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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這件事,需要緊跟潮流嗎?

公開信( Republic of letters )是單讀的新欄目。這是一個開放的項目,我們歡迎來自不同背景、住在不同國家的作者,在這裡向彼此寫信,分享他們最近的生活、關心的議題、以及世界上重要的事。

今天是第十二封信,由卜雨寫給單讀作者柏琳。在之前吳琦和柏琳的來往信件中,談論了“文學何為”的問題(信件回顧見文末)。卜雨則在今日的信中提出,我們首先應該以一種真誠的姿態,去面對文學,哪怕是純文學以外的“通俗文學”。

談及讀書,卜雨坦言自從事圖書編輯以來,閱讀習慣就被“每月新書榜”所塑造著,而自己所喜愛的經典則被遺忘在一邊。害怕在文學世界錯過新知造就了更快的閱讀速度,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空虛。而敢於站在潮流之外,敢於“離群”和“落伍”的閱讀才真正經得起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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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信人:卜雨

普通讀者

柏琳:

你提議我們用寫信這種“落伍”的方式來真誠地討論一些問題,我心裡是愉快的,寫作於我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字斟句酌的習慣讓我的任何文章甫一完成就顯得“落伍”,寫信會好一點,最起碼不用翻來覆去地修改——那顯得多不“真誠”。

從認識時起,我們就一直聊閱讀與寫作的問題,即便談及近期發生的什麽事件,最後也仿佛慣性地落回到閱讀與寫作上去,對閱讀和思想的愛是我們的地心引力,文學是地球。許多人喜歡在地球上探險,而我更愛舊地重遊。所以寫信談文學,我能想到的,大概也只有一些“落伍”的問題。

當你們不間斷地寫作、旅行時,我卻過了幾個月無所事事的生活,為了促我忘卻工作中不斷重複而熏染的閱讀習慣。因為職業的緣故,我曾一遍遍地刷每月好書榜,害怕錯過新知,擔憂自己在文學閱讀世界落伍。從事編輯工作的三年來,我讀的幾乎都是最新出版的文學作品,儘管它們的豆瓣評分都不錯,儘管閱讀速度更快了,但虛空的感受仍攫住我的心。我們的閱讀習慣,似乎是被出版所塑造了。這“新知”真的“新”嗎?最新的出版物,是否都能代表最新的成果,更高的成就?其實這個問題很多人都有答案,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幾個月裡,我讀了張新穎先生的《沈從文的前半生》,這雖是新書,但其內容本身與潮流無關,只是正好會在某一個時間,由作者必然地寫出。我本想寫點什麽,最後是把《沈從文的後半生》找出來重讀了一遍。張新穎先生關於沈從文一生的點睛之筆,我總覺得是在他另一篇文章裡,他說:

我們後知後覺,站在今天回望,能夠知道一浪高過一浪的時代潮流做了什麽,時代潮流之外的沈從文做了什麽。而且我們還應該反思,潮流是由多數人造成的,潮流裡的人,經過了那些年代,他們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20 世紀以來的多數中國人,爭先恐後,生怕落伍,生怕離群。其中的知識分子,本該是比較有理性的,有獨立精神的,有自主能力的,但多數卻隻養成了與時俱進的意識和本領。落潮之後,能夠看得比較清楚了,多數人又把一切責任推給時代,不去追問自己在時代裡選擇了什麽位置,做了什麽事情。

許多人經得起這樣的追問嗎?我自忖許多時候我亦經不起,靠著各種關於時代的理由去遮羞。我只是希望而今而後能致力於經得起。這段話在我是一個開始。這三年來我真的是害怕落伍,害怕離群,努力拔高自己所做的一切的價值,習慣了謊言、微笑、討好。就像我們一開始認識,完全緣起於工作,我努力展現我的熱忱,背後自然也有寄希望搭上“推銷”把宣傳工作搞好的意思。隨著接觸漸多,不斷交流閱讀的想法,於是能真正成為朋友。也深知你是決定了站在潮流之外的,這也傳遞了勇氣,那我們就共勉做一些“離群”和“落伍”的事。希望“離群”和“落伍”的人,都能互相看到,增上自己堅持的勇氣。

這幾個月,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重新閱讀契訶夫的劇作,我對契訶夫的愛絕不亞於對莎士比亞的愛。然而三年來,我把他給壓到箱底去了,翻出時還能聞到一股霉味。上海譯文出版社做了一件好事,近來推出了《契訶夫戲劇全集》。不過因為第一印象的緣故吧,我是更喜歡譯文社早年《契訶夫文集》中汝龍翻譯的劇作。我曾在一個三線城市反覆閱讀的就是這個版本。

