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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往丨專訪歷史學者馬勇:慈禧從沒向全世界宣戰

1900年最尷尬的清朝人,莫過於滯留在法國世界博覽會中國館的商人們了——通過報章,他們知道京城發生了外國使館被圍、外國人被殺等事件,法國上下正用野蠻、愚昧來形容清朝人。

“沒有人可以說自己稱得上是清朝人。”一位法語流利的上海商人對法國《旅行報》記者這樣說。

1899年,清朝對外貿易迅猛發展,總額達4.6億兩白銀以上,清朝海關獲益400萬兩,比最繁榮的1891年多出300萬兩。

法國人感到迷惘:清朝在加速走向世界,為什麽突然又回到“野蠻狀態”?

《旅行報》記者與清廷駐法外交官相熟,後者隻讀外交史和哲學類書籍,一日忽然說:“我想讀讀其他書,好放鬆一下。”結果他讀起布朗維列侯爵夫人的故事(17世紀法國著名的連環殺手)。

法國記者問:“你怎麽找了個殺人犯的故事?”

這位清朝官員說:“她的故事總讓我想到我們的太后(指慈禧太后)。”

只有從海外史料中,才能讀到這些令人震撼的歷史細節。在外國記者們眼中,有兩個清朝:一個在京城,因缺乏公共排水系統和垃圾處理系統,滿城彌漫著臭味;另一個在天津,各國公使駐扎在租界中,幾十年前,那裡還只是小漁村,卻迅速發展成擁有150萬人的近代城市,人口是京城的三倍!

哪邊發展更快,哪邊更適合居住,哪邊更能代表未來的方向,似乎是一目了然,但歷史卻在兩個清朝間不斷遊移。

1900年,許多清朝人明白局面正在失控。在私下場合,他們不斷發出預警,卻無人理睬;他們想對世界表達出善意,但他們沒有話語權……最終,他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集體悲劇到來。

好在,穿越百餘年迷霧,我們仍能從《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海外史料看庚子事變》(趙省偉編,華章同人·重慶出版社)中讀到這些細節。以史為鑒,方能繼往開來。雖然它是這樣的沉痛,我們卻沒有忘卻的權力。

為此,特專訪了著名歷史學者馬勇先生。

極端情緒是如何浮出水面的

問:在《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海外史料看庚子事變》中,當時外媒認為,戊戌變法激起的民族主義情緒引發義和團運動,這種說法有道理嗎?

馬勇:這和我們近年來學術研究的成果相符。

戊戌變法失敗後,康有為、梁啟超流亡海外,通過大力宣傳,將光緒皇帝塑造成英主、變革者,慈禧則是保守派的頭子。這對列強的態度產生巨大影響。

由於“戊戌六君子”被匆匆殺掉,審訊記錄不全,清廷拿不出證據來反駁。

這讓光緒皇帝的處境非常尷尬,為洗刷自己,他乾脆撂挑子,明確表示:家中再也不能出皇帝。他的弟弟載灃本有可能取代光緒,庚子之變後,慈禧派他到德國賠禮道歉,西方對他的印象非常好。如載灃繼位,屬兄終弟及,慈禧可繼續垂簾聽政。

因光緒不同意,只好在十二個鐵帽子王的後代中選,端王載漪的兒子溥儁成了儲君。

然而,列強不同意廢光緒,外國公使甚至不見端王。端王怨恨洋人,轉向煽動極端情緒。

可見,正是戊戌變法,使高層出現裂痕,給極端情緒提供了機會。

曾國藩找到了病根

問:皇族紛爭,民間何必參與?

馬勇:這與清朝在定位中外關係時,長期存非理性因素有關。

1870年,發生了天津教案,曾國藩被迫按西方人要求,處死了中方涉案人員,導致民間排外情緒上升。曾國藩自稱“內疚神明,外慚清議”,他意識到:國門已開,可清政府始終沒講清,該怎樣看世界。

曾國藩提出:

一方面,許多清朝官員故意誤導民眾。比如山東後來的三任巡撫(李秉恆、毓賢、張汝梅),在遇到無法解決的內部問題時,都去引發外部衝突。培育了民眾對洋人的仇恨心理,就像《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海外史料看庚子事變》中所說的那樣,民間謠傳洋人在井中下毒,清廷官員去調查,每次都能找到“確有其事”的證據。

另一方面,教會也有責任,很少向外界透露資訊,引人誤解。民眾看到教堂收留流浪兒童,卻看不到他們在裡面的生活,這些兒童死亡率高,埋葬時,大家又能看到,所以產生了“教堂挖孩子眼珠入藥”等謠言。

清政府反而賣了曾國藩

問:曾國藩的意見非常理性和冷靜,為何被清廷忽視?

馬勇:慈禧在批回曾國藩的奏折時,對曾國藩的具體建議采取了模糊處理。清廷樂見民眾仇恨外人,寧可賣了曾國藩,結果曾國藩成了百姓眼中的“賣國賊”。

當時社會出現了一批“職業造謠者”,主要是江湖遊醫。洋人帶來先進醫療技術,傳播非常快。1870年,上海有了白內障手術,1885年,北京也能做同樣的手術。教會常免費醫療,這就砸了江湖遊醫們的飯碗,他們最仇恨洋人。

當時教會也有問題,分成不同派,互相競爭,看誰招的教民多。一些地痞、流氓也入了教,利用教會的力量欺男霸女,引起民憤。

問:排外情緒如此多元,關鍵原因在哪裡?

