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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源正說金陵十二釵:豈止尤物說二尤

《紅樓夢》中有幾十個人物都寫得各有特點,所以才能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象。不過香菱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有點與眾不同,在《紅樓夢》的薄命女兒中她出場最早,第一回就寫了她的家庭以及她家與賈雨村的關係,她是如何被拐子拐走的;接著第四回又交代了她被拐後的不幸遭遇,由於賈雨村的徇私枉法,徹底斷送了她與父母團聚的機會。至此,她給讀者的印象似乎這個人物很重要,但是她隨薛家進京後涉及她的故事很少,甚至一些與她有重要關係的情況,比如寶釵為她改名香菱,她成為薛蟠之妾,都是通過別人的嘴交代的,或者一帶而過。

賈府不少重要活動都沒有她的表現,通常只是提了她的名字一下,表示有她在場而已,隻起了個符號作用,並沒有成為藝術形象,而且多數情況她連在場的機會都沒有。這實在有點出人意料。香菱與許多比較重要的人物的主要區別在於,她基本上沒有自己獨立的以她為主的戲。身份地位和她差不多的少女少婦,如鴛鴦、晴雯、襲人、平兒、紫鵑、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都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獨立的戲,但是香菱除了學詩以外,幾乎沒有以她為中心的故事,而且學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陪襯、突出寶釵和黛玉。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把香菱放在了金陵十二釵副冊之首,這必有道理,不會僅僅因為她是妾的緣故,《紅樓夢》裡的妾有好幾個呢。我們只要想一想,金陵十二釵正冊之首是黛玉和寶釵,又副冊之首是晴雯和襲人,都是曹雪芹最喜愛的少女,在她們身上寄托著某些理想或表達了某種遺憾,她們在小說中佔有重要地位。香菱自然也不會例外。

那麽曹雪芹究竟重視香菱什麽呢?或者說,曹雪芹為什麽要塑造香菱這樣一個藝術形象呢?

香菱有一個獨特作用,這是其他少女、少婦所沒有的,那就是由於香菱和她父母命運的變化,帶動了許多其他重要人物的出場,使他們聚合在一起,並深化了其他藝術形象。

《紅樓夢》的人名很有講究,創作方法體現在人名上主要是甄士隱和賈雨村,表示將生活中的某些“真事隱去”,而以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假語存焉”。這兩個人,一個是香菱的父親,一個是靠香菱父親資助才得以進京趕考,中了進士,走上仕途。而且這兩個人貫穿整部小說始終。《紅樓夢》前八十回寫了五個案子,除了第七回提到的冷子興案外,還有四個案子: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十五和十六回王熙鳳策劃的導致張金哥與守備之子自盡案,四十八回通過平兒嘴裡轉述和評論的賈赦霸佔石呆子古扇案,六十八回王熙鳳策劃的讓張華去都察院狀告賈璉案。這四個冤案中的兩個,葫蘆案和古扇案都由賈雨村一手操辦的。

而賈雨村之所以能夠做官,關鍵就在於香菱的父親甄士隱資助了他五十兩銀子,這是一大筆錢,使他能夠及時進京趕考。所以賈雨村發跡是靠了香菱之父甄士隱。而葫蘆案的主要受害者之一恰恰就是香菱。賈雨村這個家夥恩將仇報,徹底斷送了香菱返回父母身邊的希望。由於葫蘆案賈雨村包庇了薛蟠,巴結了薛家、王家、賈家,為賈雨村日後飛黃騰達奠定了基礎。

《紅樓夢》愛情主線的兩位女主角林黛玉和薛寶釵原來都不住在京城,黛玉在揚州,寶釵在金陵,只有她們都到了榮國府,寶、黛、釵三角關係的感情戲才演得起來,整部《紅樓夢》的大架構才得以建立。而黛玉和寶釵分別進京,都和香菱有直接、間接的關係。

黛玉進京,是因為得罪上司被罷了官的賈雨村在她家給他當啟蒙老師。賈雨村罷官,是因為當過官,而他當官的關鍵歸根結底還是香菱之父甄士隱當年資助他及時趕考中了進士。沒有這個當官、罷官的經歷,賈雨村不可能成為黛玉的老師。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寫信給賈政,請他幫忙保舉複官,並帶黛玉進京。所以賈雨村官複原職,黛玉進京,和香菱之父,也就是和香菱有間接關係。

