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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其章:百歲蝴蝶老鴛鴦

《禮拜六》創刊號

文︱謝其章

近來再度沉醉在“鴛鴦蝴蝶”之中,因為工作的需要將庋藏多年的這一派舊雜誌,從書箱櫃籠裡翻找出來,死水微瀾一時間鴦泳蝶舞,亂花迷眼。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與“鴛蝴”初面的情形,不能不相信“因緣本是前世定”,早一步,晚一步,都不成。還有一個解釋,“不見可欲,其心不亂。”如果那天沒有這許多“鴛蝴”雜誌魅影閃耀,也許我依舊喜歡所謂正派期刊。那天最重要的收獲,無疑是《禮拜六》創刊號,這本雙封面的“鴛蝴第一刊”,幾乎可以斷定為人間孤本。自從拙作《創刊號風景》毫無戒心地將它公之於世,不知被盜用了多少回。拙作書影乃由國家圖書館資料室拍攝的反轉片,真實清晰宛如原書。

先來回顧一下歷史。一百年前新文學破殼而出,卻發現眼前橫亙著一座大山,一個強勁而美豔的對手,——“鴛鴦蝴蝶”文學。經過幾十年的廝殺纏鬥,起源於清末民初的“鴛鴦蝴蝶”文學逐漸衰落甚至潰不成軍,不敵精銳猛進的新文學陣壘,直至1949年前夜,“鴛鴦蝴蝶”文學壽終正寢,驅逐殆盡。隨著戰敗而消失的“鴛蝴”雜誌,沒有想到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價錢卻飆升動輒成千上萬,漸漸地我買之不起了。

魯迅先生1931年曾說:“到了近來是在製造兼可擦臉的牙粉了的天虛我生先生所編的月刊《眉語》出現的時候,是這鴛鴦蝴蝶式文學的極盛時期。後來《眉語》雖遭禁止,勢力卻並不消退,直待《新青年》盛行起來,這才受到了打擊。”(《二心集》)“鴛鴦蝴蝶”文學與新文學互為消長,由此得出一個觀念,所謂文學流派交鋒,實質比拚的是各自擁有期刊雜誌的數量。其中最典型的戰例,莫過於沈雁冰(茅盾)1920年奪取“鴛鴦蝴蝶”文學重鎮《小說月報》的主編權。經此一役,新文學快馬揚鞭奔向前,“鴛鴦蝴蝶”文學則“金陵王氣黯然收”。魯迅說錯了《眉語》主編的名字,主編乃高劍華(許嘯天妻子)而非製造“無敵牌”牙粉的天虛我生(陳蝶仙)。那又能怎麽樣,魯迅的態度決定了“鴛鴦蝴蝶”的命運,“鴛蝴”作家們亦不爭氣,甜起來齁死人,酸起來酸掉牙。

《眉語》封面美豔之極,由月份牌畫家鄭曼陀執筆。創刊號畫面極具挑釁,為世俗所不容。據學者考證,創刊號出過兩個不同的版本,有意思的是,常見的是“挑釁”號,少見的倒是“世俗”號。我的書運一向不佳,卻收藏有幾冊《眉語》。

《眉語》

如今我們站在一段文學歷史的終點,重新審視和評介一段文學歷史起點的“鴛鴦蝴蝶”文學,也許會發現“鴛鴦蝴蝶”文學的流風余韻並未徹底消歇,隻不過換了塊招牌而已。1992年黃安的《新鴛鴦蝴蝶夢》唱出了歷史的滄桑和輪回:“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該的年代。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

我的“鴛鴦蝴蝶”期刊雜誌收藏之旅,首先要感謝自己,就像當初收集張愛玲作品“初發刊”一樣,有人教我麽,有人給我指路麽,沒有。就像當初蒐集北京上海淪陷時期所出文藝雜誌一樣,有高人教麽,有仙人指路麽,沒有。接下來要感謝鄭逸梅先生和魏紹昌先生。如果沒有魏紹昌主編的《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史料部分)》(1962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初版)這本書,及書裡鄭逸梅所撰《民國舊派期刊叢話》,我可能要多走彎路,多花冤枉錢。魏紹昌著《我看鴛鴦蝴蝶派》(1990年香港中華書局初版),是重要的參考書,“收藏之樂”之外,充實理論又是一樂。

