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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丨科幻作家陳楸帆:完全脫離現實的科幻不能打動我

隨著 AI 和 VR 技術的日益提高,人們開始思考科技與人類的互動性。科幻不僅僅是尖端前沿技術的革新,更是與個體精神、社會現實乃至倫理道德的交融和角力。

在單向空間與阿那亞聯合打造的“駐店計劃”結束後,我們採訪了單讀作者陳楸帆,並與其分享了單讀讀者群中的提問。在訪談中,陳楸帆從發表在《單讀 19》的文章談起,試圖定義什麽是好的科幻作品。在他看來,寫作的本質是要提出重要問題,回應現實,而我們每個個體生命身上都擔著社會文明生態的一部分責任。

寫作的一個根本出發點就是提出問題

單讀:我們先從你在《單讀 19》上的文章說起吧。《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對於我們來說最大的衝擊在於它的“不科幻”,或者說,它與我們通常閱讀到的科幻作品不太一樣。它沒有架構一個“新世界”,不是始於一場災難,在描述人類的未來時,它呈現了爭議性和當下性,故事中人們對於“男性生育”“代孕”等話題的爭論,與當下不遠。以科幻的方式講述如此切近的現實,你覺得是更困難,還是更簡單?為什麽?

陳楸帆:困難與簡單要看從哪個角度去說。首先說更簡單,是因為如果用現實主義的方式去寫這個題材,就只能被局限在當下某一個具體的情境裡,所以會變得非常具體,討論的問題也就不會具有一些超越當下的意味。用科幻的方式就可以把這個議題擴展到不同時空,比如擴展到外太空、到未來,或是到一個平行宇宙,甚至可以到一個外星球或外星人的文明部落裡,所以就具有了很多可能性和拓展空間。但難度也會由此而來,就是當你把故事放到另外一個時空或一種異文明語境,就必須構建相應的場景,整個情節以及人物的認知方式,都得跟整體設定保持一致,否則就會顯得不真實,從這點來說又是困難的。所以是既簡單又困難的,取決於我們從什麽角度去看。

單讀:這個故事實際上融合了時下的諸多爭議點,生育問題、婚姻制度、階級問題、基因問題等等,你如何看待科幻和現實之間的關係?或者說,你怎麽處理兩者之間的關係?回應這個社會,是你的創作理念之一嗎?

陳楸帆:我不能替所有作家發言,對於我自己來說,寫作的一個根本出發點就是提出問題,並且這個問題一定要跟當下有所契合,比如社會當下的個體情感結構,或者科技帶來的衝擊等等去呼應這樣一些具有現實意義的問題。不管是寫未來還是寫外太空,都是要有這樣一種呼應關係,完全架空或者完全遠離現實的東西沒法打動我,並且我覺得這也沒有被寫出來的必要。即使被寫出來,也僅是純粹的娛樂性作品,這樣的作品可能會有很多作者去寫,也會有很多讀者和市場,但這不是我想要追尋的一個方向。

單讀:為什麽選擇“生育”這個主題?“除非用身體去感受另一種性別,否則不能獲得真正的認同”,那麽作為一個男性作家,你是否在創作中感覺到格外的困難?如何克服這些困難?

陳楸帆:其實這個想法來自我身邊的一些朋友,她們大多已經成為母親,在我們交流的過程中,她們會告訴我一些身為母親的感受,這些感受讓我很觸動。

其實從古到今,生育作為人類或其他所有生物繁衍後代必不可少的過程,具有生物性的一個先天的出發點,但同時它在文化、社會、技術上,又是被高度後天建構的一個過程。所以對於我來說,生育這個話題可以探討出很多背後的價值觀,包括科技如何改變在人類歷史上種種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一些事情。生育在這個過程中慢慢被異化,但這種異化同時又在變成一種常態化,所以它其實一直在演變。

那麽在這個過程中,人類的情感狀態、心理結構的改變,其實滯後於整個外部環境的變化。在其中會有一種張力關係,包括整個社會的倫理、法律的架構,其實很多時候都被科技在前面帶著跑,然後這些東西在後面追趕。這種有趣的張力關係,就是我想要去寫這篇東西的原因。

作為一個男性,我肯定沒有這種切身的生育體會,所以必須借助一些來自女性視角的記錄或描述,包括我朋友的孕期日記,以及一些她們非常私人的感受,這些都給了我很大幫助,此外我自己也查了很多資料、做了很多功課。