香菱對於寶釵進京的帶動作用就更加明顯了。第三回結尾寫得明明白白,薛家進京的直接原因是由於“薛蟠(在金陵)倚仗財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而薛蟠“倚仗財勢,打死人命”,就是因為搶奪英蓮(香菱)而起。結果賈雨村良心泯滅,放走薛蟠。於是薛寶釵隨著母親和哥哥進京了。

正因為香菱主要起著一個帶動別人出場的作用,所以她來到京師以後,這個使命就完成了,從此以後幾乎就無事可做,只能偶爾扮演一個陪襯別人的角色。另外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由於她是薛蟠的妾,薛家雖然住在榮國府,但是在東北角的梨香院,是個雖通榮府也通外面的獨院。香菱這個妾的身份地位和梨香院的獨特位置,也決定了她不可能經常出現在榮國府的重要活動中,更不可能輕易成為大觀園的重要成員,因此她的戲份必定很少。況且薛蟠納她為妾後根本就不拿她當回事,連薛蟠幾乎都沒有什麽戲了,香菱出場的機會自然就更少了。很明顯,這兩個條件至少要改變一個,才會有香菱比較獨立的戲。這個條件改變的因素,我將在本書“十二釵活動的平台”中分析。

曹雪芹作為一位偉大作家,不可能在香菱這樣一個比較重要的角色中犯頭重腳輕的低級錯誤。我們只要看看香菱的判詞就能夠明白,除了正冊的十二個女子外,出現在判詞中的只有晴雯、襲人,第三個就是香菱。也就是說,這十五個少女、少婦的命運是曹雪芹要在《紅樓夢》中著重描寫的。因此香菱這個藝術形象除了在結構上對其他人物起帶動作用外,一定還有別的重要藝術使命。從冊頁將她安排在副冊之首來看,香菱形象的重要性很可能超過正冊中的某些少女,比如迎春、惜春、巧姐。

那會是什麽呢?

香菱的文化基因就深深地鐫刻在她的名字尤其是原名“甄英蓮”之中。

第一回在寫甄士隱“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時,有一條脂批,指出“英蓮”就是“應憐”,應該可憐,應該憐憫。香菱姓甄,全名是“甄英蓮”,諧音“真應憐”。我們知道,金陵十二釵都是以悲劇結束一生,按說都“應憐”,為什麽曹雪芹偏偏把這個名字給了甄士隱的女兒,強調、突出她“真應憐”?曹雪芹直接告訴讀者,這個少女“真應該值得人們特別可憐”。這在曹雪芹筆下所有被同情的少女、少婦中是罕見的。香菱確實特別命苦,不但幼年被人販子拐走,後來賣給了呆霸王薛蟠為妾,她甚至連自己的父母是誰,何處人士,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實際年齡都不知道。所以判詞說她“平生遭際實堪傷”,恰如其分。她確實值得人們深深地同情與憐憫。

問題是香菱最“應憐”的是什麽?如果僅僅是指她從小被拐賣等事情,那別人也有類似情形。七十七回交代,晴雯也是被人(賴大家)用銀子買來的,當時剛剛十歲,可是“也不記得家鄉父母”了。看來賴大家買她之前,晴雯已經被拐或被賣過了,當時她一定很小,還不記事。如果十歲才被賣,那就不會連家鄉父母都不記得。晴雯是丫鬟,地位還不如作為妾的香菱,而且最後也被迫害致死。由此可見,曹雪芹突出香菱“真應憐”必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須要我們去認識和體會。

有一個現象須要我們特別注意,那就是香菱名字的變化。香菱的名字經過了從原名“英蓮”到寶釵為她改作“香菱”再到夏金桂讓她改為“秋菱”的變化過程。《紅樓夢》中人物名字被主子改換,這種情形不少,比如,襲人原名珍珠,是寶玉將她改為襲人的。紫鵑原名鸚哥,是給了黛玉之後改的。當然,珍珠、鸚哥很可能都不是她們最早在家的名字,是成為賈府丫鬟之後主人取的。比如珍珠、鸚哥本來都是賈母的丫鬟,和鴛鴦、琥珀、翡翠、玻璃等放在一起,就能夠看出顯然是主子按照一定的序列統一取的,都是珍寶和良禽。

