眼睛一樣,褲子之窄小超過了瘦腿的美感要求,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他的處境,誰都可以告訴他,他在受著什麽煎熬。吹拂他的寒風發自他的內心,朝著他的內心注視的是他的雙重面孔的另外那悲哀的一半。他簡直是不停地搬著家,但每次總是期待一段時間,有其規律性。他走得離活人越遠(最可惡的玩笑是:他必須像個奴隸一般為這些活人乾活,他對此是有意識的,卻又不能表露這種意識),他就越感到只需要一個更小些的房間便滿足了。當其他人必須被死神擊倒時——即使他們一輩子都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儘管由於他們的虛弱,他們早就該倒下了——但他們總還會抓住他們所愛的、強壯健康的血親和姻親;而他呢,這個單身漢從生命的中途開始便似乎出於自願地只求越來越小的空間。一旦他死去,棺材對他正合適。

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寫日記的一個優點是,能夠令人寬慰地、清楚地認識各種變化過程。人們永遠避免不了這些變化,一般來說自然是相信它們,感覺到它們,並承認它們;但如果通過承認這些變化可換來希望或安寧,人們卻又總是無意識地否定這些變化。在日記中可以找到證據,證明人們曾在今天看來難以忍受的境況中生活過,環顧過,把觀察結果寫下來過,就是說這隻右手像今天這樣動作過。我們由於有可能縱覽當時的境況而變得更聰明,但卻更須承認我們當時在進行不知天高地厚的頑強努力時是無所畏懼的。

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我寫作時產生的虛假感可以用這麽一種情景來描述:有個人在地面兩個洞前等待著一個現象出現,而這個現象只會從右邊這個洞裡出來。恰恰是這個洞裡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有什麽東西堵塞著,以致現象出不來;從左邊那個洞裡卻有現象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試圖將等待者的目光吸引過去。而隨著洞中冒出的東西越來越多,這個目的便毫不吃力地達到了,該洞中冒出的現象最終把那正確的洞口也掩蓋住了,無論人們如何抗拒亦無濟於事。這時候,等待者卻不願離開這裡,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他與現象結下了不解之緣。但由於冒出的一個個現象匆匆消逝,它們的力量在出現過程中便已消耗完了,等待者內心不能得到滿足。如果這些現象因虛弱而停滯,等待者將用手往上掏,並朝四面八方驅散,以便讓其他現象繼續冒上來。這是因為長時間的持續觀察使等待者心焦難耐,而且他們仍然抱著這個希望:在假的現象枯竭後,真的就會冒上來。上面這幅情景描繪得多麽乏力。在真實的感覺與比喻的描寫之間隔著一種無關聯的前提,猶如架了一塊木板。

一九一二年五月四日

不停地想象著一把寬闊的熏肉切刀,它極迅速地以機械的均勻從一邊切入我體內,切出很薄的片,它們在迅速的切削動作中幾乎呈卷狀一片片飛出去。

一九一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我頭腦中有個闊廣的世界。但是如何解放我並解放它,而又不致粉身碎骨呢?寧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強於將它留在或埋葬在我心中。我就是為這個而生存在世上的,我對此完全明白。

MelissaSchriek

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現在我在我的家庭裡,在那些最好的、最親愛的人們中間,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近年來我和我的母親平均每天說不上二十句話,和我的父親除了有時彼此寒暄幾句外幾乎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說。對我已婚的妹妹和妹夫們我除了跟他們生氣壓根兒就不說話。理由很簡單:我和他們沒有任何一丁點兒的事情要說。一切和文學無關的事情都使我無聊,叫我憎恨,因為它打擾我,或者說它阻礙我,儘管這只是假定的。

今天得到了克爾愷郭爾的《法官手冊》一書。不出所料,他的情況與我儘管有重要的區別,但十分相似,至少他與我都處於世界的同一邊,他像一個朋友那樣與我心心相印。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十九日

讀日記使我激動。這是因為當前我不再有一絲一毫安全了嗎?一切在我看來皆屬虛構。每一句別人的議論,每一次偶然的一瞥都在我心中把一切——甚至已經忘懷了的、完全不清晰的一切,統統向另一邊掀過去。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不知如何是好,能感覺到的只有生活的強大力量。我心中一片空虛迷茫,活像在夜裡、在大山中一隻失群的羊;或者像一隻跟著這麽一隻羊跑的羊。如此失落孤獨,卻又沒有訴苦的力量。

一九一三年十二月十四日

現在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裡讀到了與我的“不幸存在”如此相像的地方。

一九一四年一月十二日

供我施展的可能性是存在著的,這沒問題,但它們在哪塊石頭底下壓著呢?

