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布朗肖:一個幾無終點的質詢者

莫裡斯·布朗肖:

一個幾無終點的質詢者

文 | 尹捷

在20世紀法國群星璀璨的智識天空下,“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的殘酷話語競爭氛圍中,面對那些受過系統哲學訓練,傾向於懷疑和批評的讀者專注而挑剔的審視眼神,莫裡斯·布朗肖(1907-2003)以一種執拗而決絕的方式,將自我“燔祭”於文學及屬於文學的沉默,成為了在“文學語言”和“寫作想象”兩方面對“最現代的文學”起到決定性影響之人。

文學與哲學間連接詞般的存在

作為一個文學尋路者,布朗肖斷然拒絕了薩特對於“文學是什麽”的亞裡士多德式的追問,將其轉義為“什麽是文學”——一種關於寫作及其可能性的探詢。法國式的敏感使得這個饒舌的喑啞之人的思想具有兩棲的特點:一方面他思考哲學,另一方面他終歸文學。這使得他最終走向了一種精神漫遊式的“哲文學”。作品將敘事與思辨混雜,文學的語言和哲學的語言混在一起,二者間那種不對稱的張力被一種戲劇性的呈現方式所呈現。這樣一來,如眾多法國文學前輩一樣,布朗肖既非純粹的文學家,也非純粹的哲學家,而是介乎兩者間連接詞般的“存在”。在存在與虛無、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話語與思維、介入與超脫、宗教與無神論之間的十字路口上,這個變動不居的連接詞(and、or直至vs.)將自反性與本真性、哲學的謹慎與文學的放誕、觀念的沉重與書寫的優雅,以及頹廢派巴塔耶與道德主義者列維納斯、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特和反現代的現代主義者讓·波朗鉸接在一起。他的寫作,總是處在一種無盡的對話之中。在死亡與文學的關係上,他和海德格爾對話;在辯證法的內在否定性和暴力性上,他和黑格爾對話;在現象學所不懈追求的“光亮之處”,他和胡塞爾對話;在作為實踐、行動和行為的文學觀念上,他和薩特對話……

在一個哲思與感性無法區分的文學太空裡,布朗肖用“我講述”取代了“我思”,“弗思故我在”取代了“我思故我在”,無意志自由取代了意志自由。於此,布朗肖展示了一種悖論性的向本體論哲思傳統的回歸,面向不可能性尋找可能的激情,抹除我執的絕望衝動,面對他者時那種無以遏製的自我投射甚至是“自戀”心理的抵製,人類蒼蒼莽莽的虛無天命之前一聲卑微的歎息。他燃燒自己卻拒絕照亮別人,向往本真卻又黯然接受真理無從表達的宿命,與他者面對面卻又視其臨近為不可能的畏途。

《來自別處的聲音》法文版

《黑暗托馬》法文版

《死刑判決》法文版

《亞米拿達》法文版

文學寫作:自我塗抹運動

對布朗肖而言,以文學為中心的寫作是一場作者自我塗抹的運動,一種“吾喪我”的災異書寫,以一種“不願在世上佔有份額的主觀激情”,將“我”暴露在語言的匿名性之中。布朗肖所有意識破妄的,是那種德勒茲後來所歸納的,自19世紀以來,在西方形而上學中所根深蒂固的“由自我中取出的厚度”的思維習慣,與自己戰鬥,抵抗個體作為意義和真理初始源泉的虛假意識,以及視理性為進步的同一性幻覺。寫作在此成了將所有的穩定都付之一炬的癲狂,被打碎的思想的無調性增值。它必然瓦解作者並且使之消散。作者隱退到一種拒絕第一人稱的語言暴力卻保留其頑強意識和感覺之在場的寫作理念之中。通過對自我意識的戲仿、顛覆和激烈反諷,在持久、激烈和靜謐的自我解體中,作者彌散於文本之中,化身千萬語詞。語言走向了它者,獲得了一種半人格化的、擬人的位格,如不可接近的絕對他者般擁有一種強悍而尖銳的陌生性,在生產和抹擦之間搖擺,如同word在Word裡修改文檔。最終,它擺脫了人類理性的“主宰語法”,回歸了那先在於言說和沉默、冰一樣的起源,實現了對在場的抹擦,對記憶的抹擦,對意義的抹擦,偶爾浮現一絲思想與話語自由嬉戲的愉悅,走向了福柯所歡喜讚歎的“無深度的遺忘、等待的透明掏空”。

