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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學詩,引發薛寶釵和林黛玉一場文學較量!

前言:釵黛的文學觀——香菱學詩,引發薛寶釵和林黛玉一場文學較量,實質上,更是她倆愛情爭奪戰的延伸。

香菱是個丫頭,但愛好文學。

雖然被她的主子認為有點兒呆,其實挺可愛。她的命運很不濟,但她很本分,很平靜,很懂得自己,了解周圍,不去和別人爭,全身心都傾注在文學上。因為,這是她的一份寄托,不像時下的女性作家,心可能放在文學上,眼睛卻瞟在文學外,所以,總是不安生,總是酸溜溜,總是改不了的小家子氣。

香菱,沒這個毛病,她是個很正常的文學青年。

文學,從來是屬於年輕人的,十七八歲、二十來歲的男男女女,往往具有強烈的傾訴欲和表現欲,對文學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一是希望從文學中尋找到與自己共鳴的東西,二是希望能在文學中發出自己的聲音,與別人共鳴。所以,她想學做詩。現在,白話詩好寫,因為白話詩一不講格律,二不講押韻,三不講平仄,四不講對稱,只要懂得分行就可以了,人人皆可寫詩,個個都是詩人。過去,古體詩難作,而作出好的古體詩,尤其難,香菱必須下一番功夫。

大觀園像伊甸園,但上帝的伊甸園,只有夏娃和亞當兩人,可大觀園,卻有許多夏娃,可惜只有一個亞當,陰盛陽衰,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夏娃多了,便會產生女人之間的是是非非,因此少不了小小的鉤心鬥角,小小的爾虞我詐。可總的來說,比之當時封建社會裡,宮廷中的血光劍影,君臣間的刀槍箭戟,還差得很遠,大觀園中的文學氣氛基本還算良好。

文學這東西,很類似小鳥,有點嬌氣,有點脆弱,一定要在適宜的環境和條件下,才會發出聲音。要是屁股後邊有手槍頂著,脖子上面有快刀懸著,它只會發抖,只會發昏章第十一,決不會引吭高歌,宛轉啼鳴了。賈寶玉搬進園子裡來,作春夏秋冬詩四首,流傳到園子外邊,那些王孫公子抄寫在扇子上欣賞不已。這說明那一陣子,賈政、王夫人還沒有采取高壓政策,新人便有出頭的機會,於是,香菱學詩。

跟誰學,自然得跟她主子薛寶釵學。

寶釵的詩,沒有那種軟軟的女人味,寫得蠻大方,不小氣,難能可貴。女性文學的最大特點,其實也是它的弱點,就是女性化。她比較豁達,比較脫俗,不那麽脂粉氣。在那個文學圈子裡,大家公認,至少與拔尖兒的林黛玉不相上下。黛玉的詩,想象豐富,氣質優美,心犀靈動,氣韻幽怨,最具有詩的味道。而且,作為詩人,她才氣逼人,思路敏捷,用筆自如,不受拘束,是那撥年輕人中的佼佼者。如果說寶釵的詩,是從腦海裡作出來的,那麽黛玉的詩,就是從心靈裡流出來的。

雖然,她倆同是優秀的詩人,但文學觀點,不盡相同。在文學領域裡,這種既生瑜何生亮的雙峰對峙,互不相讓的格局,是經常出現的。區別在於:一個把詩當作手段,“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有點實用主義;一個把詩當作目的,“冷月葬詩魂”,有點理想化。如果二位女士降生在當代,則是毫無疑義的女作家,而且是一流的,評一級作家,享受高知待遇,諒不成問題。

當時,大觀園裡的眾姐妹,除了“一夜北風起”的王熙鳳略輸文采外,都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和創作水準,以及理論基礎知識。只可惜缺乏發表詩作的園地,雖有一份政府的邸報,但僅抄發官方文告,不辦副刊。不過,這也好,省得他們犯錯誤,久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之理。文學用來自娛,怎麽寫都悉聽尊便的,但若要娛人,就得掂量掂量,會不會碰上誰的敏感神經,而招致物議。何況康雍乾嘉之際,文字獄也怪嚇人的。

