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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朔:2023年經濟關鍵詞——敢為與相生

  意見領袖 | 秦朔

  三年拉鋸,艱辛異常。中國戰“疫”終於進入到一個新階段,即優化完善防控措施,為經濟社會正常運行創造條件。

  12月6日,中央政治局分析研究2023年經濟工作時,強調“大力提振市場信心”“推動經濟運行整體好轉”,強調“要堅持真抓實乾,激發全社會乾事創業活力,讓幹部敢為、地方敢闖、企業敢乾、群眾敢首創”。

  今年7月28日,中央政治局在部署下半年經濟工作時就強調了“敢”字。當時的說法是,“要發揮企業和企業家能動性,營造好的政策和制度環境,讓國企敢乾、民企敢闖、外企敢投”。

  一連串的“敢”,顯示出加快發展的緊迫性。最近,浙江、四川、廣東、江蘇、福建等地已經快速行動起來,或組團出海搶訂單,或在家門口舉行全球招商大會,搶市場。

  明年是十四五規劃的第三年,也應該是經濟社會正常化之年、活力恢復之年。

  我國多項總量指標都名列世界前茅。但看人均的話,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並不厲害。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1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5128元,月均不足3000元。其中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47412元,月均不足4000元,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8931元,月均不足1600元。人均可支配收入包括四項:工資性收入、經營性淨收入、財產性淨收入和轉移性淨收入,其中全國居民人均工資性收入為19629元,月均1630多元。

  再看消費支出,2021年全國居民人均消費支出24100元,月均2000元多一點。按常住地分,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30307元,月均2526元,農村居民人均消費支出15916元,月均1326元。

  看了我們國家普通百姓的基本收支情況,就會明白,為什麽中央反覆強調發展是黨執政興國的第一要務,沒有堅實的物質技術基礎,就不可能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發展,才是最大的正確。

  把發展作為更為主要的目標

  既然發展是第一要務,也有這麽多對敢為的強調,為何在現實中,不敢為、不作為還在相當程度上存在?我在日常調研中有如下感受:

  幹部不敢為,地方不敢闖,往往是因為上級的要求是多目標,且每個目標都有巡視督查和問責機制,都必須完成。不少目標之間常常會“打架”。例如,穩增長、促發展會被疫情防控中長期關廠關店、阻斷人流物流所影響。

  企業不敢乾,不敢投,不敢創,則主要是因為預期不明。這既包括對市場風險的預期,也包括對政策和執法環境的預期,還包括所有製歧視等深層次問題的預期。

  如何理解這些問題?

  首先,目標多元、政策多元,正是新發展階段的特徵。因為今天的目標不僅是增長速度,還包括增長質量、環境質量、社會公平等等。

  其次,問題不是出在多目標上,而是出在:在多目標條件下,沒有很好地因時因地進行輕重緩急的排序。我在很多地方看到,各部門往往齊頭並進,每個部門都有一套剛性化的KPI考核,自上而下的指令越來越多,基本模式就是“開會動員——發文布置——督查考核”,上面布置任務,中間層層加碼,層層往下,最終基層兜底,兜不住的時候就對付。

  有基層幹部說:“現在發展政務數字化,讓上面可以穿透看到下面,這是對的。但任何工作都不可能是一個方向,只能向前進,總會有停頓一些的時候。現在的情況是只能進步,不進步就列入黑榜批評。逼著下面編造數字。”

  而與此同時,自下而上的真實情況的反饋則很不充分。久而久之,官僚主義、形式主義變成常態,基層追求崗位責任的“零風險”,自主性、創造性的行為不斷收縮,機械化執行則不斷增加。

  地方要完成這麽多指標,需要相應的人財物力支撐,形成很大的支出壓力。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劉尚希指出,如果地方受財力約束,難以執行到位,會被問責,所以只能想方設法籌資,甚至違規融資舉債,“統籌”使用財政和金融資源,或者把國企、平台公司的資金搞“一平二調”,以完成任務。但這樣一來,又會導致政企不分,帶來更大的風險。

  最後,政策不落實、口惠而實不至,也讓很多市場主體缺乏信心。

  例如,清理拖欠中小企業账款是黨中央、國務院的重要決策部署。早在2018年11月中央領導人就表示,“要高度重視三角債問題,糾正一些政府部門、大企業利用優勢地位以大欺小、拖欠民營企業款項的行為。”2020年7月國務院發布第728號令《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當年9月1日起施行,要求機關、事業部門從中小企業採購貨物、工程、服務,應當自貨物、工程、服務交付之日起30日內支付款項;合約另有約定的,付款期限最長不得超過60日。機關、事業部門和大型企業遲延支付中小企業款項的,應當支付逾期利息。對拒絕或者遲延支付中小企業款項的機關、事業部門,應當在公務消費、辦公用房、經費安排等方面采取必要的限制措施。但我在調研中發現,拖欠中小企業账款問題是目前的一大痛點,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有中小企業說:“口號支持很多,一到實際,支持就很少。”