VR 為敘事帶來新的可能性

單讀:對於《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這個故事,你使用了劇本的形式,這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陳楸帆:其實我有這個想法很久了,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形式來表達。因為我想要寫的是跨越好幾個不同時代的切片的故事,所以如果用傳統方式就會顯得特別冗長,或者沒有辦法把好幾個故事結構在一起。後來某天看紀錄片的過程中,我就想到用紀錄片腳本的方式去結構故事的不同時空切片,這樣就可以把我想要表達的主題以不同聲部相互呼應,然後又有點像輪唱,不斷去呼應同一個主題但又有所變奏,從現在往前推進到未來。

單讀:聯繫上一個問題,相較於其他的文學類型,你認為科幻文學在體裁上存在哪些新的可能?

陳楸帆:可能性很多,因為整個敘事文學現在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傳統講故事的方式,比如像普羅普總結的民間故事的模式,其實有一定限制。這幾年在不同的媒體形態上,大家都在探索一些新的講故事的方式,比如去年的《網絡迷蹤》,就是在不同的軟體界面上去展開敘事,這也是一種非常新穎的講故事的方式,而且它非常符合當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所以我相信在科幻寫作裡面,也有這樣一些空間存在。包括我們現在玩的很多遊戲,本身就包括一些文字創作,比如有個叫《生命線》的遊戲,就是以對話的形式讓玩家去做出選擇,然後決定故事的走向……這其中都存在著一個新的敘事的可能性,所以我覺得還有很多可以去嘗試。

單讀:你曾經在採訪中說到過 VR 可能帶來的敘事上的新的可能性,可以具體闡述一下嗎?

陳楸帆:現有的影視、影像作品會給定一個視角,規定你進入一個時空或去往一個方向,給你一個唯一的故事,但是在 VR 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是開放的,包括你的視角、你的情節,你可以有無窮多的探索的可能性。但是,過分的開放也會給敘事帶來很大障礙,怎麽樣去傳遞、怎麽樣引導讀者或閱聽人去看你想要給他呈現的東西、怎麽讓他去經歷有一定敘事結構的體驗……這其實需要很多技巧,需要用很多場景、感官系統上的引導線索去完成敘事。

我之前也寫了一些 VR 腳本,其實有點像寫遊戲腳本,需要把互動以及場景的巨細靡遺、把道具都考慮進去。而不像傳統的影視劇本,不需要考慮場景,場景是美術或概念設計或導演需要考慮的事情,但在 VR 裡,這都是敘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美國已經有這樣一些作品出來了,比如去年得了星雲獎的《歡迎來到“真實的印第安體驗”》,其實就是一個 VR 腳本。所以這樣的東西其實已經存在,並且再往後可能所有東西都會特別像遊戲或者遊戲化,比如《黑鏡》 在 Netflix 播的《黑鏡:潘達斯奈基》,就包含了一些互動形態的東西。

科幻不一定完全依托科普性

單讀:《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不能說是一個歡欣的故事,但是在最後,愛與人性再一次煥發光輝,當人類面對科技和倫理的挑戰時,你是否真的認為可以寄希望於它們?這種人道主義的關懷和寄托,是你科幻寫作的某種特性嗎?如果總結一下的話,你認為你的科幻寫作具有哪些有別於他人的特點?

陳楸帆:現在我們能找到的解決方案都過於理性,有可能這種理性的決策並不能帶來一個非常理性的結局,因為歷史的發展是一個非線性的、混沌的過程。所以我覺得有可能到最後需要借助感性的或者愛的力量去解決一些問題。但這也可能是因為在寫作過程中,我沒有辦法找到一個讓自己信服或讓讀者信服的終極解決方案,所以最後只能寄望於愛,就像《星際穿越》一樣,最後也是歸結到愛的力量。其實兩者可能都有,有具體操作的困難,也確實希望給人性一點溫暖,不希望完全是一種冰冷殘酷的未來圖景。

每個人的寫作面向應該都不太一樣。首先我比較問題導向,然後比較注重它的形式,不管是文字還是結構的形式感,我希望它能夠跟內容、跟主題相匹配。再有就是我更關注人的精神層面上的變化,多過於描寫一些比如說外在的、大的、宏觀的社會變化,我更希望通過一個個體的衝突,去展現整個大的圖景。

單讀: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對科幻的興趣,並希望通過寫作進行回應?以及中文和藝術的學習背景,為你在科幻上的創作帶來了哪些影響?