誰來一起讀讀契訶夫呢?何況還是戲劇?我要是繼續著原來的工作,恐怕已無暇想起它,直到某年某月某個出版社的某個編輯心血來潮終於想起或無意看到還有這麽個譯稿值得再版,做一套汝龍譯“契訶夫劇作集”,於是媒體朋友們籍此“新書出版”的機會方能給些報導,那時候我可能才會想起它,籍著這個機會寫篇書評,也就罷了。文學閱讀成了一陣兒一陣兒的煙花,放過了就完了。“活得匆忙,來不及感受”。大家一起緊趕慢趕些什麽?

我有一個夢想,幾個朋友,各自找到一脈源流,相約讀讀經典,作真誠有益的交流。中國的,先秦諸子也好,明清小說也好;外國的,民族如你喜歡的斯拉夫也好,或是時代如文藝複興也好,沉下心讀,不是為了成為專家,不是為了撰稿發文,是為了生活本身,為了領會人類智慧的光輝。這太奢侈,大家都缺抵押,缺奶粉錢。我也很缺錢,將心比心,我不能劫持大家的時間,來作“無益”的交流。好在我們都是“虛無主義者”,我就來“浪費浪費”你的時間,同時,也期望有別的朋友看到,一起來“浪費浪費”時間。

只要是真誠的,看“通俗文學”也好。有些專家抱著“純文學”視為嫡長子,而我相信所謂純文學只是一種懦弱的逃避,對權力話語的逃避,對普通讀者的逃避,他們已經自我立法到覺得自己怎麽寫都對的程度了,以權威的姿態挑戰普通人的感性直觀。我相信文學實驗是小部分人的事,大眾有權利享受更認真更優秀的文化成果。他們應該倒回去向毛姆這樣的“通俗小說家”學習,學習怎麽提升自己的敘事質感。

我們都喜歡毛姆,這不妨礙我們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一個人實在沒時間沒胃口面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讀一輩子毛姆也不錯啊。如果一個人把毛姆的小說看了三遍,我就願意搬個小板凳坐在他面前聽他講。我有時非常羨慕六神磊磊,從他讀金庸文章的細節可以看出,他是真誠地在讀金庸。我也喜歡讀金庸,肯定不止三遍,但我知道自己讀得沒他深細。李天飛解讀《西遊記》的文章,也是非常見功夫的,而他在在處處指出這部“名著”的通俗性,民間性。我們不能等年代久遠了,才“正名”“封神”,應該在當下建立通俗文學閱讀的合理性。前提是作者的技術修養,以及真誠,哪怕是真誠地搞笑。可能錢德勒在你心中,地位不輸任何文學大師。而藤澤周平在我心中佔據的位置,也不會與芥川有天淵之別。這些不同的閱讀組成了靈魂的豐富,使心靈更立體,提升生命的維度。

我不相信這樣的閱讀是一種不必要的奢侈,是多餘的東西。我極喜歡契訶夫《三姐妹》中的一段話:“我覺得,無論怎樣沉悶無聊、死氣沉沉的城市都不可能不需要聰明而受過教育的人。這個有著十萬人口的城市當然是落後和粗魯的,我們就假定其中像你們這樣的人只有三個。不消說,你們沒法征服你們周圍的愚昧的群眾;在你們的一生當中,漸漸地,你們不得不讓步,隱沒在那十萬人當中,生活把你們壓倒了,不過你們仍舊不會消失,你們不會不留下影響;你們死後,像你們這樣的人也許會出現六個,然後十二個,到最後,像你們這樣的人就成了大多數。過上二百年到三百年,人間的生活就會不可思議地美好,令人驚歎。人類需要這樣的生活,要是這種生活現在還沒有,人就必須預先體會它,期待它,渴望它,為它做準備,因而必須比他的祖父和父親見聞多,知識廣。”一封信結尾時用這話,我看了也臉紅,實在太矯情了,你該笑我又借機“打雞血”了。

但我想,許多我們還不認識的朋友,心裡也會極喜歡這段話。哪怕他現在隻讀過幾部武俠小說,人雲亦雲地買過幾本好書榜的新書,若他看了這段話,有體會,有期待,有渴望,想為一些還說不出的什麽做準備,足夠了。

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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