  此外,在不少地方經濟下行壓力嚴重之時,市場監管、警察、稅務等部門“帶著任務”作業,跨區域作業,直接扣押企業法人的情況多了不少。有些涉稅、涉詐、涉金融類犯罪是應當打擊的,但也有不少是“先扣人,再談條件”,甚至扣了幾個月還不讓見律師。

  總之,要讓市場主體敢為敢行,就要對多目標的輕重緩急適度調整,把經濟發展放在更為主要、更加重要的地位上。特別是地方一把手,要識大局,有所擔當。如果還是多目標同時、同等力度推進,發的力相互之間就對沖掉了。

  把相生放在更重要的地位

  不久前,我和通用電氣第九任董事長、CEO伊梅爾特有一個對話。我提了一個問題,中國近年非常強調發展實體經濟,不少人把實體經濟跟金融、互聯網等進行了對立,您怎麽看待實體經濟跟金融、互聯網的關係?

  他回答說:“我覺得這三者應該是有共同作用的,並不是選擇一個拋棄其他一個,因為產業也從金融中受益,同時也從互聯網技術中受益。實體經濟公司能提供最多的中產階層的工作,他們有工廠、倉庫、油田等產業,政府通常都對實體工作更有興趣,因為這些產業能產生更多就業機會。但一個好的經濟體必須三者兼顧。

  不同產業間往往存在著相生相克的關係。古話講,“蓋造化之機,不可無生,亦不可無製。無生則發育無由,無製則亢而為害。生克循環,運行不息,而天地之道,斯無窮矣。”相生,就是一種事物對另一種事物的促進、助長和資生,相克,就是一種事物對另一種事物的抑製、製約和平衡。

  最近這些年,在高質量發展中,我們提出了促進綠色低碳轉型、防止資本無序擴張、房地產去杠杆控風險、推動科技創新、調整收入分配促進共同富裕等等主張,這都是高質量發展的應有之義、必須之策。不少政策方面的調整,對於傳統的粗放增長模式進行了必要的校正。這種“相克”是必要的。

  問題在於,不少方面的相克,克的太多、太久,一克就沒個頭,各種相克疊在一起,再加上部分政府部門更喜歡擴大在管制方面的自由裁量權,天然有克的衝動,所以導致了“合成謬誤”。不少行業和重要公司一直處在整頓狀態,不知何時可以恢復活力。

  克來克去,一些市場經濟的基本常識也不講了。比如把金融、資本、數字化當成問題的源泉。

  金融是實體經濟的血脈,資本市場在推動科技、資本和實體經濟高水準循環中具備樞紐作用。資本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基本要素,本身是中性的,就像人開車,車子是中性的。我們需要紅綠燈和交通規則的規範,但沒有誰說過不要發展汽車產業,不要開車上路。

  又如,二十大報告提出,要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可見數字技術完全可以為實體經濟所用,數實相生,數實並進,這是富有建設性的大邏輯。

  今年我在調研中很深地體會到兩點。首先,中國作為一個現代化水準不高的人口大國,經濟的基本面還是衣食住行、服務消費、加工製造等等,高精尖產業往往是資本、人才、技術密集型的,很重要,但對普羅大眾就業的貢獻並不大。所以各級政府一定要關心中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靈活就業者的生存與發展,不能言必稱AI、生物製藥、半導體。

  其次,如果基礎消費(如接觸性的服務業)和基礎產業(如房地產)失靈,很多高精尖的產業和服務也會失去用武之地。

  我們需要產業調整和升級,但應該是采取市場化的方式,漸進而行。主觀化、行政命令式的做法,即使初心是好的,結果往往適得其反。一個產業,只要市場需要,依法合規經營,就應該放心地存在,不應該被經常性地干擾。

  我認為,當下中國經濟中,“無製則亢而為害”的一面已經基本解決了,現在的主要問題是“無生則發育無由”,是很多市場主體找不到好的出路、生路。

  即使一些行業需要整肅,監管部門也要明白,整肅的目的還是為了健康發展,而不是以各種形式顯示自己的存在感,卻不顧及市場主體的命運。如同中國學者杜亞泉1912年在《減政主義》中所寫的,政府之本分,“在保全社會之安寧,維持社會之秩序,養其活力之泉源而勿涸竭之,順其發展之進路而勿障礙之”。當下,要讓市場和社會“自由發展其活力”,就必須更多地站在“相生”的立場,看到各行各業的內在關聯性。采取相克一類的舉措,要慎之又慎,要有時間、空間、程度的限制,不能長期化。