與薩特、加繆一樣,布朗肖擺脫了學院的束縛,從未在大學裡任教,也很少在學術刊物上發表文章。這種寫作習慣讓他的批評和學術圭臬保持了一個自由的距離,能夠最大限度地避免現代學科分立之後的壁壘化、專業化和技術化。寫法雖是尼采式的斷章,卻有著驚人的清晰感和敏銳的距離感,富於智性但並不自鳴得意,充滿節製但又似乎無限敞開,重複給出判斷但從未自我複製,時有迷亂之感但並不魔障。句子樸實無華但讀來其意義卻找不到去處;愈是薄如蟬翼愈是晦澀難言,愈是透明愈是迷霧重重。閱讀布朗肖那卷帙浩繁的書評,如同面對停電這一生活“暫停”時刻點燃的蠟燭。隨著書頁的翻過,那燭芯上的火焰帶來的溫熱亦隨之而去。它照亮了一些東西,但卻不是那麽清晰。它在牆壁上的閃爍投影如同一幅山水畫卷,卻又很難講述。其間充滿了似乎吞沒了一些觀看目光和可傾聽聲響的空白與省略;法語裡瀑布般的時態轉換;語詞發音時被爆破掉的尾音;那些不可化約的,宛若懸置於半空中的結合、過渡、假設與滑動的語詞。

布朗肖(右一)與朋友

多重意義和無窮性闡釋

在布朗肖那裡,如果體裁是一個有效概念的話,那麽惟一的體裁就是文學。文學的深層作用是破壞各種體裁區分和類別界限,以期顯示其本源。文學的本質就在於它的非本質,文學的不可知性是文學深層的永恆主題,它總是試圖超出一切建制以外,總是指向自身。布朗肖那“脫離了表象的王朝”、漩渦式的作品逐漸將哲學、文論與書寫融為一爐,模糊了小說敘事、哲學思辨、文學批評甚至是懺悔之間的界限。這是一種德裡達所念茲在茲的“既非文學又非哲學”的文本:沉溺於詞語煉金術的魅惑;鋪陳的是對於意象的激情;製造意義卻又不會被意義耗盡;不可思議的空白和言不盡意的沉默的夢囈;綿延無盡的、被幻覺所縈繞的缺無;不斷更新、僭越邊界卻自無定限的精神性翻滾。

從早期的小說,到中期自定義的敘事文,直到晚期超脫一切體裁之外的雜言,在一種對於體系化陷阱和自我陶醉的雙重閃避中,布朗肖的虛構作品幾乎都是在一開始就耗盡了傳統小說的勢能。存在和語言的雙重壅塞、時間的混亂和情節的缺漏,是其主要的美學特徵。意義的多重和闡釋的無窮性,構成了寫作的基點。閱讀他的文字,就是在體驗一場不斷挑戰閱讀理性和思想成規的旅程。布朗肖作品拒絕法度、憎惡平衡、探索人類內心經驗的極限狀況,試圖掙脫一切形式規條束縛。文本讀來如同觀看一部手提攝影機拍攝的、節奏忽快忽慢、不停淡進淡出、充滿詩意綿延色彩的影片。梁宗岱閱讀瓦雷裡的感慨也適合描述布朗肖:“於空明中細認去卻有些生物飛騰,雖然這些生物也素白得和背景幾不能分辨。”即便是書寫激情也清淺到讓人無法留下印象,內在脈絡經常性中斷,好像語言犯上了失憶症。沒有可複述的故事、可認同的立場、可移情的情感,甚至連文脈都是被刻意壓製至接近零度的冰冷。打動人的是那些經常出現的、坍塌想象中的吉光片羽:“真實之下三十噚處的華麗而徒然的文字”,一擊必中、攝人心魄的句子。

