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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多年前,西方把中國與中國人畫成了什麽樣?

長久以來,西方如何觀看東方、西方如何觀看中國,這些相關話題總能調動我們敏感的神經。

不久前,意大利品牌Dolce & Gabbana的宣傳片中,因展示被妝容誇大的“眯眯眼”(西方對亞裔的刻板印象之一)等畫面,引起大面積的討伐與爭議。再一次地,這令身處“全球化”浪潮中的人意識到:直至今日,東方與中國仍然常常被視作一個神秘莫測又隔膜重重的他者。

而這種觀看的方式,在歷史上其來有自。要去探究這一段“被觀看”的歷史,西方的畫報是個很好的切入口。在這一流行一時的媒介當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他者之眼”中,變遷著的中國與中國人。借由《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等相關主題書籍的出版,我們推出了《晚清畫報》專題,力圖從畫報這個小小的切入口,去回溯那段曾經被湮沒與忽視的歷史。

《晚清畫報》專題封面。

撰文 | 趙省偉

(畫報收藏者、“西洋鏡”與“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系列叢書主編)

1842年5月14日,倫敦大街上一支舉著“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30 engravings,6 pence(《倫敦新聞畫報》,30張版畫,6便士)”廣告牌的200人隊伍引起了圍觀。這期報紙創刊號拿下了2.6萬的不俗銷量,至1863年已達30萬。要知道當時日報排首位的《泰晤士報》的銷量也只有7萬份。

九個月後的1843年3月,巴黎的《畫刊》(L'illustration)以1.6萬份的成績創刊,它是法國第一份刊登照片的報紙。1907年,它又成為世界上第一份刊登彩色照片的畫報。

清朝皇家使團在巴黎。巴黎大酒店裡的清朝廚房。根據穆蘭先生的草圖繪製。

兩份畫報的轟動效應很快引來大批跟風模仿者,僅創刊就表明效仿兩者模式的有:1843年在德國萊比錫創刊的《新聞畫報》、1857年在紐約問世的《哈珀斯周刊》,1873年在米蘭發行的《意大利畫報》。倫敦的《圖片報》在1869年12月4日創刊伊始就將《倫敦新聞畫報》作為超越對象。眾多極富視覺衝擊的大幅單頁和對開版畫及活潑的版式,給《倫敦新聞畫報》造成了不小衝擊。

這些畫報圖文並茂的報導方式,一改過去新聞報業以文字為主的呈現形式,完成了人類歷史上首次視覺轉向。不過進入20世紀後,《泰晤士報》《費加羅報》《紐約時報》等傳統報紙也紛紛插圖化,特別是攝影技術的不斷普及,畫報在影像上面的優勢逐漸消失,《圖片報》《畫刊》《哈珀斯周刊》分別於1932、1955、1957年停刊,《倫敦新聞畫報》則苦撐到2003年才終刊。

1858年,《倫敦新聞畫報》特派畫家沃格曼驚訝地發現,廣州人“喜歡用《倫敦新聞畫報》裝飾牆壁和平底帆船”。1872年,另一位特派畫家辛普森在北京的大街上發現了《倫敦新聞畫報》的售賣廣告,上海的烏篷船內壁上也貼得滿是《倫敦新聞畫報》的資訊,讓很多人誤認為西方畫報很關注中國。

正在中國採訪寫生的沃格曼(穿黑色上衣)。

的確可以說是西方畫報催生了中國畫報,著名的《點石齋畫報》不單靈感來自《倫敦新聞畫報》,還直接照搬了不少插圖。中國首份幽默刊物《論語》對英國《笨拙》的模仿更是深入。可如果從全球視野看,或者完整翻閱一種畫報,我們就會發現西方人關注的中心還是他們自己,即使中國最受矚目的庚子年,英國人顯然更關注南非的布爾戰爭,法國人更上心中非殖民地的事情。

