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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大觀園中品位最高的茶人

唐宋時,中國人喝茶有些像手磨咖啡,切碎磨細,再沖水打泡,還像現在的花式咖啡一樣,在層層豐富的泡沫上,勾出或有情趣或有寄寓的的圖畫來。

宋代時興的鬥茶,要求色、香、味、圖、器都相得益彰。宋以後,喝茶才回歸本真,像現在一樣,燒開水直接沖泡茶葉即可。

元妃讓賈府中人猜她製的燈謎,猜中的賞一個詩筒,一柄茶筅。在沖泡式飲茶中,用不到茶筅,但如果要喝「手磨咖啡」,就非它不可。沒有茶筅,打不出細膩豐富的泡沫,更無法將茶粉與水充分攪拌,產生奇妙的口感。

宮中閑時大概會嘗試點茶,元春也試過,並且有所心得,才會給姐妹們賜這麼一件茶具。茶筅很平常,竹子做的,材料易得,製造也不複雜。但使用的人,卻非得是愛茶人,且要愛到開始研究茶的歷史,對古人的點茶法傾慕並有研究才行。因此,茶筅這柄小小的茶具,卻能測量出很多東西來。

在元春眼裡的雅物,假如是劉姥姥得了,估計她會拿在手上翻來翻去,然後嘰咕:這不就是我家後山竹子做的嗎?不值什麼,板兒他爸一天能做一二十件。也賣不了幾個錢,要它做什麼。姑奶奶們喜歡,下次我帶些來,要多少有多少。估計眾姐妹又將笑作一團。

元春會賜茶筅,回家省親會作詩題匾,現場召開文化沙龍,聽戲點的都是文戲,會欣賞極有個性的齡官。種種跡向表明,元春和寶玉一樣,多才多藝,品位高雅,對人寬厚尊重。這樣的女子,才是幾代貴族,詩禮簪纓之族精心培養出來的大家閨秀。

賈寶玉和元春一樣,對茶也有特殊的喜歡,也挺講究。

茜雪被攆,寶玉的愛茶已初見端倪。當時寶玉喝醉了,茜雪倒來茶,他一喝,不對勁,不是他想喝的三泡或四泡的楓露茶。詢問之下,得知被奶媽吃了,便砸了杯子,跳起來開罵。

愛茶的人都知道,除了黃茶綠茶,別的好茶起碼要二泡以後才漸漸出色。對茶沒嗜好的人不講究,無所謂。但在愛茶人那裡,他們追求茶的品質永無止境。為了那一丁點提升,可謂殫精力竭,哪能容忍到嘴的三泡四泡沒了。

茶葉的採製、水的汲取、沖泡的手法,還是茶器的使用、茶葉的配比,他們都精益求精,充分發揮工匠精神,務必使之盡善盡美。

妙玉為了一口好茶,能將一甕梅花雪水從蘇州帶到京城,陸羽為茶跑遍大江南北。張岱記述一位叫汶水的高人,他為取惠泉最好的水,先「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這夠辛勞了,更絕的在後面,他運送泉水的船隻,要有風才走。

當然,最變態的莫過於採製龍園勝雪,《宣和北苑貢茶錄》記載採茶精細到何種程度:「漕臣鄭公可簡始創為銀絲水芽。蓋將已揀熟芽再剔去,隻取其心一縷,用珍器貯清泉漬之,光明瑩潔,若銀線然。」就是只要細到雀舌的嫩芽葉上的一縷茶心。

因此,寶玉之怒,雖然原因頗多,但他對茶有超高要求卻是最重要的一環。若不在乎,也不能讓寶玉爆發。又或者,茜雪端上來的是沁人心脾的第四泡楓露茶,寶玉喝了,身心大暢,之前奶媽搶了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在薛姨媽家受奶媽的嘮叨恐嚇也煙消雲散了。

上有所好,下人跟風。寶玉的丫頭晴雯,最喜歡的四樣東西就有楓露茶。

一個丫頭,喜歡的東西竟然跟溫飽無關。怪不得鳳姐會炫耀:我們的丫頭也比別人的小姐還強。也怪不得平常富貴人家會爭相聘娶公侯王親家的大丫頭。這些丫頭進了門,一族中的人都跟著長見識,開眼界,學到了眉高眼低,出入上下。

賈寶玉搬進大觀園後,寫了春夏秋冬四首即事詩,只有春天沒寫到茶,夏天是「倦綉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用的水是「琥珀杯傾荷露滑」。秋天則「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冬天則「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看看,他也用雪水泡茶。古時沒有工業汙染,露水雪水還有雨水都是天泉,泡茶最好不過。

寶玉為瀟湘館題的對聯則是: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府真正的茶人卻不是元春、寶玉,是妙玉。

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紹妙玉,說她是讀書世宦之家的小姐,文墨極通,經文都不用學了,極好的。這樣的出身和經歷,從她喝茶的講究上就得到印證。或者反過來說,要想知道林之孝家的介紹有末有誇大其辭,和妙玉聊聊天、喝頓茶就知道了。妙玉這頓茶,足以證明她的出身不弱於林如海家。

妙玉的茶之好,是讓人一喝傾心的那種。

賈母一見妙玉,就說,把你的好茶拿出來,我們吃了就走。到了庵堂,竟然不拜菩薩,不聽佛音,第一句話就點明要喝妙玉泡的好茶。然而,賈母認可的好茶,在妙玉這裡,根本不能登堂入室,舊年的雨水哪有梅花雪水那樣輕浮,泡出的茶,哪裡吃得。這是妙玉評價她泡給賈母的茶。幸而賈母沒聽見。這樣的人,不要劉姥姥喝過的茶杯,太順理成章了:

