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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防、軍政與明帝國的興衰

尹敏志/文

明代的衛所、軍戶,原本是小眾學術題目,宋怡明(Michael Szonyi)《被統治的藝術:中華帝國晚期的日常政治》中譯本的出版,才將其帶到大眾讀書界的視野。有明一代,全國遍設17個都指揮使司、300多個衛所,五分之一的人被登記為軍戶,在歷代王朝中實屬絕無僅有。與這種彌漫社會的軍事氛圍不相稱的是,正統以降面臨北虜南倭的威脅,明軍的整體表現令人失望,給人留下孱弱的刻板印象。

耗費巨大社會資源的衛所軍戶制度,為何最後千瘡百孔?學者們很早意識到,僅從《明實錄》《大明會典》《皇明製書》等官方記載入手解答是不夠的。20世紀初,羅香林最早用族譜研究衛所與邊地開發的關係,張鴻翔則用衛選簿檔案研究明代少數民族,經牧野巽、川越泰博、於志嘉、梁志勝等學者的接力,研究成果相當可觀。宋怡明是美國人,但早預其流,1980年代已跟隨華南學派進村找廟、進廟找碑,在鄉間搜集到不少明代軍戶族譜。

這樣的泱泱大勢下,如果有學者不做田野調查,不去搜尋孤本秘籍,主動與各類新史料絕緣,反覆咀嚼《明實錄》《大明會典》等幾部書做研究的話,就像手持冷兵器衝進炮彈橫飛的現代戰場。《明代軍政史研究》就是這樣一部著作,此書2003年由汲古書院出版,幾乎沒有引起國內學界重視。作者奧山憲夫窮盡存世典籍的記載,史料學方法和研究路數雖然老派,但核心觀點在今天看來仍有不少新意。

奧山1947年出身於日本東北山形縣,畢業於北海道大學(在日本簡稱“北大”)。學部生時代,他參加菊池英夫的《明史》研究班,從此邁入明代軍政史領域。北大地處偏遠,資料貧乏,院生時代奧山跟隨大阪大學教授濱島敦俊來東京,“內地留學”半年,畢業後來到埼玉縣高校工作,後轉任東京國士館大學教授。1980、90年代,山根幸夫主持“明代史研究會”,在東京地區定期召開研究班,奧山與星斌夫、川越泰博、於志嘉都曾參與。所以奧山不會不知道族譜、選簿的存在,更可能是有意將自己的研究領域限定在中央層面,聚焦衛所制度的宏觀演變。

放眼中國歷代王朝,朱元璋是繼漢高祖劉邦之後,第二個以平民出身登大位的開國之君。而且劉邦在位僅12年,朱元璋在位達31年。平民之君的共同特點是知道民間疾苦,但也了解普通人可被國家壓榨到什麽程度,為維持生存能接受多低的道德底線。在極端殘忍與脈脈溫情兩面間隨意轉換,善於拿捏人性的陰暗面,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領。明太祖的性格比漢高祖更強勢,其壽命長,精力又充沛,為明帝國留下了巨大且難以擺脫的遺產。

朱元璋曾自述其崛起過程:“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亂,為眾所推,率師渡江,居金陵形勢之地,得長江天塹之險。”由於出身卑微,除了在故鄉招募的少量鄉兵外,他主要靠不斷收編其他部隊發展壯大,其中包括各地土豪、地主的部隊,陳友諒、張士誠等敵對集團的降軍,以及元朝舊部,整體來源十分複雜。1364年,朱氏對手下部隊做了一次大整編,革除元代的軍事體制殘留,確立指揮帶兵5000、千戶帶兵1000、百戶帶兵100的制度,奠定了衛所制度的雛形。

元末社會的全面崩潰,釋放出巨大的破壞力量,生存下來的軍隊殺人如麻,各有懷抱,雖被朱元璋暫時籠絡在一起,但派系衝突隨時會爆發。奧山憲夫指出,明王朝建立之後,當務之急是將由大量私人集團軍組成的明軍,改編成官僚制度下統一的軍隊,這首先要打斷各集團軍內部的私人紐帶,納入中央統一控制下。