即便如此,西方畫報留下的數據庫級影像和報導,為我們重建近代歷史場景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細節,也給我們研究近代中西文化交流提供了大量完整鮮明的案例。至於木板印刷的精美版畫,更是藝術從業者最佳的樣本。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西方畫報對晚清中國的觀察和報導並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局變遷在不斷調整視角和姿態。因而,晚清時期西方畫報對中國的報導,也可以根據幾個重要節點劃分出四個階段。

第1階段

對神秘的東方充滿好奇

1842-1856年,也就是第一次鴉片戰爭到第二次鴉片戰爭前夕,西方世界對神秘的東方國度充滿了好奇,獵奇心態濃厚。需要指出的是,獵奇、異域的視角一直貫穿畫報的始終,只是後面的階段有所減弱。

這一階段,各家報紙在中國還沒有通訊員和特派記者,當時中國還比較封閉,外國人很難進入。法國《畫刊》在1846年8月22日的文中就列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法國工商業代表埃德先生戴著假辮子,穿上中國人的衣服,才躲過中國官員的檢查,進入蘇州城考察。因此,畫報使用的多是二手資料。

中國的火炮對於朋友似乎更危險,而不是敵人。”刊於《倫敦新聞畫報》,1842年7月9日,129、132-133頁,第1卷。

德魯裡巷劇院裡上演的“飛刀”節目。刊於《倫敦新聞畫報》,1854年4月7日,263頁,第240卷。

創辦人的價值取向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倫敦新聞畫報》的創始人赫伯特·英格拉姆(Herbert Ingram)印刷學徒出身,經營過報攤,懂得報紙銷售,尤其擅長獵奇、追熱點。他敏感地捕捉到,《南京條約》的簽訂必然給英帝國帶來巨大商機,中國版畫定會深受英國中產歡迎。《畫刊》的創辦人查爾頓是法國著名記者、作家,與雨果關係非同一般,他對銷售的操作不如英格拉姆,但文學品位高於前者。

這一時期,《倫敦新聞畫報》大篇幅報導了中式床、利物浦的中國青年、裹小腳、“耆英號”兵船上的中國國術表演、到奧斯本宮做客的中國家庭、德魯裡巷劇院裡上演的“飛刀”節目。法國《畫刊》也關注到出國青年、裹小腳、茹浮華巷上的清朝矮人等,但更多介紹了中國城市與文化,並更進一步讚許:

“但也不能由此認為中國人和亞洲其他民族一樣,充滿奴性。拋開帝製這個因素,中國人和我們一樣,崇尚自由的思想。”

“人民遵紀守法,服從政府的統治,這讓人聯想到父權製和封建統治的美好時代——那時的主人和仆人經常同吃同住,與我們如今因學歷和財富的不同而產生的地位差別比起來,那時的社會似乎更加平等。”

(《畫刊》,1852年11月6日)

第2階段

對中國的印象大打折扣

1857-1890年,即第二次鴉片戰爭到長江教案前夕,西方媒體開始近距離觀察中國,對中國的印象也大打折扣,但對已屬強弩之末的清帝國的最後安靜仍充滿欣賞。同時博覽會、中國大使的著重介紹也表明中國在穩步地走向世界。

隨著《天津條約》《北京條約》的簽訂,西方人在沿海和北京獲得了居住權。1857年3月,《倫敦新聞畫報》第一個特派記者沃格曼抵達中國。沃格曼留下了數十篇關於第二次鴉片戰爭的一手珍貴資料,不單是中英參戰人數及傷亡情況、攻克炮台名稱及數量、火燒圓明園這些戰爭報導,還有各地風情民俗——香港跑馬地、大禹陵、北京馬車、潮白河上溜冰的小孩、中國春節等等。

而法國《畫刊》則將多名士兵、普通軍官發展為通訊員,黎峨將軍秘書、甚至黎峨將軍本人也為其提供插畫。同時《畫刊》總編與政府高層保持著密切溝通,重要戰役、簽約儀式等關鍵時刻均派插畫師、攝影師跟蹤報導,至今讀來仍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

