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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的爹啥時候能不如此難當呢?

“天下最難的的工種,就是當中國式的爹。”

今天,“爸爸真棒”送上一篇發自內心的感慨之文,來自我們的專欄作者——畢業於哈佛歷史系、現任教於科羅拉多大學的魏陽祝所有在當爹這條不歸路上負重前行的爸爸們:節日快樂!

華語電影的頂尖之作、楊德昌的電影《牯嶺街殺人事件》最精彩之處,在於它觸摸到了中國文化中的一個根本問題。

孩子,我是教你做個好人呢,還是做個壞蛋呢?

影片講述了60年代戒嚴時期的台灣。影片中的中學生小四,正直善良,對待壓迫的權威,充滿了反抗的精神。一天,小四在學校無辜被老師罰,他的父親向校長官據理力爭,卻讓兒子被記了大過。(作者案:楊德昌的電影中,老師總是一副猥瑣、無恥,小人得志的樣子。比如《一一》中提著褲子說“老師也是人啊”的老師)。

回家路上,父親對兒子說:

如果一個人能為他沒有犯過的錯去道歉、去討好的話,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讀那麽多書,就是要找出一個做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頭來,還不能勇敢地相信它的話,那做人有什麽意思?”

這番話,說的振振有詞,可是做起來,卻不是那麽容易。

▲《牯嶺街殺人事件》劇照。

可是,對兒子的鼓勵,導致了小四與學校更嚴重的衝突;同時,父親自己也被台灣當局關押審查,被整得昏天黑地。學校的處罰是,將兒子開除出學校。這時,父親才明白這世道的厲害,不是嘴上說的道理那麽簡單。對孩子的愛,讓他終於放下尊嚴,為自己沒犯過的錯,去向校長官苦苦哀求,一遍遍道歉。

可是,自打耳光並沒有換來學校的同情。最終,校方還是開除了小四,父親則遭到了更多羞辱。

在我國,最容易當的是爹;最難當的,還是爹。

表面看來,當爹,是中國人最喜歡的業餘愛好。不然,為什麽大家脫口而出的常常是“C你媽”。後來,大概覺得別人的媽年紀太大了,口頭禪就成了“R你妹”!總之,當個便宜老爸,似乎是國人潛意識中最夢寐以求的事情。

在深愛中國文化的學者陳寅恪看來,做爸爸其實是我國最難做的工種之一。1927年陳寅恪的朋友王國維投水自盡後,他在挽詞中這樣寫道:

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

▲左:王國維,右陳寅恪。

三綱是個啥?

其實就是君臣、父子、夫婦關係。

在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風起雲湧。什麽君權與父權啦,統統被看作是奴役人的枷鎖,吃人的禮教。陳寅恪這樣說,頗有頂風作案的意味。不過,他心中的三綱,不是說兒子要對父親無條件服從;而是說老爸應該成為兒子的榜樣、道德的楷模。做不到的,就不配做父親。

這種觀念,用俗話說,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兒子不行,做父親的首先應該想想自己是不是做到了一個好父親,而不是先去責怪兒子。

這種做父親的標準,其實是非常高的。

另一方面,對於臣下與兒女,陳寅恪也有很高的要求 。他說:

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爲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爲酈寄亦待之以鮑叔。”

就是說:

就算君主是像亡國之君李煜一樣的菜鳥,作臣下的也應該竭盡全力,期待他成為劉秀一樣的明主。

同樣道理,就算你的朋友是背後捅刀、落井下石的小人,你也應該像鮑叔牙這樣兩肋插刀、生死相許的好基友一樣善待他。

你可能會說,這不是犯賤嗎?猛一看似乎不合情理啊?但是,在陳寅恪眼中,只有脫離了世俗利害的考慮之後,一種英雄主義情懷才能水落石出;對他人近乎固執的善意期待,仿佛耶穌別人打你左臉,給他右臉的悲憫;

就像《悲慘世界》中的米裡艾主教:明明是冉阿讓偷走了教堂的銀器,在贓物被追回後,卻對警察說銀器是自己送給冉阿讓的。這也就像是上古儒家傳說中的賢君舜,就算碰到了瞽叟一樣昏庸的爹,也要盡量用純孝去感動他。

▲《悲慘世界》劇照。

這不是犯賤。這是從一個盜賊的眼中也能看到聖潔靈魂的偉大信念。

善意的感招,讓囚徒冉阿讓完成了自我的救贖。同樣,對於近乎宗教觀念的孝,讓中國古代傳說中的舜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雨果的名著,和中國上古的傳說一樣,可以看做是陳寅恪文化觀的一個注腳。

父子關係,在我國文化中,是一種至為崇高莊嚴的理想。

可是,理想很豐滿,現實特骨感。古代中國的社會環境,惡劣異常。很多做爹的,自己可以殺身成仁。可一旦碰到兒子的問題,就立刻跌軟了。和《牯嶺街》中的老爹一樣,不得不下跪求饒。

漢代末年,有不少讀多了聖賢書計程車大夫,希望清除皇帝身邊的宦官集團。他們不知道,反腐是不能自下而上的,只能等了皇帝開恩。結果呢,這些政治智商低下的讀書人,最終被擊敗。

比如有個人叫范滂,很清正廉潔。面對天下,“慨然有澄清之志”。結果,因為卷入了這場政治鬥爭,被人誣陷,即將被抓起來。

在捕快來他家裡抓他的時候,他說,別急,我要對我兒子說幾句話。

他對兒子說:“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

《後漢書》中記載的這段話,讓不少注釋者懷疑。很多人認為,後兩句原文應該是:“使汝為善,則我為惡。”

就是說:

兒啊,我如果教你做個壞人呢?那麽這種壞事我不當然不能乾。可是,我如果教你做個好人吧,那TM就是我自己造孽了!