  • 一則多年的喝茶習慣已讓她不能容忍劉姥姥。

就如賈寶玉,他絕不要家中婆子給他倒茶,若婆子用了他的茶杯,他也會吩咐襲人晴雯:擱外頭罷。賈母不穿別人給她做的衣服。這當然不會是衣服的用料、設計、裁剪不好,賈母也沒特殊理由,就是習慣,習慣穿自己丫頭做的,只有穿自家的,心裡才過得去。妙玉也是如此。

同是貴族的寶玉自然對這些細節是理解的,因此,她一聽妙玉說「擱外頭罷」,就明白了。至於說若是我喝過的,寧可砸碎了也不給她,應該是真話。妙玉一直帶髮修行,她並沒有將自己看作佛門中人,而是正在修行的閨閣小姐。小姐的杯子當然不能隨便落入他人手中,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緋聞呢。對於貴族小姐來說,個人的任何東西都不要落入他人手中,是從小便被叮囑的。

  • 二則妙玉家已末落,但家庭熏陶出來的習性已根深蒂固,再名貴的茶杯,她也不會心疼。就如寶玉頭上的珠子,掉了一顆,寶玉湘雲不過笑笑,說便宜了撿到的人,比普通人掉顆扣子還平常。

賈母身份至尊,妙玉不過是普通一請,用自己看不上的雨水泡茶給她嘗。但賈母帶劉姥姥一行至攏翠庵時,妙玉卻是忙接進去,笑往裡讓,忙去泡茶,好像極熱情,其實也不過是客客氣氣。二人往來,賈母不亢,妙玉不卑。

妙玉的兩個忙字,更可能是,並非拜佛的正日子,賈府的女眷們,卻毫無徵兆地殺將過來,出乎意料,故而忙了。但妙玉並無奉承巴結之心,故而不過用雨水泡茶,上茶完畢,她也不相陪,拉了黛釵喝梯己茶去了。賈母走時,更不遠送。換成靜虛馬道婆張道士,那不得一直陪著說說笑笑,還要奉上一盤子金銀珠寶新奇玩意兒。

妙玉為何知道賈母不喝六安茶,有可能是賈母的大丫頭們主動告訴的。對於大丫頭來說,主子去一個新地兒,告知她的習慣喜好,以便更好的侍侯,也是常情。也有可能是賈母以前吃茶時提過,又或者妙玉曾泡了六安茶給賈母,她從賈母品茶時的神情語氣中看出來的。

對於茶人來說,茶水遞上,對方端起品嚐,會習慣地瞄對方一眼,他的神色是舒展還是緊鎖,是平靜還是愉快,對方是否喜歡這款茶葉,就瞭然於胸了。隨便聊幾句茶話,便可知對方的品茶水準到了什麼層次。賈母的「我不喝六安茶」,妙玉的「知道,這是老君眉」,不過為妙玉的慧心和愛茶再添一筆。

妙玉給黛玉湘雲續中秋聯句時,自承同為閨閣中人,她愛交往的,是與她一樣的閨中小姐們。細細琢磨,也是,一個與黛玉一樣有著高貴出身的姑娘,因為病,不得不修行多年,但她從小生長的環境,受的教育,卻是榮府這樣的。

妙玉在大觀園已有半年多了,賈府的諸位小姐,都應該陸續來過攏翠庵了,看得出她們都不是庸脂俗粉,文雅又有教養。在大觀園,妙玉如魚得水。與賈府小姐們相遇,就如同類相聚。請喝梯己茶,是情動於中的自然而然。

這不是第一次請吃茶了。因為妙玉泡好茶後,暗中跟來的寶玉跳出來說:你們又喝梯己茶。一個"又"字透出之前妙玉已請過黛玉寶釵。而黛釵則笑寶玉:你又來蹭茶吃。也許,賈母知妙玉有好茶是聽寶玉誇讚過吧。

可見,之前妙玉都只是單請黛玉寶釵,並沒有寶玉的份。但在寶玉這裡,妙玉是一個好女兒,又一位清秀乾淨的好姐姐。只是這姐姐在修行,不能打擾,要接近只能跟在黛釵後面蹭茶吃。就如寶玉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心裡極度欣賞,卻不會和她多來往一樣。這是貴族公子的教養,也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起碼的尊重。

嘗了妙玉的好茶,寶釵無話,黛玉卻開口問出不通的話來。愛某樣事物,誰都希望遇到知音。妙玉回答黛玉時語帶譏諷,好像不能掩蓋心中的失落。好在此時有位賈寶玉,他品茶那麼興味盎然,細細品嚐後「稱賞不絕」,彷彿很懂。

王夫人說寶玉「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在姐姐妹妹面前,寶玉總是甜言蜜語的。倒不是他會哄騙,而是他純正的心,能讓他看到每位女兒身上的閃光點,並能恰當地表達他的欣賞、尊重和讚美。

為劉姥姥討茶杯,得見寶玉的善良。叫小廝們打水洗地,可見他對攏翠庵的愛護,隻抬到山腳下,可見他的細心。而之前,他稱點犀盉和瓠瓟斝是古玩奇珍,而非價值連城的寶貝,這也可見他並非俗輩。

知音,有時只要遙遙相望,就能認定。何況寶玉又一次來蹭茶吃。

因茶相遇,是美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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