所以她們原來一定有父母取的名字,不過因為在小說中沒有特別意義,不提罷了。不管怎麽說,人物名字這樣一改再改,在《紅樓夢》人物中似乎只有英蓮即香菱一個。因為林紅玉改為小紅,隻改了一次,而英蓮改了兩次。而且香菱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叫英蓮。作為《紅樓夢》第一個出場的薄命女子,曹雪芹如此重視人物名字的設計,香菱的名字決不會例外,它一定具有某些深層次的含義。

我們首先要從香菱判詞中尋求線索:“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那麽判詞從名字上暗示了讀者什麽呢?

英蓮再出現時是在第七回,這時她已經被改名為香菱。甲戌本脂批說:“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蓮也。”這話大體上不錯,不過我覺得還沒有將“香菱”二字的自身意義完全解釋出來。菱與蓮雖然都生於水中,但是蓮的根莖扎於泥裡為藕,莖伸出水面開出荷花。所以判詞說“根並荷花一莖香”,暗示她就是英蓮。在有父母(泥中之藕——偶)的情況下,她可以開出荷花(青春少女),結出蓮子(結婚生子),過上正常女人的生活。而菱雖然也是水生植物,卻並不扎根於泥,暗示香菱已經失去父母。

不過這“菱”與“蓮”一樣仍然是美好的,所以叫做“香菱”。雖然荷花與菱花都有香氣,但是菱香和蓮香卻有一個重要區別。因為荷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而菱為一年生草本植物。所以當英蓮變成香菱後,就意味著這個女孩生命力的短暫。那麽造成香菱生命短促的原因是什麽呢?是因為薛蟠娶了夏金桂之後,“香菱”被迫改成了“秋菱”。菱為夏末秋初開花,秋季結實,一年的生命周期就結束了。所以香菱改名秋菱,意味著她的生命將比原來要結束得更早。

四十八回香菱學詩是香菱從金陵來到京師,進入賈府後塑造香菱藝術形象的一個重要內容。在前八十回香菱故事中正好處於中間,可以看出曹雪芹注意結構平衡的良苦用心和不凡功力。

那麽曹雪芹寫香菱學詩究竟想表達些什麽呢?

香菱本來對作詩基本上一竅不通,所以拜黛玉為師,黛玉說她“不知詩”,確實不過分。黛玉對如何才能將詩寫好,大發宏論,有虛有實,耐心指點,和寶釵雖然也支持卻不大熱心,形成了鮮明對比。因此香菱學詩的第一個作用是為了突出與陪襯黛玉、寶釵這兩個主要人物。第二個作用是使大觀園的活動更加活躍,不但寶琴等來了,剛剛學詩的香菱在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中居然也有了兩句。而且在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表現得十分活躍,是“強死強活”地給探春灌酒的三四個人之一。可見大觀園的環境有利於人性復甦,有助於少女少婦們精神創傷的修複。只可惜香菱在大觀園生活的時間太短暫了。

但是我們最須要注意的畢竟是香菱學詩對於香菱藝術形象塑造本身的作用。

四十九回寶釵在評論香菱苦苦學詩時曾經說“呆香菱之心苦”,香菱學詩確實很下功夫,連夢中都在念叨。四十八回寶釵說:“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學詩),越發弄成個呆子了。”前面我們提到晴雯身世也和香菱有共同之處,但是有一個重要不同是我們須要注意的,那就是晴雯被賣到賈府是十歲,很快就到了賈母身邊,而賈母身邊有許多丫鬟,其中就有比她略大的鴛鴦,和她年歲差不多的原名珍珠的襲人和原名鸚哥的紫鵑等等;而且寶玉本來就住在賈母這裡,早在遷入大觀園之前晴雯就與襲人等一起主要照顧寶玉。

所以晴雯生活的人際環境要比香菱好得多,有利於美好人性的保持和修複。而香菱被薛蟠搶來時已經十二三歲(第四回門子語),她所受的苦難和這種痛苦經歷對性格的消極影響,要比晴雯大得多。由於香菱的悲慘遭遇,在她身上缺乏少女通常具有的那種靈氣。香菱學詩並沒有學到詩人氣質,沒有學到詩人那種追求自由、抒發情感的意識與情緒;香菱只是學到了一些寫詩的技巧,都是些皮毛。所以香菱的呆,不是笨,也不是寶玉式的癡情,而是精神上的麻木!