香菱學詩,來得有些突然。讀者有些猝不及防,想不到這小丫頭有這份詩情。看來,即使巨匠如曹雪芹者,也難免白璧微瑕,有照顧不過來的漏筆之處,好像事先事後應該有個關照才好。大概曹大師急於發表他對詩歌創作的見解,卻疏忽了香菱原是英蓮,被拐子賣來賣去的奴婢,應該和襲人她們差不多,不會多識幾個字的。不過,曹雪芹的高明就在於他能讓讀者立刻身臨其境,從薛、林二位的談詩論文中,如聞其聲,如睹其人,看她倆文學觀點的歧異,與後來人生悲劇的呼應,那樣鬥榫合拍,也就來不及質疑了,這就是曹雪芹的藝術力量。

文學就是一場騙局,這是巴爾扎克說的,唬住了就唬住了,唬不住就露馬腳,但大師通常不犯這樣低級錯誤,他有本事叫讀者給他圓謊,也許香菱在失落的那幾年裡自學成才了呢!

寶釵說香菱呆,其實這丫頭不呆,她為什麽一開始不去先去求教林黛玉,說明她活得挺明白,不糊塗,她很清楚,她是奴才,奴才決定了她必須人身依附,歸屬於她的主子。所以,還是找到她的領導寶釵張嘴,向她申請學詩。她未必完全懂得兩位小姐在文學觀點上的歧異,說不定她更傾向於林黛玉的詩風,可還是把申請書遞給寶釵。

在文學圈子裡,這種門戶之爭,派別之爭,是挺針縫相對的。我記得,八十年代,在我住所的西邊不遠,木須地的22號樓和24號樓,分別住著兩位文學前輩,他們之間,由於歷史上承襲下來的恩恩怨怨,互不相能。於是,一些聰明一點的文學後生,朝拜了這幢樓裡的誰,一定也要向另幢樓裡的誰請安,這樣,他就成為這兩位前輩心目中的好孩子。

一些文學上的老先生,老太太,非常在乎你跟誰一夥,以誰畫線,跟誰有來往,對誰不買账,那種以鄰為壑的狹隘心態,計較到令人不能理解。其實,誰也沒有抱著誰的孩子跳井,我覺得,五十年來,中國新文學的相當一部分能量,就被這班鼠肚雞腸的文學家無聊地消耗掉了。

寶釵是現實至上主義者,她不把文學看得那麽重,和黛玉為文學而文學,把文學視為自己生命的組成部分,截然不同。後來香菱登門拜師,林黛玉欣然允諾,連講課費都不要,可見她熱心扶植文學新人,不像有些人,一看別人寫的東西紅了,名氣大了,牙根馬上就酸倒了。薛寶釵非常講究生存哲學,認為香菱跟著她進到園裡,臨時戶口落在了大觀園,當務之急是去拜碼頭,照會各方,以求關照,學詩大可緩一緩。不過,她也不特別壓製,表現得很寬容,這很難得,不是所有領導都有這份雅量,按說她完全可以動用行政手段來乾預的。尤其這個該死的丫頭,因她接過申請表後沒有動靜,竟投拜到自己的文學勁敵門下。放在今天,換個主,怕也未必能有寶釵的涵養。

我始終很驚訝薛寶釵這種文學上的坦然。

我也不明白這種歷久不衰的“文人相輕”的老傳統,那種嫉賢妒能,獨領風騷,隻許自己活,不準別人活等等文人的諸多惡習,為什麽在大觀園裡表現得不那麽明顯?