陳楸帆:十歲左右吧,當時我讀了很多科幻小說,比如說凡爾納、威爾斯、克拉克等這種比較經典的一些作品。

學中文需要讀很多文學史上的經典,最大的影響就是讓我對文學會有一個整體性的認識和把握。因為科幻小說經常被視為邊緣文學類型或者可能非常通俗,所以很多人覺得文學性在其中並不重要,但其實最經典、頂尖的科幻作品,它們的文學性非常強,而且放到文學史裡也會有一定地位,所以科幻創作其實不能成為我們不去追逐文學性的一個借口。

並且讀得越多就會對自己的寫作有一個更加清醒的認識和判斷,包括我可能處於一個什麽樣的位置、整體的文學創作已經做過哪些嘗試、世界文學有哪些不同的面貌……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視野基礎,只有看得足夠多,你才能夠給自己一個清晰的定位和方向,才會知道自己要往哪個方向去努力。否則可能看了幾本科幻小說,就會覺得自己寫得已經很好,或者覺得已經寫出來一些別人沒有寫過的點子。其實如果看得足夠多,你就會覺得寫每一篇東西都非常困難,因為基本上每個點子都會有人涉足過,除非寫出新意來,否則就是在重複別人已經做過的工作,但這也就會讓寫作變得更加艱難。

單讀:對於絕大多數閱聽人而言,很多科幻作品不僅能激發想象,也存在一種科普的功能。從創作者角度來說,你會在日常生活中(強迫)自己不斷地了解科技前沿信息嗎?你認為科普這件事,對於科幻寫作而言,有多大的重要性?

陳楸帆:首先我覺得科幻並不一定需要具備科普的功能。中國很早就有這樣的爭論,科幻到底應不應該傳遞科學知識和科學精神,我覺得這並不是必須的。但從寫作的角度來說,如果你追求科學的嚴謹性,就肯定希望作品盡量邏輯自洽,然後盡量保持科學的真實感,因為這會是你的作品打動讀者、讓讀者能夠相信並且代入其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所以我會與很多科研工作者或者科學家去交流,想寫什麽東西也會請他們把關。

好的科幻作品要與個體人類產生共鳴

單讀:2019 年因為《流浪地球》的引爆,被許多人稱為中國科幻電影元年。你是否讚同這個說法?為什麽?

陳楸帆:我覺得它開了一個很好的頭,並且這個起點也非常高,這應該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原創科幻商業電影。從形式、票房和評論上,它都真正開啟了一個時代,同時也給很多從業者或科幻市場,打了一劑強心針。

但要說它是元年,就意味著後面我們得建立起來這樣一個工業體系,我們需要能夠源源不斷地去創作出這樣一些作品,哪怕沒有《流浪地球》這麽成功,但是在影片本身的質量上,它需要是一個合格的作品。所以接下來也期待今年會上的其他幾部科幻電影,它們能否把這個熱潮延續下去。

但更重要的是能不能把這樣一個工業以及人才梯隊建立起來,這可能是決定我們能夠走多遠的一個最重要的基礎。因為好萊塢也並不是靠一部片子來奠定一個行業的,它是靠很多人、很多片子持續不斷地影響整個市場,甚至走出美國去影響全球的文化版圖,這才是最重要的一個事業。

單讀:在你眼中,好的科幻作品(文學、電影)是什麽樣的,可能具備哪些特徵?能給一些具體的例子嗎?

陳楸帆:好的科幻作品要能夠提出重要的問題,比如電影,不光是在影片 120 分鐘裡,同時在觀眾離開電影院後,這個問題能夠被帶到真實生活並且持續發問、引發更多思考,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出發點。然後第二是在美學上,應該有一種創造力,它需要去帶來一些新的奇觀,帶來一些新的審美體驗,這種體驗跟我們的日常經驗完全不一樣,它需要是有距離的、陌生化的審美體驗。第三個是它應該能帶來一些情感上的觸動,能夠打動人心,儘管可能是外星球或機器人的故事,但它歸根結底要跟每個個體的人類產生共鳴;它需要感同身受,否則觀眾可能只是看了一個視覺上的爆米花,但在心靈層面上沒有任何觸動……這三點是我評判科幻片是否優秀的標準。

單讀:你認為科幻寫作的未來會是怎樣的?人類的寫作真的可能被 AI 所替代嗎,或者說,兩者會產生怎樣的互動效應?