夏金桂的出現徹底斷送了香菱的最後一點希望。小說對夏金桂有幾句關鍵性介紹:她年方十七,按說屬於寶珠類的女兒,但是由於家長對她“百依百順……嬌養太過……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這已經不只是嬌生慣養、驕傲自大,個人修養上的缺點,而是惟我獨尊,目空一切。夏金桂出嫁前嚴重的問題在於,由於她在家裡稱王稱霸慣了,所以打定主意一過門就“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夏金桂顯然在家庭中早就已經不是寶珠,早已成了死珠子,結婚後又自覺地要降伏丈夫,欺凌小妾。夏金桂追求的不是愛情,而是權力。她在對權力的追求中,人性進一步失落,並異化為獸性。

七十九回香菱遇見寶玉的對話是前八十回中香菱最重要的一場戲,也表現了香菱最應該發人深省和令人憐憫之處。在賈寶玉看來,誰家的女兒嫁給薛蟠那是“不知道造了什麽罪了(造孽,遭罪)”,而香菱卻真心誠意地感到高興,幾乎是在與薛蟠分享幸福。所以當寶玉從她嘴裡得知薛家已經決定迎娶夏金桂,問起夏家的情況時,香菱興高采烈長篇大論地向寶玉介紹夏家和夏金桂本人,說薛蟠如何出門做生意時順路去看望這門老親戚,也是戶部掛名“數一數二”的皇商;還自豪地說這夏家如何“非常的富貴。

其余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一頃一百畝,合六萬六千多平方米)地獨種桂花”,從宮裡到王侯府中直到買賣人家,都叫他們“桂花夏家”。還說,如今夏家沒有兒子,只有老太太和這個姑娘,“可惜”這門絕後了。香菱不是以監視者的身份介紹,也不是懷有敵意、醋意冷嘲熱諷,而是看作自己的喜事那樣。這種精神狀態和情感反應,真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問題的嚴重性還在於,寶玉看她竟然毫無警覺,急忙提醒她說:“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麽就中意了?”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香菱所關注的重點和態度跟寶玉完全不同。香菱卻笑著說,薛蟠和夏金桂的結合“一則是天(生的)緣(分),二則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似乎在述說一件完全和自己利害無關的婚事。不但沒有任何利害關係,而且還是自己的一大喜事一般,說:“我也巴不得早些(將她迎娶)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小說在這裡寫道:“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隻我聽這話不知怎麽倒替你擔心慮後呢。’”寶玉對香菱的擔心不但沒有引起香菱的警覺、清醒和感謝,她反倒怪罪寶玉多事,認為寶玉不正經。

小說寫道:“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麽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麽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香菱認為寶玉是“有意唐突(冒犯)他”,從此就故意“遠避”著寶玉。

香菱雖然是薛蟠之妾,但是,娶了沒半個月,薛蟠就不拿她當回事了,連王熙鳳都為她感到“可惜”。人類在兩性關係上具有明顯的排他性。丈夫對於妻子愛上別的男人,或者妻子對於丈夫愛上別的女人,都是不能容忍的。也就是說,一個人對於自己所愛的異性愛上與自己同性別者,會本能地產生反感。這是人類最敏感的情感反應。按說薛蟠娶妻,對香菱精神上是嚴重的傷害,也必定會有利益衝突。

儘管在當時那種社會裡,作為妾的香菱根本無力阻止薛蟠娶夏金桂,但是她的正常心理反應應當是感到痛苦和嫉妒,至少是無奈與冷淡。然而我們在七十九回看到的香菱卻是由衷地為薛蟠娶夏金桂感到無比喜悅,忙碌得快活而自覺。對於寶玉對她的擔心不但不感激,反而責怪。這表明封建道德觀念對香菱造成的深重毒害,使她失去了人類最基本最敏感的情感反應——性的排他反應。