當然,也不能講薛寶釵絕對地無動於衷。

她說話了:“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她算账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這種嗔怪本身,也未嘗不是寶釵的一種態度。因為香菱是她的奴才,她知道她的呆頭呆腦。要學,應該向她學;要教,也該由她教。這話衝林黛玉而發,大概不錯。

香菱寫了“月到中天”那首七律,果真夠呆的,竟先送交這位不算很開心的老上級審閱。寶釵隻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做法。”至於怎麽不好?應是怎麽個做法?看法保留,不置一詞。而且針對黛玉:“看她是怎麽說?”看起來,不算十分與人為善。至少,這是讓人難堪的不肯表態。

等到香菱的第二首七律“非銀非水”脫稿,這回呆子不想再碰釘子,直接往黛玉這邊來了。寶釵本來表明要看黛玉怎麽說而自己不想講話的,但到她打算發言時又半點不含糊。第一,說題目要改一改,這是一種比較委婉的但挺徹底的否定。第二,她說:“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一下子把寫詩的人、教詩的人,統統置於尷尬的境地。似乎是在開玩笑。看來薛、林二位女士,未必不暗中較勁。幸好大觀園裡不成立詩協,雖然那是絕對的清水衙門,但若真的成立,又覺得是肥差了,少不了你爭我奪,削尖了腦袋之類的笑話,就會產生。那時候,大觀園詩協的主席職位,誰來擔任,還頗費躊躇呢!

不過,她倆在文學這個範疇裡,角力是比較文明的。至少不發表評論,聲嚴厲色;也不劃地為牢,涇渭分明;更不仗勢欺人,拉幫結派。但只限於文學,其他方面,對不起,寶釵的忍讓就是有一定限度的了。

清虛觀打蘸,張道士敬獻的一盤子禮品中,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賈母眼熟,記不得哪個女孩子戴過。寶釵說史湘雲,寶玉說他怎麽沒見過,探春說寶姐姐有心。接著黛玉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唯有這些人戴的東西上,她才是留心呢!”

這當然是很厲害的攻擊,林黛玉對金玉良緣的反應,是有點神經質的。不過,薛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退讓了。

這是初一的事,到了初三,薛蟠生日,擺酒唱戲。寶玉和黛玉兩人鬧別扭,弄得老太太不舒心,鳳姐只好將他們弄到賈母身邊。誰知賈寶玉說話造次,竟把薛寶釵比作楊妃,使林黛玉著實得意,寶釵眼看天平的砝碼朝一邊偏去,寶玉和黛玉聯合起來嘲弄她,是無法容忍的。所以這一次很不客氣地反擊,讓他們領教了她的厲害。

由此可見,力量失去均衡,便會不平;不平則鳴,也是很正常的反應。在《紅樓夢》裡這個三角愛情遊戲中,薛寶釵深知自己在賈寶玉心目中的位置,不如林黛玉。她是後來插進來的第三者。有一次在怡紅院,她親耳聽到賈寶玉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儘管薛寶釵不可能研究弗洛伊德,但這種潛意識的流露,無論如何給她心靈造成巨大的震蕩。在她和林黛玉爭奪賈寶玉愛情的這場爭鬥中,她明顯地處於弱勢,唯其如此,所以她很計較。

相反,薛寶釵在文學方面,倒不怕示軟,這就因為她實在並不弱的原因。所以,文壇上那些愛吵吵巴火的人,愛爭長較短的人,都由於底氣不足,缺乏實力,才按捺不住要跳出來說三道四的。谷子成熟了,便把頭低垂了下來,而那些總挺著腦袋左顧右盼的人,顯然離成熟還有一段日子。

在元春省親大典上,每人奉旨一匾一詠,這很有點詩歌大獎賽的意味。評比的結果是:“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姐妹所及。”這是元妃說的話,明顯地帶有官方色彩,所以薛寶釵是欽定的不亞於林黛玉的一等獎獲得者。隨後不久端午節貴妃賞的節禮,寶釵所獲規格高出黛玉一頭,這使黛玉惱火不已,實際上等於娘娘對金玉良緣投了讚成票。不過,也應看到寶釵的應製詩“芳園築向”的頌聖主題挺能邀官方的好,所以元妃排名次,薛先林後,傾向性很明顯。娘娘看中的是這個人,而不是看中了她的詩,真正應該當冠軍的是林黛玉,大家心裡是明明白白的。