不是嗎?生在善惡顛倒,黑白扭曲的年代,教孩子堅持理想做個好人,下場有可能和老爹一樣,死於非命。這時教人行善,實在是件作孽的事情。

為了娃兒能好好生活,不如教他放棄善惡的信念,在社會上隨波逐流,左右逢源,當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只是,這樣教育兒子,又和范滂自己的人生原則相悖。結果,臨死之前,范滂發現自己處於兩難

孩子,我是教你做個好人呢,還是做個壞人呢?還真不太好回答

在我看來,這是中國文化根本的困境之一。

古代中國曾經有一種樸素的觀念,就是善惡有報。《左傳》中說:

皇天無親,唯德是輔”;《老子》中也有類似的話:“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就是說,好人會有老天的眷顧。

可是,在秦漢時期,大一統帝國建立之後。專製權力,無處不在。骨感的現實,輕易地擊碎了原始的道德觀念。

人們沮喪的發現,善惡與天道之間,根本毫無聯繫。善惡與最終的結果之間,只有皇帝和朝廷的權力,在盡情肆虐。

我國的皇帝很有意思,總是把自己叫做“天子”。這意思是說,你丫敢和我拚爹嗎?老子的老子,是老天!你比得過嗎?

皇帝的權力據說來自於他的老爹——老天。可是作為皇帝老爹的“老天”,卻從來不管自己的娃兒。

結果呢,自稱“天子”的皇帝,總像個缺乏父親管教的頑童。總是恣意妄為,橫行無忌。

在這個失去老天眷顧的世界裡,基本情況是,好人一般不長命,壞蛋大都很得意。

可是,介麽殘忍的現實,面對孩子,如何說出口?

中國的父親,於是總是像楊德昌電影中的父親一樣,兩難啊!

漢代史學家司馬遷,因為仗義直言,得罪了暴君漢武帝,結果無辜遭受宮刑,弄得生不如死。他比較熟悉歷史,所以感歎:

有人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古代的伯夷、叔齊算是善人了吧!可是怎死得這麽快呢?孔子有弟子七十人,顏淵最為好學,可偏偏他死得最早。老天就是這麽對待好人的嗎?盜蹠這樣的大惡人,天天濫殺無辜,吃人心肝,無惡不作,帶著小弟到處收保護費,橫行天下,結果呢?人家長壽快活一輩子。這TM是怎回事啊?違法亂紀、壞事做絕的,一生享盡榮華富貴,子孫跟著沾光。品行高潔、循規蹈矩的,動不動遭遇災禍,數不勝數。我就實在搞不懂了,大家說的“天道”,到底是個什麽鬼?(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中國的好父親,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再次陷入困惑。

東晉的陶淵明,常常在朋友圈曬曬“采菊東籬下“的小確幸,可內心裡還是一個不肯向生活妥協的老憤青。

在一篇刷遍朋友圈的文章中,陶淵明照抄了司馬遷對”天道“的質問。同樣的,陶淵明不得不承認,大家都隨便發的好人卡,隨便說的什麽“好人有好報”,沒有任何根據。根據豐富的社會經驗,往往只能得出相反的結論。堅持道義和原則,往往是生命的艱辛與不幸。善惡有報,是騙小孩的鬼話。

所以他說:“雖好學與行義,何死生之苦辛!疑報德之若茲,懼斯言之虛陳!

困擾古代中國人的,一邊是現實的腐敗和血腥,一邊是道德說教的有氣無力。

就算一個爹真的相信了這些原則,面對兒子,卻總說不出口。

這個難題,數千年來一直在華人世界的文化探索中,若隱若現。楊德昌的電影《牯嶺街殺人事件》,正是因為探索了這一主題而顯得深刻。

電影中的父親,面對是非對錯,可以義正言辭,可以自我犧牲。他告訴兒子:

人不可以為了沒有犯過的錯而去討好而去道歉。

可當他的兒子小四真的要被學校無辜開除的時候,父親只能低下了頭,去向老師為了自己沒犯過的錯,去討好,去道歉。這樣違反自己的人生原則,這樣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只是像漢代的范滂一樣——為了兒子。

如前所述,然而,這並沒有改變學校開除小四的決定。

電影敘述到這裡,是一段安靜的鏡頭。

從學校落魄而出的父子,在黃昏的街道上,相伴而行,好像離開始的地方越來越遙遠。

此時,電影中一片寂靜,靜得讓人似乎聽得見兩千年前那同一個疑問:

孩子!我是叫你做個好人呢,還是叫你做個壞人呢?”

這聲音,遠遠的來自范滂,來自司馬遷,來自陶淵明。來自一切為中國文化中這一難解的悖論而認真思考的人們。

從《後漢書》到《牯嶺街》,似乎依舊是個好人受難、惡人得意的時代。道德理想依然被權力綁架蹂躪;面對孩子,我們依然困惑無語。

你說,這中國式的爹,啥時候才能不那麽難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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