她的女性意識完全喪失了,使她不但不去做任何抗爭,反而自覺地快樂地將自己推向深淵。她不是被迫放棄自己的丈夫,而是自覺讓出這個男子並且幫助另外那個女人去佔有他。所以香菱最應該可憐的正是這種極度的性麻木,自覺的妾意識。曹雪芹通過香菱這個藝術形象批判的正是最道貌岸然的封建禮教對女性造成的嚴重精神創傷。這正是香菱形象的獨特典型意義。

一百二十回本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有功有過,其中最大的敗筆之一就是香菱的結局。

一三回寫夏金桂想用毒藥害死香菱,結果陰差陽錯,她被自己放了砒霜的湯毒死。於是香菱後來成為改邪歸正的薛蟠的正室,最後死於難產,“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像薛蟠這樣隨便就將人打死的惡人,很難想象他突然會有本質性改變。而香菱的死因改為難產,變成了屬於醫療技術方面的問題,而不是夏金桂的迫害,與社會責任無關。一個嚴重的社會悲劇成為個人悲劇,於是大大削弱了悲劇意義。這個結局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

香菱的結局在第五回她的判詞中寫得十分明白:“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她是被夏金桂迫害而死的。香菱拒絕寶玉對她的關懷,心甘情願地受薛蟠的凌辱,受夏金桂的擺布,因此她不可能擺脫判詞為她規定的命運。從七十九回後半回到八十回的前半回,夏金桂從一進薛家門後就千方百計地迫害香菱,致使本來體格就“怯弱”的香菱“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個乾血之症(中醫稱之為‘乾血癆’,一種嚴重的婦科病),日漸羸瘦(消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驗效”。

因此香菱是在不久之後就死去的,決不可能拖得很久。一三回的處理和曹雪芹原初的設計完全不同。高鶚不會看不出來,所以是故意改變的。它反映了中國人民族文化心理的一大弱點:大團圓結尾,即使不能十分美滿,也不要太悲慘。這不,香菱雖然死了,可是夏金桂也死了,而且死在她之前。香菱終於成為正室,而且留了個兒子。有些讀者可能會得到某種心理平衡。

其實這種心理十分有害。中國許多被稱為悲劇的戲曲、小說都有這種好人受盡苦難終於得到好報,金榜題名啦,有情人終成眷屬啦,壞人得到懲罰啦,好人死而複生啦,冤案被昭雪啦,等等。總之,所謂悲劇,往往有一個令人感到滿意的結尾,甚至是喜劇結尾。對這種結局的嚮往固然表現了中國人的善良一面,總希望人性與生活的美好,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但是也反映出中國人不敢面對殘酷現實,甚至逃避痛苦,自我麻痹的消極意識。

後四十回香菱的結局不但從個案來說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而且也和曹雪芹對“天”也就是當時末世社會的批判相違背。我們從小說中看到,英蓮(香菱)無論從長相到脾氣到聰明,都是非常出色的,上上下下的口碑都很好。從她學詩進步之快就證明她的聰明不下於任何少女。第一回癩頭和尚不是說她“有命無運”麽?所謂“有命”就是她生來就是個“有材補天”的少女,“無運”就是因為她生於末世,所以不僅不能補天,而且命運悲慘。

最後這種結局雖然比較符合中國人的口味,讓人感到香菱雖然還是死了,可是終於得到了某些補償,老天爺還是有眼的,這個社會還是有公道的,但是卻大大削弱了悲劇激勵人心的力量。這當然不僅僅反映在香菱的結局上,而是整個後四十回最根本的缺陷。

長達整整七回的二尤故事好像是整個插入《紅樓夢》的,這是怎麽回事?

尤二姐尤三姐都承認自己過去品行不佳,有“淫”行。它嚴重到什麽程度?

