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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張藝謀票房3億,賈樟柯30萬,還有一部402元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牛皮明明(ID:niupimingming)

過去二十年裡,賈樟柯鏡頭之下,一直在拍時代轉折之中小人物的命運。這些小人物倒下的身影中,注定可以找到一個像你我這樣的人。

01

失意的人總愛眺望,就像小鎮裡長大的青年總熱愛遠方。

暴雨落在汾陽的街道上,賈樟柯的眼淚便會不由自主落在紙上。賈樟柯愛哭,拍一部電影,至少要大哭一場,在他每一篇文章裡,毫無例外都會寫到眼淚。

流淚的時候,他更像一個抒情詩人,情緒飽滿,充滿憂傷,當面對時代山河巨變時,他比常人更無力。

顯然,他唯一的武器——攝影鏡頭從未追得上眼前的時代,他自己也是一個被時代遠遠甩在身後的人,就像他故鄉汾陽人,在麥浪的包圍下,任何人都是一個渺小的黑點。

23歲之前,賈樟柯沒出過山西。他出生汾陽,汾陽鐵路不通,自行車五分鐘就能騎穿,除了汾酒,乏善可陳。

初一時,賈樟柯才擁有人生第一輛自行車。他瘋掉了,騎了30裡,到臨縣孝義看火車。他以為能等來一輛客車的。因為客車通過時,他就能見到南來北往去往的人。

可天黑之前,他只等到了一輛拉煤的貨車,那輛車通體黝黑,冒著滾滾白氣,開過來時,讓賈樟柯有不適感——那輛貨車太像咆哮的黑水牛了。

直到23歲,賈樟柯才第一次出山西,而他的人生經驗,似乎23歲之前就形成了,他所有認知都擺脫不了故鄉的約束,故鄉就像一塊胎記,烙印在他大腦的一塊暗藏的神經裡。

1993年,23歲的賈樟柯考進北京電影學院,北京對他來說是一座未知的城,陌生而龐大,他需要提著一個箱子走下火車,然後在這座城市獨自生活。

剛開始的兩年,他像一個文藝青年。每周六都要去學校邊的迪廳跳霹靂舞,晚上進,天亮出,這似乎和現在的他不太一樣,很難將那個跳霹靂舞的青年和現在電影導演賈樟柯聯繫起來。

賈樟柯進入北影的第二年——1994年,被認為世界電影史巔峰之年,也是世界電影導演才華井噴之年,電影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年頭像1994年,最優秀的電影在同一年被陸續拍出。

國外那邊,《阿甘正傳》、《肖申克救贖》、《這個殺手不太冷》、《辛德勒名單》、《獅子王》扎堆出現。

而中國這邊,張藝謀拍出了《活著》,王家衛拍出了《東邪西毒》,薑文也拍出了《陽光燦爛的日子》。

那一年,賈樟柯終日沉迷在霹靂舞中,霹靂舞讓他有墮落的樂趣。對成長乏味的小鎮青年來說,任何娛樂活動都會像毒品一樣讓人上癮,因為他的少年實在太過乏味。

當看著一部部優秀電影呈現在螢幕時,賈樟柯開始反省自己。然後,他像戒掉毒癮一樣戒掉霹靂舞。

成立“青年實驗電影小組”,立志要拍出大師級作品。

為了籌集拍電影資金,他替別人寫不署名的劇本。曾幫一個熟人寫了一個二十集的劇本。那人說:你寫吧,錢不是問題。

等到劇本寫完了,那個抱著兩箱子東西來,說這是劇本的稿費。

那是兩大箱賣不掉的杯子,賈樟柯爭執時,那個人突然翻臉:你個傻逼,誰讓你不跟我簽合約?

在金錢面前,人性的底色就這樣出來了。至今,那兩箱杯子,還放在賈樟柯家的陽台上。每次看到這兩大箱“稿費”,他依然會對人性產生深深的懷疑。

02

1997年,因為香港的回歸,中國志氣滿滿,似乎告訴了全世界,強大的中國正在歸來。國人活在揚眉吐氣的情緒裡,小鎮上的錄音機循環播放李安修作詞、陳耀川作曲、劉德華演唱的《中國人》。

那年,賈樟柯回老家汾陽,路上偶遇一個老同學。那同學坐在一個大卡車上,神志恍惚眼神失焦,忽然衝他詭異一笑,笑得賈樟柯頭皮發麻。

他去打聽,別人告訴賈樟柯:你老同學因為搶劫,要被拉去槍斃!