洪武元年(1368)徐達率軍攻破元大都,將元順帝趕至漠北,元朝滅亡。三年後北伐軍凱旋回到南京,進行大規模論功行賞。檀上寬指出,此次行賞的目的不僅是犒勞將士,也是對明王朝建立過程中眾人的貢獻值進行全面評價,確立等級秩序。此時基本確立的武臣世襲制度,原本也為加強各集團軍的向心力,但後來連普通士兵也要世襲,為明軍的孱弱化埋下伏筆。

朱元璋選擇在這時強化對軍隊的統製,是因為王朝根基尚不鞏固——河南王擴廓帖木兒(王保保)盤踞漠北,大夏政權控制四川,梁王把匝剌瓦爾密鎮守雲南,遠未到下馬治國之時。宮崎市定注意到,洪武三年論功行賞時重文輕武的傾向嚴重,以武官為班首,大將軍徐達得到歲祿5000石,謀士劉基僅得240石。這種資源傾斜,有助於維持軍隊的戰鬥力。

各級官兵的糧餉,包括武官月俸、旗軍月糧、外出執行任務時的行糧等,也以明確的數目字確定下來。為避免各地經濟差異造成的影響,糧餉主要以米為計量部門支給,兼給絹、皮革、鹽、胡椒等實物。只在個別離產糧地遙遠、運輸不便的衛所,才將大部分糧米折算成銅錢、鈔或白銀。朱元璋熱衷以各種補充性條例維持國家政策表面上的整齊劃一性,洪武九年限定,北方等地糧米折給比例不得超過五成,南方等地比例不得超過三成。

打斷軍隊內部的私人紐帶,會產生負面效果。軍官與軍士之間相互不熟悉、不信任,上級對下級的榨取和虐待日重,命令無法得到貫徹執行,軍隊的戰鬥力漸趨下降。洪武二十年(1387)前後,隨著第一、第二代武官的世襲更迭,這種情況更為嚴重。

考慮到兩淮、中原地區的將士們勞苦功高,朱元璋給予特別的優待,把他們大量留在南京的京衛裡。南京生活優越,軍士家人遂大批從山東、河南等地搬到軍營居住,導致田原荒蕪,明政府不得不規定,除了軍人的父母妻子外,其他人全部遣返回鄉,這一政策,漸漸衍生出明代“衛所軍戶”“原籍軍戶”“寄籍軍戶”的複雜區分。

奧山沒有花費太多筆墨在洪武初年的北方戰事上,而著重討論雲南之役。這是本書的創新點之一。洪武十四年(1381)九月,傅友德、藍玉、沐英在南京奉天門接受朱元璋檢閱後出征,明軍勢如破竹,十二月已攻進曲靖,梁王自縊而亡。雲南戰事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翌年正月朱元璋已命令將疾病疲弱的軍士遣返,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等機構的設立也提上議程。

但到洪武十五年(1382)年四月,局勢忽然一變。雲南境內烏撒、烏蒙、東川、芒部等地的囉囉先翻反旗,明軍主力的撤軍計劃被迫擱淺。之後十多年,幾乎每年雲南都會發生大小叛亂,將洪武政權拖入長期戰的泥潭。

此役最終耗時十多年,動員的兵力有據可查的就有156萬,實際情況還不止。每隔兩三年,中央就得補充20萬新兵到雲南。軍隊來源早期以親軍衛、京衛最多,即明軍的主力部隊,後主要依賴附近的湖廣、四川。為了平定雲南,北平、福建、浙江、四川、廣西,乃至新設的陝西行都司、貴州行都司都曾調軍前往,除遼東以外全國動員,牽動全國。所幸這一時期北方蒙古族陷入內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雲南之役的最大挑戰還不是兵源,而是後方補給。當時雲南大部分地區還未開化,刀耕火種,加上連年霜旱疾疫,無力供應如此大規模的軍隊。朱元璋不得不變通主要以糧米支軍餉的制度設計,將大量白銀運到雲南,從附近的湖廣和四川糴買糧食。奧山指出“雲南平定戰的軍事和經濟負擔,給洪武朝後半段的對外政策和財政套上了一副枷鎖”,長期無法騰出手打擊北方遊牧民族,這無疑是明太祖這輩子“最大失誤之一”。