這種“淫”至少在尤三姐身上似乎說不通,成為悖論:如果尤三姐果真深愛柳湘蓮,長達五年,那麽她就不會和賈珍父子有什麽大事。如果她與他們父子關係如此嚴重,那麽她就不可能對柳湘蓮愛得這麽深,非他不嫁。二者必居其一。?說起“紅樓二尤”,讀者印象都很深。“二尤”的提法清代就有,不過不普遍,通常都是單獨說尤二姐、尤三姐。這“紅樓二尤”的說法,有可能是民國以後的事。

也許是由於京劇《紅樓二尤》的影響,“紅樓二尤”更成為一個固定的提法而越發為廣大讀者所熟悉。這個現象反映了《紅樓夢》結構上的一大特點:它既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又有一些局部的故事具有某種相對獨立性。比如第八回至十四回的秦可卿的故事,三十九到四十二回的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的故事,五十五至五十六回李紈、探春、寶釵三駕馬車管理大觀園的故事,七十三到七十七回的抄撿大觀園的故事,等等。不過,無論是秦可卿的故事、劉姥姥二進大觀園,還是三駕馬車在大觀園搞改革以及抄檢大觀園的故事,都不能從《紅樓夢》中抽出來,否則下面很多別的情節就會出現斷裂。

只有“紅樓二尤”的故事不一樣,它獨立性特別強,是一個具有完整性的板塊,獨立和完整到了可以從《紅樓夢》中剝離出來單獨成書的程度。比如說,這幾回裡男一號賈寶玉只是偶一露面,並列女一號林黛玉和薛寶釵幾乎無事可做,也只是偶爾一見蹤影。也就是說,把這個板塊從小說中完全抽出來,基本上不會影響下面的故事進程——當然這樣會降低《紅樓夢》的整體思想藝術價值,尤其是會削弱家族衰敗、官場黑暗、社會沒落這條線的分量,也不利於王熙鳳形象塑造的豐富性。

不過總的說來,從結構的角度著眼,二尤故事具有可剝離性,這是任何其他板塊所沒有的。雖然現在這個板塊與《紅樓夢》的其他故事融合得比較好,並不顯得十分遊離,不過這個現象還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這佔了整整七回的紅樓二尤故事好像是整個插入《紅樓夢》的。這是怎麽回事呢?

再有,我們在讀《紅樓夢》的過程中還會感到,紅樓二尤的故事好像有些突然,前面缺乏鋪墊,有的情節有點斷裂感:這麽重要的兩個人物,只在十三回秦可卿辦喪事時寫到這個那個都有誰誰誰來了時順便提了一句,“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姐妹也都來了”。究竟是幾個姐妹?怎麽稱呼?都沒有交代,以後幾十回便沒有了一絲蹤影,顯然喪事辦完又回去了,而且沒有再來,所以戲份之少連某些賈府的三等丫鬟和小廝都不如。

直到六十三回也就是前八十回過了整整四分之三之後她們才正式出場,可是這姐妹兩個一出場就是連續的七回,直到六十九回為止。在回目上幾乎佔了前八十回的十二分之一強,成為前八十回後四分之一中的重頭戲,在數量上比賈府大地震抄檢大觀園還多兩回。二尤故事的敘述中提到了一些關於過去的很重要的事,可是前面從沒有出現過。

最明顯的是,六十五回尤二姐與賈璉商量,要把尤三姐嫁出去。賈璉和尤二姐都摸不透尤三姐想嫁給誰。尤三姐對姐姐說,她心中有人了,讓二姐往五年前想去。五年前尤三姐到底發生過什麽事?前面一點也沒有交代,而是通過六十六回尤二姐對賈璉的一段話來補敘:“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周按:這是尤氏姐妹的老娘,即外婆;不是賈蓉的外婆尤老娘)裡做生日,媽(這才是小說中的尤老娘)和我們(姐妹)到那裡拜壽。”

他家請了一些票友演戲,“裡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他(尤三姐)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尤二姐還轉述說:“也難為他(尤三姐)眼力。(三姐)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兩人正說著,“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隻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麽是什麽。

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隻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若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從此“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尤三姐愛柳湘蓮真是愛得鐵了心了,真正到了海枯石爛不變心的地步。可這只是尤三姐的單相思,而且是一見鍾情。柳湘蓮絲毫不知,有一個這麽出色的姑娘已經愛了他整整五年了,而且準備愛他一輩子!

周思源,浙江杭州市人,原名盛公正,現任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中國魯迅研究會會員,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紅樓夢學刊》編委,中國中外傳記文學研究會理事。主要從事小說作、《紅樓夢》及古代小說研究,現當代文藝批評、中國文化研究。主要從事小說創作、《紅樓夢》及古代小說研究,現當代文藝批評、中國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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