一般地講,舊時那些歌功頌德的作品,哪怕露骨的吹捧,也會討得皇上的歡心。否則,哪有如此多的禦用文人呢?這正是薛寶釵的聰明了,她把文學當作手段,知道統治者的胃口,喜歡吃什麽,就喂他什麽。投其所好,不但是生存之道,而且還可以達到邀賞受寵,排斥異己的目的。結果,寶釵到底謀得了寶二奶奶的位置。雖然,這份勝利多少有點兒淒慘,因為寶玉的政策是你們不讓我得到,我也不讓你們得到。所以寶釵其實也等於咽下一枚苦果,但無論如何也要比為文學而文學的黛玉的命運好得多。

黛玉教香菱寫作,第一,缺乏我們中國人應有的美德,不那麽謙虛。不錯,你是一流女作家,但口氣似乎不必如此拿大:“既要學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還教得起你。”第二,詩是一門學問,自有其自身的規律、章法,林黛玉特別強調了“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樣,她的學生得出結論:“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這種反傳統的做法,若是賈政知道了,那位正統派,準說誤人子弟的。他連自己的兒子學《詩經》都反對,遑論其他。第三,過於嬌寵文學新秀,香菱不過剛入門徑,林黛玉便說:“不用一年功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寶釵就不同了,她和史湘雲夜擬菊花題時,說得再清楚不過:“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接著話峰一轉:“……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麽,還是紡織針黹是你我的本事,一時閑了,倒是把那於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一下子面孔板起,滿口道德文章。

林黛玉是不會說出這番衛道的話,但寶釵這個人,就是中國人中的絕頂聰明者了,她可以說而不做,她可以陽奉陰違,但高調是必須要唱的,黃鍾大呂,唱得越高越好。說歸說,做歸做,正確的話說完以後,一轉臉,並不妨礙她寫出反潮流的文章。第二天,那首“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螃蟹詠,很流露一番不滿現實的意思。以至寶玉脫口讚曰:“罵得痛快!”眾人看畢,也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歹毒了些。”妙就妙在寶釵能夠自如地、並行不悖地說革命的話和做反叛的詩。黛玉辦不到,所以她只能最終敗局。

不過,眾人還是肯定薛寶釵的才華。雖然這次菊花詩會,頭獎讓林黛玉奪走了,但別忘了,第一屆海棠詩會,薛寶釵可是金牌得主。所以,她在文學成就上,用不著和林黛玉爭,兩強相遇,勢均力敵,用不著緊張,這才表現出寬容。但在賈寶玉愛情的天平上,她曉得自己的分量不及林黛玉,所以就不得不步步為營了。

應該看出,薛寶釵雖然以文學為手段,但她絕不是魯迅先生所講的那類“空頭文學家”,也不是毛主席描寫過的“頭重腳輕根基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角色。寶釵的學問才識,文化素養,比之時下一些淺薄作家,貨真價實得多。至少對於中國書,要看得不知多少倍,至少不會一問兩瞪眼,至少不靠念兩個外國名字來嚇唬人。

雖然,有時她挺讓人討厭。薛寶琴新編了十首懷古詩,“眾人看了,都稱奇妙”,獨她卻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因為後兩首涉及到《牡丹亭》、《西廂記》,在當時大概被認為是黃色的書藉。馬上正經起來,而且趕緊撇清,其實她比誰都看得多看得早。寶釵有學問,文學自不用說,看她在指點惜春作畫時,很使人懷疑她是否在美術學院國畫系進修過。同時,無論怎樣不喜歡她這個人,她拿出來的詩,都是站得住腳的。

寶釵的詩,風格不一,體裁多樣,有辛辣諷喻的螃蟹詠,有含蓄渾厚的海棠詩,有傷感甚至頹廢情調的“恩愛夫妻不過冬”,也有很具新潮意味的“東風卷得均勻”的柳絮詞。因此,應了一句俗話,她不是那種“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主,不是吹出來或唬出來的主,不是假借權力,倚仗靠山,狗屁也寫不出的主。她胸有成竹,決非草包,拿得出作品,禁得住褒貶,所以在文學上,她和林黛玉不嘰嘰喳喳,說短論長,而是一派大家天氣。

這大概是大觀園文壇難得平和的一個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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