那些小說的傳統構成——人物描寫、情節鋪陳、確定性結局、敘述連貫性、心理細描——於其中近乎消失殆盡。讀者無法在其中尋找那種賴以闡釋世界的規則和範式,也很難發覺作者的聲音和自我投影。細膩而打破一切自然性幻覺的敘事中,在諸神退位的虛空中,在軀體、面孔、目光和言語的緘默中,原本穩固的小說文體被轉換成了一系列主要由哲思和意象構成的視覺片段,充滿了即便是敘事者也難以逆料的各種突變與轉折,無數的語詞在其中生成、撞擊、斷裂、搖擺。言說和言說者攜手彌散,經驗則走向外域,自後尼采時代“上帝已死”的人文廢墟的崩解中升起。這個外域即列維納斯所定義的“有”(ilya),在布朗肖這裡,“有”直指一種“有的是什麽也沒有”。在此,外部變成了內部,非存在取代了存在,塵世、人以及日常語言都在此退隱。所余者是對話,而非放言;是傾聽,而非自白;是意象,而非意義;是偶然,而非必然;是巧合,而非因果;是不可見物,而非可見物;是沉默,而非喧囂;是突然的崩塌,而非行雲流水……傳達內心體驗,追逐不可能之物、傾聽微不可察的聲音、表達不可能之人、去往不可知之地成為布朗肖寫作的核心要旨。

在布朗肖那裡,這種內心體驗是在“拯救的缺席、在一切希望的棄絕”中,“把思想和生存結合起來”,沉入黑暗體驗虛無,經由虛無來直面惡與罪,通過穿透惡與罪來直面意義與真理的缺場。其核心在於一種拒絕:對人的白晝(“有”)的經驗的拒絕,對客觀世界及其意識形態的拒絕,對日常生活及其抽象語言的拒絕,對作為權力本身的文學的拒絕。貫穿了法國文學史的非理性暗線,一切關於“畏、無、死、夢”的書寫,在布朗肖這裡都可以找到理解的進路。文本中彌漫的是一種清冷的孤寂之感,是本雅明解讀卡夫卡時提到的那種“虛無世界的洪荒體驗”。布朗肖將這種來自傳統的神秘主義認知與現代都市人的多樣體驗融為一體,即便是描寫公寓、修道院、醫院、城市街頭,也都宛若在描寫迷霧中若隱若現的蠻荒之地。

在虛無與存在之間的無主之地裡,布朗肖筆下的人物都變成了枯萎凋殘的風景背板下充滿恐懼之感的異鄉客。他們要麽是偽裝成末人(“我不孤獨,我是個普通人。這套說辭,怎會忘記?”),要麽用平凡心來自我暗示(“我既非智者,亦非傻子。我體會到一些快樂,不值一提;我活著,這生活給我最大的樂趣。”)。然則實際上他們不再是鮮明的、有個性的、可複述的傳統小說人物,而成了遊走於人間方外、方生方死的魑魅魍魎,徘徊於敘事迷宮中的孤絕黯淡的生命及其失魂落魄的存在蹤跡。你甚至不能確定《至高者》裡那個表征了海德格爾重要哲學概念“煩”的、貌似名為梭格的植物學家,是否可能只是一隻名叫亨利的貓。安娜和托馬(《黑暗托馬》)、露西和托馬(《亞米拿達》),也似乎成了神話故事中歐律狄刻和俄耳普斯關係的現代翻版。作為理解要件的人稱代詞也不再具有參考價值,而成了迷路的存在留下的聲音痕跡。“您”無非是表現一個呼喊的聲音之在場,“他”搖搖欲墜,身心俱裂,靈魂崩解,於暗夜的孤寂中思想東奔西走,於假想的死亡中閃躲真正的死亡。時隱時現的“我”則處在危機之中,與其說是一個敘事者,毋寧說就是一個單純到趨近零度的匿名人稱,一個隱姓埋名的、無面孔之人。