“親王臉色看起來很差,似乎急於將條約簽完。他看上去至少有30歲,而實際上才不過25歲。從氣色來看,他的身體似乎已經被鴉片和淫欲掏空了。他穿著極其簡單,帽子上的頂戴花翎黯淡無光。此外,和所有漂亮的清朝官服一樣,他身上暗色的絲質長袍上,雙肩、前胸和後背上都繡著色彩鮮豔的龍。脖子上垂下來的朝珠,說不清什麽材質,閃著僅有的微弱光芒。”

年輕有為的“李大人”。

1896年的“僵屍李”。

隨著這些特派記者和通訊員的出現,畫報對中國的專題報導顯著增加,如賭博、城市街道、剃頭、天壇等,較真實地記錄了已屬強弩之末的中華帝國的最後光芒。這樣,很多旅行者尤其是耶穌會教士曾寫的關於清朝的奇跡都大打折扣,但對清帝國的最後安靜仍然充滿欣賞,以至於不願打擾。

“在習俗上,清朝與歐洲沒有絲毫相似之處,所以應該尊重它的本來面目,不要試圖把它同化成任何其他事物。”

(《畫刊》,1858年5月22日)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中國使館及博覽會有不少篇幅表明,畫報開始關注這個古老國家邁向世界的過程。對中國大使和使館廚師、仆人,法國人充滿了熱情,並對使館人員的素質、技藝高超的建築師和工匠建造的世博會中國館大加讚賞,給足版面(頭版)和尊重:

“公使們的生活方式非常簡單,每天八點鍾起床,由仆人伺候更衣,然後喝茶、抽煙、聽翻譯讀報。他們選擇的報紙都是巴黎地區發行量最大的,他們最感興趣的就是關於自己的報導,甚至會覺得世上有趣之事莫過於此。有時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評論,他們還會忍不住哈哈大笑。當然,那些評論基本上都是善意的。”

(《世界畫報》,1869年1月16日)

第3階段

從神秘國度到野蠻國度

1891-1901年,也即從長江教案到庚子事變期間,西方畫報主要聚焦三個事件:“長江教案”(1891年四五月間,九江、宜昌、揚州、蕪湖、無錫等地接連發生焚燒教堂、殺害教士的事件)、甲午戰爭、庚子事變。它們對晚清的印象也從神秘向野蠻過渡——百姓野蠻、官員狡詐陰險、政府缺乏誠信,國際地位一落千丈。除去甲午戰爭,畫報幾乎都在講述百姓如何野蠻、官員如何陰險。

一名日本軍官奪取清軍旗幟。

黑龍江上清軍炮攻俄國戰船的情景。中國農歷六月十六日,4艘俄國戰船在黑龍江上四處窺伺敵情。清軍將領識破了俄軍的奸計並率軍抗擊,俄軍大敗,兩艘俄國戰船被大炮擊沉。

針對長江教案,《小日報》首次出現了中國的彩色影像,且是兩個大版,應該是強烈譴責了。

“他們先用鉤子互相練兵,互相殘殺。按照慣例,他們先從基督徒下手。我們的圖畫中就展示了這一恐怖的場景,而這幫中國人就是這場屠殺陰險的製造者。不過,他們也自相殘殺,以便給自己的祖國減輕過重的人口負擔。”

(《小日報》增刊,1891年12月19日)

接著就到了甲午戰爭,《小日報》(增刊)僅刊登了4張中國影像,其中一張是一幅日本畫。

“過去,只有少數的飽學之士才了解日本人創作的珍品。如今,這些矮小的黃種人不僅令他們的鄰國大為震驚,也驚動了全世界的人民。”

(1894年10月29日)