被拽著向前,在馬背上——

青春的荒唐。對青春的畏懼,對荒唐的畏懼,對非人生活的無意義的增長的畏懼。

一九一四年五月二十七日

假如我沒有搞錯,那麽我就是更接近目標了。這就像在什麽地方的一片林中空地上正在進行一場精神戰鬥。我鑽入森林,一無所見,由於虛弱便又匆匆鑽出來。離開森林之際,我經常聽見,或者自以為聽見那場戰鬥中武器叮當作響。也許戰鬥者們的目光正透過林中的黑暗在找尋我,但我對之所知甚少,或隻知假象而已。

大雨如注。迎向大雨吧,讓鋼鐵般的雨柱將你穿透;在水中滑行吧,它會載你漂去;不,待著別動,挺直身子,準備迎接那突如其來、且無窮無盡傾瀉而下的陽光。

一九一四年十二月十三日

在回家途中我對馬克斯說,躺在床上死去我會感到心滿意足的,只要不痛得特別厲害。我當時忘了補充,後來又故意不再提起,因為我寫的最佳作品的成功原因便在這種能夠心滿意足地死去的能力之中。所有這些傑出的、有強大說服力的段落總是寫到某人的死亡,這個人死得十分痛苦,承受著某種不公正待遇或至少是某種冷酷的遭遇,這對於讀者,至少在我看來,是有感染力的。但我卻相信,諸如在等死的床上能夠感到滿足這類描寫暗中具有遊戲的性質。我希望能作為這麽一個彌留者死去,所以有意識地利用讀者集中在死亡上的注意力,頭腦比他清醒得多。我估計他會在等死的床上叫苦的,而我的傾訴是盡可能完美的,不像真的傾訴那樣會突然中斷,而是既美且純地發展著。就像我總是向母親傾吐苦經那樣,實際上的痛苦遠甚於所傾訴的。在母親面前我當然不會像面對讀者一樣要用那麽多藝術手法。

Melissa Schriek

一九一七年九月十九日

我總覺得不可理解,為什麽幾乎每一個有寫作能力的人都能在痛苦中將痛苦客觀化。比如說我在苦惱中(其時苦惱也許仍在腦袋裡火燒火燎)竟能坐下來並書面告訴人家:我是苦惱的。是的,我還能更進一步,根據自己似乎與這苦惱完全無聯繫的才能選擇各種華麗的詞藻,簡單地或反思地奏響所有聯想的管弦樂器讓思路馳騁。而這樣的表達絕非謊言,它平息不了痛苦,它只不過是力量的殘余,是痛苦將我的一切力量挖出來並顯然消耗得乾乾淨淨之時,出於仁慈而留下來的一點兒力量。那麽這殘余的是什麽呢?……

在和平中你寸步難行,在戰爭中你流盡鮮血。

二月四日

長時間躺著,睡不著,鬥爭意識產生了。

在一個謊言的世界上,謊言不會被其對立面趕出這個世界,而只有一個真理的世界才會被趕走。

永恆可不是時間上的靜止。

在永恆的概念問題上令人繁難的是:那種我們無法理解的解釋必須在永恆中經歷時間並從中得出我們自己的合理解釋,就像我們這樣。

一代一代的鏈條不是你的本質的鏈條,但確是現存的各種關係。——哪些關係?——一代代的死亡就像你一生的一個個瞬間。——區別就在這裡面。

生活叫做:置身於生活之中,用我們在其中創造了生活的眼光看生活。

你在某種意義上否定這個世界的存在。你把生存解釋為一種休息,一種運動中的休息。

你能夠遏製世界的苦難,這是你分內的事,也是符合你的天性的,但也許還是這種遏製是你唯一能夠避免的苦難。

在巴爾扎克的手杖柄上寫著:我在粉碎一切障礙。在我的手杖柄上寫著: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

我從生活的需求方面壓根兒什麽都沒有帶來,就我所知,我與生俱來擁有的僅僅是人類的普遍弱點。我用這種弱點(從這一點上說,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時代的消極的東西狠狠地吸收了進來。這個時代與我可貼近呢,我從未與之鬥爭過,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倒有資格代表它。對於這個時代的那微不足道的積極東西,以及對於那成為另一極端、反而變成積極的消極事物,我一份遺產也沒有。

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九日

在生活中不能生氣勃勃地對付生活的那種人需要用一隻手把他的絕望稍稍擋在命運之上——這將是遠遠不夠的,但他用另一隻手可以將他在廢墟下之所見記錄下來,因為他之所見異於並多於其他人。他畢竟在有生之年已是死了的啊,而同時又是幸存者。這裡的先決條件是,他不需要將雙手和超過他所擁有的力量全部用來同絕望作鬥爭。

*文章選自《開小差的狗》,99讀書人出品。

書目介紹

《開小差的狗》

[奧地利]卡夫卡 著

葉廷芳等 譯

99讀書人 | 人民文學出版社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