對布朗肖而言,書寫是投身於時間缺席的永恆劫數(ravissement,在法語中同時有心馳神醉之意)之中。他的作品中總是漂浮著一個厭懼時間、與之角力的幽靈。他對時間的主觀性理解,可以在莫奈(《印象·日出》和高更(《夢》)那裡找到共鳴:一種超越了線性時間和鍾表時間的“齧噬”,所包含、表現、內在的時間是混亂的場域,時間的泥濘之地。在其中,事件“始終在路上,始終已成過去,始終在場於某個開始。陡然一下讓人摒住呼吸,但卻鋪展開似一場回歸,似永不停息一再開始”。仿佛時間在此已然朽壞,一切都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瞬間。人物、敘述者、作者、隱藏作者、讀者的時間被並置、扭曲、折疊,最終成了一種“好像被某種隱藏於內心深處的災難所分散的時間”。

如島城午夜裡帶來“永恆的翻攪”錯覺的海浪一般,布朗肖既溫柔又謹嚴的語言裡有一種詭異的矛盾修辭法的韻律感。作品中充斥著矛盾修辭的語句:“空的滿”、“虛即實”、“見又未見”、“未完成的完成”、“沒有場所的太空”、“通過保持永久的空無自我完成”。這種承襲自德國浪漫派和法國大革命時右翼文人德·邁斯特的矛盾修辭法,在布朗肖那裡化作一種中性的語言,挖掘辯證法內部否定性的語言,將反諷的內涵與外在並置的語言。它同時肯定又否定,允許兩種毫不兼容、直至互相毀滅的觀點共在。有時候,你甚至會感覺他就是這種激進折中、展示悖謬的矛盾修辭法本身。薩特曾敏銳地抓住此點:“今天布朗肖努力製造一些古怪的精密機器——我們可以把它們叫做‘無聲手槍’——在這類機器裡精心選定的詞句相互抵消,好像答數應為零的複雜的代數運算、恐怖主義的精巧形式。”

莫裡斯·布朗肖

孤獨隱秘的行走之人

作為一個幾無終點的質詢者,布朗肖問道於它者、外域,涉海鑿河而使蟻負山的寫作樣式,並非沒有現實關懷在內。儘管可以說布朗肖的作品指向的是一種恆久的關於寫作的寫作,在那裡差異內化為寫作的肉身血脈,充滿了元寫作的氣息,但我們仍然可以從《死刑判決》和《至高者》裡找出德國佔領時期法國那種令人不安的黯淡氛圍,一切歸屬於法蘭西之名的價值準則都在搖搖欲墜,一個夢魘般的世界;可以在《亞米拿達》這部被薩特誤讀為“翱翔於人類狀況上空”的作品裡讀出對於猶太人淒慘命運的深切同情。

在悼念福柯的文字裡,布朗肖說福柯是“無論如何,一位行走之人,孤獨的、隱秘的行走之人”,“懷疑內在性的魅力,拒絕主觀性的詭計”,所尋覓者實是“從何處以及如何使表面的話語成為可能”。這一判斷,同時也適合布朗肖本人,這個思想的盲流、人間啞劇的舞者、帶有堂吉訶德式英雄氣息的虛無主義者,新小說和解構主義的先聖、黑格爾與海德格爾在法國的一代闡釋者、列維納斯與巴塔耶的哲學諍友,福柯、德裡達與德勒茲的文章之師,托多洛夫與拉布郎西筆下的反面教材,列維和麥赫爾曼眼中的“逃禪者”。作為長壽者,布朗肖這個與瞿秋白、老舍、傅斯年同一世代的法國人,近乎度過了整個20世紀。在這一點上,他是這個在很多人眼中狂躁與憂鬱、血腥與殺戮、絕望與幻滅交織的世紀觀念、認識和情感上巨變的幸存者、見證者和觀察者。其以哲思為手段探詢文學,以文學為觀念和思想的容器、極致決絕的作品,在後現代主義似乎“氣數已盡”,不再被視作現代的拯救與超越,解構主義不再內涵人類拒絕異化、走向解放的彌賽亞色彩,邁入只能與解脫同義反覆的窮途末路之際,被大規模譯入中國,顯得是那麽時運不濟。對此,布朗肖也許會說:“那不重要。”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7月9日5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