後來,賈樟柯沒有再見過那個同學。但那詭異的一笑,卻一直刻在他腦子裡。

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時,總會有人被撞倒。如同那個被槍斃的老同學,根本沒人關心他經歷過什麽樣的人生,也沒人關心他內心經歷過怎樣的千瘡百孔。人們只聽到一聲槍響,一切都結束了。

賈樟柯暗下心來:我想用電影去關心那些被撞倒的人。

第二年,電影《小武》開拍。賈樟柯到宣武區柯達店,買下40盤16毫米膠片後,就只剩下了十幾塊錢。為了養活自己,就到北京電視台的一檔兒童節目裡演猴子,每周演一天,能撐一禮拜。

拍攝期間,賈樟柯每天工作17個小時。隻用了21天,《小武》就完成了。

電影裡的小武,戴著粗黑框眼鏡,不怎麽笑,歪斜著頭,愛用舌頭頂著腮幫。他說自己是手藝人,真實身份是一個小偷。

在變化的時代裡,小武無所適從,不會適應社會,臉上全是麻木的表情。小武是個邊緣人,每天無所事事走在即將被拆掉的街道上,他所相信的忠誠、義氣,都在商品化社會裡被瓦解。

《小武》拿到國外參展,觀看這個電影的影評家都很意外,居然有人拍一個社會邊緣人的理想主義覆滅。

當所有人都在關心社會前進的車轍時,居然有一個28歲叫賈樟柯的導演,關心的是車轍在小人物身上碾過的傷痕。

這一年,《小武》替賈樟柯拿了8項大獎。法國《電影手冊》稱賈樟柯為:亞洲電影希望之光。

幾年後,在坎城電影節,賈樟柯見到一個矮小的老人,當他出場,全場人像追巨星一樣追了過去。助理告訴賈樟柯,眼前的老人是著名導演馬丁·西科塞斯,他走過來時,你要和他握手。

馬丁走過來時,賈樟柯木訥伸手手臂,發現身邊有幾十個人齊刷刷也伸出了手。

坎城回來後,一天賈樟柯收到傳真,竟然是馬丁發來的:我後來才知道你是拍《小武》的導演,我喜歡這部電影,希望你到紐約,我們能見一面。

八月,賈樟柯去紐約拜訪馬丁,他忐忑不安,準備大談電影、談藝術創作、談電影理想。可馬丁見他說的一句話卻是:

你拍攝的小武,非常像我的叔叔。有一年暑假,我跟他說我要掙錢,他發了一把手槍給我,讓我去給他追債。

馬丁說,當時他拿著槍直打哆嗦,沒敢去,不然我也是小武。

不久後,《小武》在意大利放映時,一個大鬍子男人坐在賈樟柯後面,看到一半時,突然掩面大哭。他說他就像電影中的小武,這部片子讓他想到了自己。

其實我們誰不是小武呢?看著時代的瓦解,自己只能一天比一天麻木。掙扎在自己命運的邊緣,卻始終找不到命運的窄門,最後只能走到更加邊緣人的境遇。

中國的藝術家,歷來喜歡記錄宏大的故事,皇帝、宰相、六部如何興衰,卻很少有人關心小人物的命運。

當新時代浪潮席卷而來,一切秩序重組,古樸的真誠和善意被利益取代,大家眼裡只有聚光燈下的英雄和主角。卻沒幾個人去過問,那些彷徨在社會邊緣的,千千萬萬個小武該何去何從。

03

1999年,《小武》的版權在意大利、法國、德國等國家大賣,賈樟柯的銀行卡自然就多出了500多萬。而當時的北京二環房價,每平兩千二。

賈樟柯不無得意地說:終於買得起膠卷了。

但是很快,賈樟柯卻得知自己的電影被禁了。罪名是:私自拍攝《小武》並赴國外參賽,嚴重地干擾了正常對外文化交流。

賈樟柯被禁五年。這位在國外得了大獎的導演,在國內卻只能以地下導演的身份拍攝。

個人命運在制度面前就是個螞蚱。蹦躂對了,金杯銀杯,蹦躂錯了,只有墓碑。

2000年,賈樟柯以地下導演的身份拍了《月台》。

依舊把鏡頭對準那些被時代撞倒的人,在拍一場70年代的戲時,賈樟柯一恍神,想起年輕時的父親,突然哭得說不出話

70年代,他的父親寫日記被發現,被抓去挖防空洞。回到家後,父親一個人默默把所有日記燒掉了。

有一次父親帶他爬城牆,在無人的城牆,父親流淚不止。當時,年少的賈樟柯不能理解。當自己把鏡頭對準父親的時代,就懂了父親內心的壓抑。

父親也是被時代撞倒的人,連他的眼淚都沒有人憐憫。

春節,賈樟柯把《月台》錄像放給父親看。三個小時的電影,父親一句話也不說,一直看。看完之後轉身就回到自己房間。

第二天吃早飯, 父親一直低頭吃飯,也不看他,邊吃飯邊說:

這電影要放那時候,你會被打成右派的。

04

徐浩峰說:電影是貧賤之道。

看上去浮華滿地,卻是悲慘人生。卓別林,晚年為了不在火車站賣熱狗,像戒賭般戒掉了電影,才守住了養老金。香港電影導演胡金銓去世之後,連墓地都是吳宇森幫忙買的。

在中國拍獨立電影,更是貧賤之道。投進去多少錢,就虧多少錢。獨立電影需要獨立人格,而在中國,獨立人格就如登天。最後只能戴鐐銬跳舞,憑借甘美的絕望,過盡自鑒自適的一生。

2006年,獨立電影人王超的《江城夏日》在南京首映,全部票房只有402元。

比王超更慘的,還有李楊的《盲井》,金荻翔的《花山道口》,拍完就壓著,只能拿到大學自媒體教室放一放,相當於自己掏錢做藝術公益。徐童拍了半輩子獨立電影,在國外拿了一堆獎,在國內,一部也沒上映過。

獨立電影人在國內是三無導演,無院線、無票房、無收入。

用DV、16毫米膠片拍的電影,因為攝影器材低級,都被禁止進影院。就這一條,就把很多獨立導演攔在電影工業之外,逼得他們不得不走影展。中國電影一年600多億的票房總量,留給獨立電影的,估計連六百分之一都不到。

而所謂的中國大片,製作基本上都在國外完成,澳洲洗印、好萊塢後期,整天喊著拯救中國電影,實際上跟中國電影工業沒有任何關係。

院線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公共資源,而現在卻是銅牆鐵壁。有才華的導演,在商業的夾縫裡只能活得苟延殘喘。嘔心瀝血卻只能拍一部一個觀眾都沒有的電影。

沒有觀眾,是電影導演最大的冤罪殺機。

賈樟柯也經歷過沒有觀眾的時期,2002年一天,賈樟柯走進小西天的一家盜版店,老闆拿著一盤碟問他:最近有一個“賈科長”的《月台》,你要嗎?

這時候的《月台》,已經在威尼斯拿下金獅獎,在國際上獲得盛名,卻只能在地下盜版店流傳。連導演的名字都能被人念錯。現在,很多影迷還會調侃他叫賈科長,大概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2004年,當賈樟柯籌備拍第四部電影《世界》時,他得知自己被解禁了。

4月,新片發布會,賈樟柯說:我拍了八年電影,這是第一次在國內公映……

話沒說完,賈樟柯像他站在城牆上的父親一樣,哭了起來。

05

2004年之後,賈樟柯才算成名,獲得一些世俗上的成功,上了不少訪談節目,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熟識。

在北京時,很多人約他,有的約採訪,有的來結交,也有就想看看賈科長長啥樣,他好像從不拒絕,陪臉陪笑陪聊。王朔寫文章批評過他,說賈樟柯同志成熟得太快了,他的訪談已經超過了他的電影。

身邊朋友也說他,哪有個名人像你這樣,大報小報,你都要上。

賈樟柯不無無奈:

像我這種拎一隻箱子來北京找活路的外地人,報紙、報社、電視台,我能得罪得起誰?

也確實如此,哪個報社記者都有可能因為一次不順利的採訪,就會依靠背後的權利,炮製一篇稿子打垮他。

但賈樟柯並非仁善。2006年12月,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上映。同一天,賈樟柯的《三峽好人》上映。北大首映時,賈樟柯說:

我就想看看,在這樣一個崇拜“黃金”的時代,有誰還關心“好人”?

這次“撞片”,賈樟柯並沒有“繞道”,頭破血流就撞上去了。兩天后,《三峽好人》在長沙影院票房只有950元,王府井影院只有500多元,最終票房也只有30萬。而《黃金甲》,總票房接近3個億。

即使放到票房翻了幾十倍的現在,《江湖兒女》也不過《流浪地球》票房的七十分之一。

和張藝謀合作了16年的北京新畫面影業公司董事長張偉平發稿譏笑,用語輕蔑:一部收入只有20萬可忽略不計的影片,挑戰一部兩億元票房的影片。

這讓賈樟柯十分生氣,每次跟人筆仗,賈樟柯都會是獲勝一方,因為他是中文系,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回道:

以金錢作為藝術的尺度,是這個時代的病態。

反觀張藝謀,進入商業電影時,屈從權利的基因也開始復甦,一個拍過《秋菊打官司》的導演,在《英雄》裡反過來卻為權利辯護。一個拍過《紅高粱》的導演,卻在《金陵十三釵》裡灌輸妓女的性命就賤人一等的價值觀。