關於甲午,在其他非彩色法國畫報中也可看出法國人對日本的極力讚美與推崇。之前很多學者認為是日本的戰爭行銷做得好,其實法國人幫助日本訓練軍隊及警察的因素可能更重要。“我們了解日本的進步,儘管看到我國的失敗,日本還是要求我國軍官在戰後為其訓練一支軍隊。”(1895年1 月6日)同時法國人也不忘拿中國人自己的畫譏諷。

1900年時的“痞子李”。

最後的庚子事變基本是加強版的長江教案,無論是法國畫報,還是意大利畫報,陳述的都是義和團的各種“野蠻”,以及如何懲治義和團以拯救傳教士和使團人員等。意大利總共派到中國大概二千人,卻刊登了50張大幅彩照。可見庚子事變對歐洲衝擊之大。

關於李鴻章的報導,西方則將李描繪成玩弄權術的醜陋小人。而19世紀70-80年代,李可是與格蘭特比肩的挽救民族國家的大功臣,“在清朝,沒有誰比他更傑出、更有權力、更懂得處理外國人事務。”(《遠東》,1876年9月)不過即便庚子戰敗,畫報對於李,也可以說中國仍存有一絲敬重和惋惜。除去法國,由於幫日本訓練了軍隊和警察,大家都不太認為日本能戰勝中國,所以留下了很多大捷的中國畫報。

第4階段

走向現代的中國

1902-1911年,從兩宮回鑾到辛亥革命前夕,這十年,畫報分量最重的無疑是日俄戰爭,但除了中國風景及少量中國人的身影外,我們幾乎看不到其他中國存在。值得注意的是,畫報有意識地突出了中國現代化這一主題。

對於到法國參觀學習、受到總統接見的改革代表團,《十字架畫報》給了整版報導,稱“僅僅在幾年前,我們還同意將中國形容為一個墨守陳規、思想僵化、被2000多年傳統和習俗禁錮的民族,而如今事情已經不再如此。大家一致認為:中國覺醒了。既然中國龍已經甦醒,‘黃禍’可能就不再是一句空話了。”

(《十字架畫報》增刊,1907年4月7日,星期日,第328期)

“幾周以來,一個中國使團遊歷了法國,參觀了我們重要的港口、兵工廠及工廠……市政代表引導他們穿過市政廳的各個房間。當路過議會廳時,使團的一位成員突然走上主席台,微笑著發表了一番有趣的演講,受到了大家的好評。中國人真是愛開玩笑!”

(《小巴黎人報》文學增刊,1906年5月20日,星期日,第902期)

這樣的報導也顯示出友好親切。

意大利畫報上的1907年北京-巴黎汽車拉力賽

西方的許多描述,尤其是對歷史現場的觀察,對歷史參與者表情和心理活動的描繪,是中國歷史資料最欠缺的部分。正是有了這些速寫和文字,我們還原歷史才有了更多可能。不過,如果就此認為西方畫報認同中國的現代化,顯然操之過急。匪患、搶劫的報導也佔很多篇幅。1907年北京-巴黎的汽車拉力賽,不論是法國,還是意大利、英國的報紙,均給了不少版面。

進入20世紀,隨著電報、電話等通訊技術以及輪船、火車等交通工具的進步,特別是便攜盒式相機的普及,西方畫報對中國的認識也越來越時效、立體、鮮活。

由於人們對資訊的需求增大,《倫敦新聞畫報》攝影師只得選用傻瓜相機,同時縮減專欄和文字解讀,以求時效性,因此畫報慢慢成了攝影周刊。不過《倫敦新聞畫報》《畫刊》在20世紀20年代仍有不少關於中國的高品質照片和報導。但這只是最後的輝煌,30年代便開始有畫報停刊,四五十年代更是大批凋零。至今它們中的絕大多數還躺在歐洲的古舊書店、或者鄉村圖書館中,等待著被發現。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趙省偉(畫報收藏者、“西洋鏡”與“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系列叢書主編);編輯:楊司奇;走走。題圖素材來自電影《蘇絲黃的世界》(1960)。本文首發於2018年12月29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6-07版。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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