魏紹昌講:“鴛鴦蝴蝶派的上限,始於民國初年,有這兩位名家的兩部名著作為界石,是十分清楚的。”(兩部名著作為徐枕亞的《玉梨魂》和李涵秋的《廣陵潮》)“鴛鴦蝴蝶派到了四十年代後期,再也不能推出吸引讀者的作品,發表作品的園地又陸續喪失殆盡,至此,應是鴛鴦蝴蝶派的下限所在。”接下來的論述亦頗具見地,如《美麗的帽子》《井水不犯河水》《“似是而非”辯》《質變的典型》《報刊與書店》等章節,條分縷析,旁征博引,在鴛鴦蝴蝶文學研究領域處於絕對領先。惟獨到了涉及個人“蓋棺論定”“一錘定音”之時,魏紹昌毫不顧慮老作家的感受,下手很重,語調頗為不遜,他講到鄭逸梅時居然蹦出了這麽一段話:“不料過了二十年之後,鄭逸梅提到這本書內他所寫的《叢話》,還是不願寫明這本書的原名,這一點,恰好透露了他對鴛鴦蝴蝶派這一名稱有意避諱的心聲。”什麽話呀,魏紹昌難道不曉得這頂“美麗的帽子”害人之不淺?就算是遠在香港安全度日的包天笑也持有與鄭逸梅同樣的心聲:“我說,我已硬戴定這頂鴛鴦蝴蝶派的帽子,復何容辭,行將就木之年,‘身後是否誰管得’,付之苦笑而已。”

大可玩味的是,所謂“鴛鴦蝴蝶”作家紛紛急欲撇清與鴛鴦蝴蝶之關係,魏紹昌封號“五虎將”之一的包天笑如此,封號“十八羅漢”之一的鄭逸梅亦如此。“五虎將”之周瘦鵑隻承認自己:“是個十十足足,不折不扣的《禮拜六》派。”魏紹昌不依不饒:“周瘦鵑不承認自己是鴛鴦蝴蝶派,但承認(見上段周語),這是他編過《禮拜六》雜誌,不得不承認的。”什麽話呀!

接著,魏紹昌又從理論上封死了周瘦鵑的退路:“事實上,在‘新文學’的心目中,《禮拜六》派和鴛鴦蝴蝶派完完全全實實在在是同一碼事,兩者的實質性並沒有任何區別。”緊接著,魏紹昌又封死了范煙橋(“十八羅漢”之一)鄭逸梅的退路:“至於范煙橋,鄭逸梅等願稱‘民國舊派’,那是指在特定的時期(即1912年至1949年)內和‘新文學’相對而言,隻不過是暫且一用的泛稱。其實在新世紀新時代裡,自己甘居守舊,這個名稱並不見得比鴛鴦蝴蝶派或《禮拜六》派要好些。”1968年8月20日,周瘦鵑在自家園子裡投井。周瘦鵑的結局,魏紹昌應該知道。我在享用魏紹昌大著同時,深感遺憾,也是基於這一點。

魏紹昌的研究另有一個大貢獻,他考證出周作人1918年首先提出“鴛鴦蝴蝶體”,一九一九年錢玄同與周作人分別提出“鴛鴦蝴蝶派小說”。魏紹昌講:“這三段話恐怕是新文學方面提出鴛鴦蝴蝶派這個名稱最初的文字紀錄。”因為有了這段話,小文的題目“百歲蝴蝶老鴛鴦”,真真是準斤足兩了。

提到“鴛鴦蝴蝶”文學研究,另一塊重石,非范伯群莫屬。范伯群小魏紹昌十歲,思想桎梏少了許多。范伯群教授主張現代文學研究“雙翼齊飛”,意即加強偏弱一方“通俗文學”的研究。所謂“通俗文學”其祖師爺不就是“鴛鴦蝴蝶”文學麽?許多年前我不揣淺陋給范伯群教授的大著《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寫了篇小文章,沒有想到後來范伯群送了我一本增訂本,還寫了一封鼓勵的信。

魏紹昌書裡有一章《裝幀與插圖》,稱“‘五四’以來,鴛鴦蝴蝶派和新文學長期處於同一時代同一環境,但各自編寫的雜誌和小說等出版物,且不論其內容截然不同,在裝幀與插圖方面,也是大有區別,各具自己的風貌。”以我之見,在裝幀與插圖這個藝術美學層面,“鴛鴦蝴蝶”更勝一籌。過去曾經舉辦過“現代文學期刊展覽”,如果今天來場“鴛鴦蝴蝶文學期刊展”PK一下,孰勝孰敗,孰美孰醜。其實,不勞公立圖書館大駕,鄙藏的鴛蝴書刊見之於拙書裡的圖片,已然足夠辦個私人展的。光聽著這些名字——《七天》《五銅圓》《星期》《香豔小品》《紫羅蘭》《新月》《白相朋友》《茶話》《橄欖》《繁華雜誌》《紅玫瑰》《快活》《飯後鍾》《半月》《真美善》《春聲》《金鋼鑽》,就陶醉了。

《紫羅蘭》

《金鋼鑽》

《真善美》

《香豔雜誌》

《星期》

《遊戲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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