由於京衛軍長期在雲南征戰,官兵私人聯繫日趨緊密,引起了明太祖的警覺。《明太祖實錄》記載,行徑最惡劣的將領藍玉收養莊奴、假子上千人,回南京時飛揚跋扈,經過喜峰關時守關者沒有及時開門,直接破門而入。洪武二十六年(1393)藍玉謀反伏誅,牽連被殺者一萬五千多人。藍玉案的審訊記錄後被編纂成《逆臣錄》,書中眾人謀反的情節十分低級,令人懷疑大部分是肆意羅織的罪名。藍玉案發生在明後期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非一句“狡兔死、走狗烹”所能簡單歸納。

明代軍事史研究者大多關注明初如何追剿北元殘余勢力,如何經營東北,對雲南甚少措意。奧山憲夫糾正了這一偏見,認為雲南之役才深刻影響了衛所制度的演變。蒙古族的軍事壓力重新成氣候,已是明朝建立近一百年後。1449年的土木之變中,五十萬明軍(包括大部分在靖難之役中崛起的新官)在土木堡全軍覆沒,明英宗本人都被俘虜。明朝沒有亡國,實屬僥幸。此後明政府重組全國防禦體系,將防禦重心移到北方地區,進入我們熟悉的北方遊牧民族與南方農耕民族對抗模式。

最早臨時性的糧餉折銀政策,在人口稀少、糧食產量低的北方衛所變成常態。而且越是偏遠、軍事壓力大的衛所,糧食價格越貴,折銀比例也越高,士兵最後能買到的糧食就越少。天高皇帝遠,邊疆的武官更加肆無忌憚地盤剝士兵。凡年輕力壯的北方衛所軍人,都會千方百計地逃離。為提高軍人待遇,明政府費盡心機,甚至想出“開中法”這種極端的辦法,鼓勵商人運糧至邊境換取鹽引,後來也變得有名無實。

衛所防衛體系的破綻到嘉靖年間完全暴露。正統以降,很多衛所武官漸漸放棄老弱的衛所軍人,更願意自己招募雇傭軍,即所謂的家丁。“家丁平時以哨戒、偵查的名義出塞進行走私貿易,有事則與蒙古人作戰,以求獲得升進與恩裳。與蒙古人的貿易不僅是家丁個人的行為,也是那些蓄養家丁將領的財源。”奧山認為,“無論是和是戰,家丁的生活皆與蒙古族有極為密切的關係。中央政府十分讚賞的偵探與奇襲,不過是家丁的日常生活罷了。”

可見北方邊境不完全是劍拔弩張的前線,也是很多人進行制度套利的灰色地帶,他們當然不希望改變現狀。這也是為什麽,當政府將這些家丁招募至北京的京營後,他們迅速蛻變成無賴,根本不能發揮預期中的防衛所用。於是萬歷年間,又有“選鋒”之議。頻繁的軍事體制調整背後,反映出武官勢力的退潮,官僚勢力逐漸掌握軍事主導權。明末很多在戰爭中建功立業的將領是進士出身,如熊廷弼、袁崇煥、盧象升等,這在明初是不可想象的。

與宋怡明在結尾以古觀今,大段敷揚“被統治的藝術”不同,奧山憲夫以日本東洋史研究特有的冷峻風格,結言中僅將各章大意重述一番,將明代軍政的整體演變歸納為三點:(1)兵源從衛所制度下的軍戶,變為惡少、無賴等遊民;(2)糧餉從米谷變為銀兩;(3)軍隊的統治勢力從武臣變為官僚。這令人有些意猶未盡,但卻能感受到其背後社會經濟的變動,以及歷史事件一環扣一環,滴水穿石般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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