  企業之間也要促進相生

  政府的政策和舉措,要更加注重對產業、市場主體相生的一面,企業之間也要注重相生、相助,要善待利益相關者。

  前不久我去上海一家道具公司參觀,是一家幫助國內外美妝、奢侈品公司做店鋪裝修和陳列的公司。他們的客戶主要是兩類,一類是國際大品牌,一類是國貨品牌,他們非常希望借助多年服務國際品牌的經驗來幫助國貨提高展示力。但現實中,國貨品牌跟他們談判的核心要點就是兩個字:價格。不斷殺價,不斷延長账期,至於道具是怎麽做出來的,他們並不真正關心。有的根本就沒有去過他們在上海郊區的道具工廠看過,只是看看他們在南京路、靜安寺做的其他品牌的店鋪就可以了。

  而國際品牌要用社會責任的角度來看廠,他們要到工廠裡,帶著專門的技術服務公司去測空氣質量,測有沒有有毒氣體,看木加工環節的刷漆有沒有環保問題。特別有意思的是,他們還要了解清楚你的公司有沒有雇傭童工。如果你能雇傭一些殘疾人,最後的供應商打分表可以有加分。而且國際品牌一旦跟你簽約後,就不會再談價格問題,不會再壓價、拖延账期。

  我還採訪了一家做SaaS服務的公司。他們有一家重要的國際品牌客戶,在正式簽約前,要求看他們的財務報表。這家SaaS公司並沒有上市,問他們為什麽要看財務報表。國際品牌回答:“一是要看你們的實力能不能保證服務的長期化,二是也看看你們的利潤率的情況。如果利潤率太低,甚至虧著做生意,我們考慮要多給你們付一點預付款,甚至給你們再漲一點價錢。”我看了這家國際品牌的供應商守則,供應商是他們的夥伴,是一家人。

  我和一些中國供應商有過交流,比如給大型工程機械企業、智能手機企業提供零組件的供應商。他們經常會描述一種特別可怕的現象,就是每年的招標日,當他們走到招標現場,可能會看到5個房間或7個房間,每一家供應商走進一間,每個人拿一張單子在房間裡填報價格。招標企業刻意製造一種讓供應商互相壓價的情況。有生產塑料件的企業告訴我,價格壓到這麽低,其實是涵蓋不了成本的,他們只好降格以求,做出的零組件可以達到國內環保標準,但達不到歐洲標準。

  有一家3C產品的供應商說,他做了一家國際最知名品牌的業務,該品牌佔他整個業務的20%,卻貢獻了他整個利潤的85%。同樣,他也做了一家中國智能手機的業務,業務額佔他的80%,但利潤貢獻只有15%。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對方不斷壓價,更改账期,最後付款時還要打折,甚至找理由不付尾款。

  還有給家電企業做電機配套的企業說,某品牌商對他們的壓榨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每年起碼要在上年基礎上降5個點。他們現在對該品牌的依賴度比較高,佔他們60%的業務。“如果哪一天別的客戶培養起來,這個品牌的額度下降到20%以下,就再也不會做這個客戶了。”

  以上這些例子,我們更多感受到的是相克而不是相生。這和以人為本的高質量發展目標也相去甚遠。二十大報告提出“促進物的全面豐富和人的全面發展”,人不是抽象的概念,不是一個公司的老闆才叫人,員工、夥伴都是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

  當然我也看到,一些先進的中國企業已經開始把尊重人、促進人的發展,納入公司的理念和戰略。讓人在生產物品時,不覺得是勞動的異化,而是自己能力的對象化。

  結語

  中國經濟正處在一個關鍵時刻。

  從宏觀角度看,非常需要“從民之欲,而不擾亂”“順民之情而與之休息”;“約法省刑”,減少行政化乾預,讓廣大市場主體建立起明確的良好預期。只要水質水溫適宜,市場主體就會像魚一樣遊過來,真正敢為。

  一個發展中的大國經濟體,穩中求進是非常必要的,總體上一定要奉行相生之道,以相生為主,以相克為輔,這才有助於經濟的長治久安。

  對企業來說,也要從以人為本、以人為目的的角度,思考價值鏈上每個環節的分配關係,善待利益相關者,向善而行。

  把這些因素整合在一起,2023年的中國經濟就有希望重新振作,同風而起。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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