更可怕的是,當藝術工作者碰到權利,手裡有刀時,比手握權力的人還變本加厲,對弱勢的人冷嘲熱諷,圍追堵截,甚至拳打腳踢,這是非常墮落的行為。

即使取得了票房成功,那又誰勝誰負呢?票房每一年都會刷新一次,歷史上票房再好的電影,還是會被新的商業片打敗,票房再好,能好過好萊塢嗎?票房應該是最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事情。

《三峽好人》的鏡頭裡,兩千多年歷史的城市,在兩年內就要完成拆遷,在拍攝《山峽好人》之前,賈樟柯對中國社會是樂觀的,但拍攝《三峽好人》時,他顯得很悲觀,當他面對一座城的命運,一些人的命運時,很顯然他的鏡頭從沒跟上時代,他的鏡頭太過無力。

他不無感慨地說道:

我的鏡頭跟不上這種節奏。一開始,我能看到一座舊樓在遠處,在短暫回到北京再返回現場後,樓房消失了,緊接著,另一片建築又倒塌了,即使攝影鏡頭保持著靜止,裡面的空間也早已面目全非。

06

中國電影像一個道場,我也不想過多苛責,一個有十幾億觀眾的電影市場,十年之內,卻沒有貢獻出幾部拿得出手的電影作品,隻以一次次票房創下新高來證明中國電影進步,顯然不能讓人信服。

過去的幾十年裡,中國電影是世界電影最壯觀的試驗場。好萊塢模式猛砸中國電影市場,商業電影一個個再創票房奇跡。

一覺醒來,那個熟悉的世界坍塌了,在這種坍塌中,很多人看似改變了什麽,卻什麽也沒有改變,一切不過是消費習慣改變帶來的票房,跟電影優秀與否並無太大關係。

每個導演都選擇自己的生命賭注,做出了各式各樣的討好,各式各樣的妥協,其實也為自己的選擇支付了昂貴的價格。

如果沒有那些堅持電影理想的獨立片導演,銀幕或許會是怎樣的墮落。

大多數導演面對沉重的現實題材,選擇了放棄和跳過。我無法苛責他們,因為沒有誰會跟人民幣過不去。

倒是鏡頭裡像小武那樣的人,他的命運,總會讓人覺得很傷心。

07

2015年,來北京20年後,賈樟柯決心離開北京,搬回故鄉汾陽。

父親已經去世了幾年,去世那年,北京有位朋友陪賈樟柯回老家奔喪。賈樟柯故鄉那邊有個習俗,去世的人,需要晚輩守靈,賈樟柯的好友對這種的習俗感到害怕。

最後陪著賈樟柯守靈的,是一幫從小長大的朋友。那些朋友不會聊太多理想,也沒有那麽多國際視野,但是和他們在一起,賈樟柯覺得很舒服、很自在。靈柩停了9天,那些朋友就陪他守了9夜。

在北京混了20多年,賈樟柯在北京結交了很多朋友,最後自己卻義無反顧地選擇返回故鄉。

汾陽是個巴掌大的地方,自行車五分鐘能騎穿,空氣中總是彌漫著高粱發酵後的酒香氣。在這裡,每一個人都知道賈樟柯,鄰居家的老奶奶依然會摸著賈樟柯的頭,叫他“賴賴”。賴賴,是賈樟柯的小名,儘管賴賴已經49歲。

賈樟柯住在一個村子叫賈家莊,800戶人家大部分都是賈姓。賈樟柯在這裡開了個飯館,拿自己一部電影名給飯館取名:山河故人。

不拍電影的時候,他就在這裡每天下午兩三點開始寫作,會寫到天黑。有時候也會寫一些天體物理學論文,他興趣總是很廣泛。他把自己一共9部半電影串成一個蹩腳的對聯貼在酒店門上:

小武別二十四城,隨江湖兒女任逍遙

月台聚三峽好人,慕山河故人天注定

橫批是:東海上傳奇世界

念起來好蹩腳的感覺,但這些電影不俗,都是現實主義題材,與你我有關。拍了無非也是兩樣東西:人道和命運。

作家史鐵生生前寫過自己的故事,說自己小時候沒坐輪椅之前,隻關心趙子龍這樣的英雄,崇拜那百萬軍中取敵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後來癱瘓在輪椅上,視線便跟著輪椅變低,讓他關心的卻是那些被趙子龍踩死的小兵,他們都有家庭,都有感情,都有靈魂,都有別人毫不關心的命運。

所謂好的時代,就是不只關心英雄,也關心小人物,關心那些被列車撞倒的人。願意從泥濘中扶起他們,包扎他們身上碾傷的傷口,因為我們和他們一樣,都是被車輪撞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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