陳楸帆:目前看暫時還代替不了,但是我覺得隨著算法的演進、計算能力的提升,可能會有那麽一天。但是到最後,可能人與機器會協作,共同去創作一個東西,並且可能會橫跨不同的媒介形態,會把很多不同的藝術種類都帶入進來,最終會是一個整體的、多感官的體驗。

單讀:請為我們的讀者推薦一些科幻文學的書籍吧,謝謝!

陳楸帆:我推薦特德·薑的短篇集《你一生的故事》,他今年還會出版一本新的中短篇集《呼吸》;此外我比較喜歡《2001 太空漫遊》,還有《海伯利安》《黑暗的左手》;新浪潮的我比較喜歡《美麗新世界》。

讀者提問

Q:《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與《美麗新世界》是否存在關聯性?

陳楸帆:肯定是有的,因為我受《美麗新世界》的影響挺大,所以其中關於未來人造子宮的那部分內容,其實在向《美麗新世界》致敬。我覺得赫胥黎描寫的那種未來,比起喬治·奧威爾的《1984》來說,其實更貼近我們當下世界發展的軌跡。

Q:新人類在拋棄血緣、家庭、族群等意識的情況下,依然把人與人之間的紐帶寄托在無法被衡量的愛之上,相信愛的力量似乎成了全時代對抗負面情緒的唯一解藥。文章結尾說唯一不能改變的是愛,這裡的愛是什麽?你對人類的非理性,比如情感和愛在未來社會中佔據的位置,有怎樣的看法呢?

陳楸帆:這種愛肯定不是我們日常說的男女之愛、親子之愛這種特別具體的、某一種關係裡的愛,而是一種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連結,就是每個個體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更大的文明整體的一部分,會覺得自己跟另一個個體或跟整個人類整體之間有一種強烈的聯繫,這種聯繫我稱之為愛。這是能夠讓我們一起形成一些共識,然後改變一些事情或去克服一些事情最重要的基礎,其中會有一種世界主義在裡面,就是人們能夠跨越所有界限,放下所有分歧與紛爭,然後做為一個整體去努力,我覺得這是愛的一個定義。

Q:“每個人都為自己而活又都要為全人類而活”,前者在強調個體決策的獨立性,後者又不得不借助社群以構成聯繫。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矛盾?你如何理解人類的個體與整體的關係?

陳楸帆:其實這句話前後需要放在不同的語境去理解。比如前半句“為自己而活”是針對當下的這種社會結構,我們有非常強烈的農耕社會的特點,比如關於家庭的價值觀的維系,包括父母輩會把自己的一些價值觀和期望強加在子女的身上,我們其實一直活在一個關係網裡面,我們所做的很多事情其實為了去符合、去追趕別人給你施加的一些外部期望。你不是真正從自己出發去思考到底要過什麽樣的人生、要追求什麽樣的價值觀,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每個人需要為自己而活。

但是從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就是你應該為全人類而活,你需要負起這個責任,你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影響我們整個世界,比如說製造多少垃圾、消耗了多少能源,包括你對動物或對文化上一些理念的傳遞,都會改變所在的整個社會文明的生態。所以像這樣的一些責任,我覺得需要每個人去承擔。

Q:人類會一直遵從自然規律地生活下去,還是不斷地創造規律,並打破自然規律?打破自然規律到底是好還壞?好壞的標準是什麽?

陳楸帆:我們的自然一直在變化,從遠古到現在其實已經變得非常多了,所以沒有一成不變的自然,也沒有一成不變的人性,這是我的一個看法,就是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直發生變化。所以人類肯定需要不斷去創造規律、去改變自然,但這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是一個需要平衡的過程,你不能走太快,也不能把自己的意願或利益凌駕於整個自然之上。自然有自己的一個生態系統,這需要有非常高的智慧去實現平衡,其實跟中國一些傳統思想非常接近,比如所謂的和諧、天人合一、陰陽這樣一些概念。

編輯丨是鴨

圖片來自電影《降臨》

人類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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