馬勇:關鍵在清政府對人民不負責,不肯引導人民正確地、善意地看世界,結果將國家引入困境。所以在《辛醜條約》中,通過條紋,明確清廷有引導民眾善意的責任。可惜的是,歷史經常重複,因為人的智慧沒有增長。在近代史中,類似悲劇不斷重演,總是和世界剛有一點溝通,又很快退回去。

將國際資本誤解為外國勢力

問:1899年清朝對外貿易迅猛發展,換言之,義和團運動產生在經濟高速增長期,為什麽?

馬勇:今天讀者常低估1900年時清朝經濟狀況。

1895年,中日簽署《馬關條約》,帶來一個意外結果,即清朝放開對國際資本的限制。此前幾十年,國際資本一直想進入中國。從地理角度看,西歐不如東亞宜居,東亞更有發展潛力。但清政府一直不同意,所以甲午之戰,列強都在暗中支持日本。

開放國際資本後,清朝的工業化、城市化迅猛發展,清政府此前多年想修的鐵路,在甲午戰後不到8年,便已形成基礎路網。

當時英國全國養老金,依靠其在長江流域的商業支撐,在今天,這不可想象。

然而,清朝從精英群體的普通百姓,都將國際資本誤解為外國勢力,認為正被“瓜分豆剖”。國際資本進入後,修鐵路、采礦等,佔用民間土地,也確實出現了工作粗糙、賠償不到位等情況。

外國資本進入後,民族資產階級迅速發展,所以庚子之變時,才會出現“東南互保”。局勢穩定後,慈禧太后不僅不敢處理相關人員(張之洞、李鴻章等),且非常感激他們,幸虧 “東南互保”,保住了清朝的基礎。

誤會重疊終於引發戰爭

問:1900年,慈禧太后下詔向全球宣戰,她為何如此愚蠢?

馬勇:全球宣戰是誤會,我剛寫了一篇論文《所謂“宣戰詔書”:緣起、邏輯與訴求》,刊在《安徽大學學報》上。

在庚子事變中,誤會層出不窮。當時中外已失聯繫,外國公使們不知清政府要做什麽,德國公使克林德正好當天與總理衙門有約會,便說去打探一下,被意外打死在東單路口,離總理衙門不遠。

克林德一死,各國公使害怕了。清政府要他們給自己國家發電報,表示還活著,可東交民巷沒發報機,需交總理衙門代發,這就要提供各自的密電碼,引起公使們懷疑,堅決不交。

清政府派兵保護使館,又被公使們理解為要進攻。慈禧後來說,想打的話,隻用一小時,哪會圍50多天打不下來?榮祿給使館送糧食、水果,公使們卻擔心投了毒,拒絕食用。

可見,一旦雙方失去聯繫,缺乏基本認同,任何事都可能被誤解。與其這時後悔,不如當初別陷入惡性互動的局面。

至於下詔,是當時列強要佔大沽炮台,清朝相關官員還在扯皮,炮台就已失守。裕祿為推卸責任,將列強請求加急送往京城,卻不告訴慈禧,炮台已失守。詔書只針對大沽炮台而表明清政府立場,並非宣戰。

自古華山一條路

問:清廷更明智一點,或可避免悲劇,為何偏要糊塗到底?

馬勇:中國在農耕文明時發展得太優秀,宋元時,商業已至相當高的水準,面對商業化帶來的問題,統治者沒有正確理解它,反而采取鉗製思想的方式,以為大家都不說話,問題就能解決。

對中華民族來說,18世紀是一個殘忍的世紀。一方面,有康乾盛世,經濟發展較快,另一方面,“文字獄”導致整整百年的思想空虛、文化衰落,只靠皇帝主持的《四庫全書》等來撐門面。

乾隆末期,英國人馬戛爾尼來華,希望建立商業合作。如雙方攜手,中英將聯手主導世界秩序,可乾隆錯過了這一絕佳的歷史機遇。我一直關注這段歷史,過去學者們提出種種解釋,這兩年,我讀英使當年的報告,提到“如果法國動蕩之前,帶這些禮品來清朝,可能會成功”,讓我茅塞頓開。

英使所說的“法國動蕩”,指法國大革命,它讓歐洲動蕩百餘年。乾隆拒絕馬戛爾尼,有他的合理性,是為了讓清朝免於動蕩。

幾十年後,清朝國門被打開,人們才突然發現,已被遠遠甩下,由此產生浮躁情緒,總想抄進路、跨越式發展,總覺得自己特殊,結果是不斷摔跟頭。

問:清廷該如何做?

馬勇:還是要主動融入到世界秩序中去。歷史發展的整體趨勢就是從小共同體,不斷走向大共同體。主動融入世界秩序,才能真正保留自己的特色。孫中山說:“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自古華山一條路,這是工業革命的必然結果,不能逆勢而行。

問:清朝皇族中很多人曾在國外留學,為什麽也仇視外人?

馬勇:當時擁有完整留學經歷的人不多,決策者是在“受洋人欺負”的氛圍中長大的,不知道世界的真實樣子。有的皇族留過學,但沒融入人家的主流社會,得到的還是小圈子的資訊,影響了視野。

文/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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